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有人叫她們去吃飯。
徐晴站起來,路過鄭捷捷身邊,看到屏幕上滿頁滿頁的英文字,先笑了。她俯下身看了幾行,鑽入眼裡的都是深奧費解的英文單詞,單個看每個都認識,湊到一起則完全一頭霧水。徐晴感慨:“隔行如隔山啊。”
鄭捷捷打字的手沒有停下,朝桌上的茶壺努嘴,徐晴會意,起身到一杯茶水,放到她手邊,想想又拿起茶杯,直接送到鄭捷捷脣邊。光落在鄭捷捷臉上,在眼皮下投下一塊陰影。
鄭捷捷喝一口水,清一清嗓子後說:“論文是關於德摩斯蒂尼的。”
“不知。”
“你應該知道的,古希臘哲學家,便是他最先提出原子的概念。”鄭捷捷抿嘴笑,“初中學過的。”
徐晴在記憶中搜索一下,隱隱約約有個印象,於是無奈的自嘲:“原來真有這回事。可我全還給老師了。”
兩人不鹹不淡的說一些無關的話題,嘴角始終帶笑。
待敲完一長段話,鄭捷捷終於停下手,轉頭看徐晴,用手托腮,眼底帶着狡黠的光亮:“夠了夠了吧。真不知道咱們之間演的是哪齣戲,咱們之間還有什麼可忌諱的……你想問什麼就問吧。”
徐晴默認般一笑,乾脆利落的問:“你跟孫文是怎麼回事?”
回答坦坦蕩蕩:“就像你看到的那樣。”
徐晴像翻書一樣翻着自己的記憶:“我記得,他已經結婚。”
“一年多前就已經離婚了。”
徐晴驀然鬆口氣。
鄭捷捷見徐晴如釋重負的樣子,甚是感動,忍不住抱住她的腰,偷襲般的在她臉上狠狠親一記。徐晴捂着臉,半天才反應過來,心裡說不出的高興,可是故意板起臉:“你跟西方人學壞了。”
鄭捷捷不理睬這句,徑直說:“孫家在英國也有公司,一年前派他過來打點,那時我才知道他已經離婚。”
“爲什麼離?”
“不大清楚,大約是因爲感情不和。”
感情不和?徐晴看向鄭捷捷,無聲的問。孫聞那樣的人物,只要有心,隨隨便便就可以贏得一大堆女孩子的愛慕。她還記得,他的未婚妻是用怎樣愛慕的眼神看他的。
鄭捷捷讀懂她的心思,搖搖頭嘆氣:“孫聞哥一直不曾喜歡她。兩人結婚,不過是利益驅使罷了。”
徐晴看着鄭捷捷,兩人相望無言。只要兩個眼神,想說的話頃刻說盡。
許久徐晴纔出聲:“他大你十多歲,你父母絕不會同意。”
“可能是。但我顧不了這麼多。”
“你……”
想說的話被鄭捷捷不容分說的語氣打斷,“我等他多年,好容易成人,終於有資格跟他並肩站在一起;而他說他站在原地,等我長大……我們走到這一步,實在沒有什麼退縮的後路。喬治桑怎麼說的,與其永遠得不到愛情,毋寧得到愛情再失去……我就是這麼想的。”
“可是,我擔心……”
“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麼,對待感情,我比你清楚的多。”
說到這一步,還有什麼可說的。徐晴苦笑,不答。多年前自己的想法還是太幼稚。
回學校後,徐晴把事情敘述給姜洛生聽,他聽後不對鄭捷捷的行動加以置評,深深看着徐晴,說話的語氣跟鄭捷捷的一模一樣,內容也大同小異:“你自己都理不清感情這根線,給她意見豈不是可笑?”
知道自己理虧,徐晴本想借此說開,爲寒假的事情道歉,可被這麼一句給刺痛,揚揚頭,一句話頂回去:“難道不是旁觀者清?”
乾脆自己拖着行李返回寢室,把姜洛生甩在身後。
姜洛生追上來,在徐晴身邊不緊不慢的走。一路上兩人均沒有說話,一路遇到許多熟人打招呼,兩人同時擺出微笑且彬彬有禮的樣子,很有分寸的說話,徐晴聽到他們在背後說“多漂亮的一對兒”,心裡翻上一股要命的苦味——殊不知兩人已經貌合神離。
校園裡薄有春意,樹枝上綴滿綠點兒;風一過,帶來泥土的氣味。眼看着宿舍在望,徐晴猛地站住,姜洛生沒有料到,腳步沒有收住,兩人幾乎撞上。向後小退一步:徐晴垂着眼睛開口:“對不起。”
“你沒有什麼對不起我的。”
以爲姜洛生在講反話而詫異的擡頭,殊不知看到他眼裡悠然深遠的神色,一愣,咬咬牙說:“我缺點太多,你我心裡都瞭解得很……你還這麼容忍我……老實說,倘若我是你,是絕不能忍受這樣不可愛的女孩子太長時間。”
姜洛生伸手把徐晴的幾絲散落的頭髮挑到她耳後,再笑一笑,笑容毫無芥蒂,“你我認識多長時間?”
“快六年了。”
“那你還不知曉我這個人?我一路追你至此,倘若你把這個叫做容忍……”
“我清楚,我怎麼會不清楚,”飛快打斷他的話:“可是你知道……”
猛然頓住不言。
姜洛生看着她,一點不想知道她下面要說什麼,扳過她的肩頭,“別說了,回去休息吧。”
室友們都回來了,各地的美食在寢室的桌子上鋪一地,就像聚餐一般熱鬧,明明只有三個人給徐晴的感覺卻像是一屋子都是人。見徐晴回來,室友們都說“來嚐嚐”,隨後見到徐晴一臉的疲憊,就像是大病初癒後的蒼白,於是很快止住了話頭。
她們是多好的人。
徐晴打強精神對着熱情的室友們招呼,把從英國帶回的禮物分散給同學,爬上牀就睡。
晚上接到鄭捷捷電話,先問她是否一路順風,幾時到的,然後很快切入正題:“跟姜洛生解釋了沒有?”
深深嘆氣:“就算解釋也沒用。我跟他芥蒂已生,只有盡力修補。”
“你啊你啊……”
“你也未必比我聰明。我不明