凌晨一點,街上幾乎已經沒有人了,只屬於夜半時分的冷風嗖嗖地吹在城市無人的街道上,無情地帶走了晚秋時節最後的幾片落葉。這個時候,是詩人還在吟誦?是白領還在加班?還是酒保、太妹還在燈紅酒綠中狂歡?只有他還依然坐在公園的長椅上,兀自出神。從夢中醒來後,他眼神平靜得不像一個孩子,那雙眼睛平靜地像是一潭深不見底,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紋的潭水,卻又清澈得沒有一絲雜色。
並不是說一個十六歲的孩子可以多麼自由,應該說,自由也有個限度的,只是……
他究竟是爲了什麼而煩惱呢?需要到這個時候都不睡?
他是沒有見過鮮血的。不,應該說他沒有見過那麼多的鮮血,即使沒有親身經歷過,但他知道,那是真正的戰場。
說實話,這對一個在城市裡長大,嬌生慣養到連一袋米都扛不起來的少年來說,過於殘忍了些。
接受不接受是一碼事,可蘭斯洛特都已經來了,並且命中註定一般的與他相遇了,事到如今,他還有得退縮嗎?
要是示弱的話,想必會被暴怒的蘭斯洛特一記長槍,刺穿身體吧。爲了這件事,他不知有多苦惱,爲了自己的性命,爲了家人朋友,所有人的幸福着想,他不知何時被逼入了進退兩難的地步。
涼風吹動他的衣角,吹進他的脖頸,使他不禁打了個寒顫,冷得他“嘶”的一聲,也難爲他了,這麼冷的天氣裡,還堅持不回家,還是第一次。其實完全就是因爲害怕守在家門口的蘭斯洛特,不知如何面對,又怕對方做出什麼事情來。
所以,目前爲止,他選擇了逃避,坐在這裡思考着應對正直騎士的方法,同時,也避免了“某些事情”的發生。
本來剛開始的時候,蘭斯洛特獨自一人站在洛天騏家門口,雙眼緊閉,皺着眉頭,一副不耐煩的樣子,心裡還想着要是那小子回來了一定要跟他決鬥什麼的,可是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了,他也開始擔心了起來,‘天都黑了,那小子怎麼還沒回來?’出於對亞瑟王的忠誠和前世悲劇再度發生的恐懼,他開始動身前往尋找對方,說是尋找,漫無目的,沒有目標,又不知道對方的名字(問是問過,可蘭斯洛特腦子比較笨,記不住),要從何找起?一段時間過後,他果斷放棄了。
洛天騏的父母倒是一點也不擔心,他們知道,這孩子從小性格就比較內向,有什麼事都藏在自己心裡,因此,就時常需要一個人靜一靜,以此來使自己冷靜,使自己的頭腦清醒。半夜不回家,也是常有的事,但這孩子也從沒有夜不歸宿過,父母知道,孩子懂得分寸,每次都會在公園的長椅上靜心思考,至於洛天騏身在何處,他們也都知曉,可因爲那孩子說他想靜靜,他又不會亂跑,就沒管過,即使知道,兒子身處何方,也從未打擾過洛天騏的清靜。
蘭斯洛特就不行了,他清楚的記得前世,亞瑟王在離開自己之後發生的悲劇,一想到這悲劇還可能重演,他就無論如何也不能安心,以近乎暴走的模式四處亂撞,不知道怎樣才能找到他命中註定的王,就坐立難安。
如果今生又無法保護王的話,蘭斯洛特就不會獨自生存了。
此時的蘭斯洛特,真就像是奔跑在大街上的犀牛一樣了,他在大街上鬼吼鬼叫,不停地呼喚着洛天騏前世的名字,
“亞瑟!亞瑟!”……
最後,他用幾乎是哭出來的聲音說了一句:“你在哪裡啊……”
淚水,終於決堤。
最後的防線,崩塌了。
蘭斯洛特跪在了地上,任憑秋末的風在自己臉上玩弄,即使是落葉都到頭頂來肆虐,他也無動於衷,他的眼神空洞。
蘭斯洛特近乎絕望了,他的人生已經沒有了意義,如果沒有亞瑟,沒有亞瑟,沒有洛天騏的話,他又能作爲誰的騎士存活呢?
前世,因爲自己的背叛,引來了亞瑟的暴怒,繼而引發了不列顛的滅亡。
今生,又能引來什麼災難呢?
‘不管怎樣,我跟亞瑟是命運共同體,我們是不能分開的,分開的話……就無法存活了。’最後,蘭斯洛特堅定了信念,決定繼續尋找洛天騏。
——自己命中的王,就要由自己守護!
可他一擡頭,卻看見了自己心中想,夢中盼,牽掛了千年之久的面龐。
——亞瑟!
真的是亞瑟,不是那些軟弱醜陋的任何一張面孔,是真真正正的亞瑟!
‘咦?奇怪,亞瑟怎麼會……’正當他胡思亂想的時候,對方朝他伸出了一隻手。
——多麼似曾相識的畫面!雖然已經過了千百年,但他依然記得,不,是永遠也無法忘懷的重生一刻,就是從那一刻起,他,蘭斯洛特得到了救贖,他四處飄蕩的靈魂得到了歸宿,他,蘭斯洛特,以生命起誓,終生效忠亞瑟王,永不背叛,永不欺瞞,親吻了亞瑟的劍身。從那一刻起,他,“愛”上了亞瑟。
無關身份地位,無關利益糾紛,甚至,無關誰錯誰對,只是單純的效忠與授命而已。
可前世,因爲一個女人,僅僅是因爲一個女人,他打破了禁忌的枷鎖,破壞了這一份自己親手戴上的忠誠鎖拷,也破壞了自己親口立下的誓言。不,他沒有忘記,他從沒有忘記那一刻的感受,可是當他面對圭尼薇爾,面對那生命中的女神時,總情不自禁地犯下錯誤,一時衝動下,甚至不惜破壞了跟亞瑟之間的誓言,並使得他跟亞瑟的信賴關係從此發生改變,不列顛開始走向下坡路,最終滅亡。
歸根究底,不還是自己的錯嗎?亞瑟一生公正廉明,正直無私,從來就沒有犯過錯誤,除了尋找聖盃耗費了大量財力物力之外,他幾乎就是完美的。
可是亞瑟王,終歸只是人類。是人類,就戰勝不了所有的一切,終會有一個弱點,即使是戰無不勝的戰神,如蘭斯洛特一般,也戰勝不了自己,輸給了慾望,敗給了情感。亞瑟王也是一樣,他敗給了自己的膽怯,隨着帝國越來越強大,隨着他的事業越來越龐大,身爲騎士的他卻開始懼怕死亡,他深怕有一天,這親手創建的國家會毀在別人手裡,所以他迷信於“聖盃”這種虛無縹緲的東西,比起擔驚受怕,他寧可相信虛假的東西。
或者說,是亞瑟王老了吧。
生命中最後一段時光中,他失敗了。他的一生幾乎從無敗績,無論多麼強大的敵人都已經靠着自己手中的利劍擊敗後,在生命的最後,他敗給了自己。
亞瑟王並不是莫德雷德殺死的,即使沒有莫德雷德,他的大限已到,他的生命,只會止步於此,命中註定。
‘不,不是亞瑟’,看清了對方的臉,他才發現,竟是自己認錯了!蘭斯洛特無比的震驚,那用生命宣誓效忠的人的臉,自己竟會認錯!
自己的信仰呢?自己的尊嚴呢?身爲騎士的榮耀呢?都丟了嗎?難道自己也被時光的利刃磨去了棱角,拔掉了尖牙嗎?
他不願相信。
可事實如此,也無可否認。
因爲眼前的人,正是洛天騏。
“該說,不愧是你的轉世麼……”他自言自語一句,伸手接下了對方的手。
輕輕地親吻,宣誓效忠。
湖上騎士,蘭斯洛特的第二次宣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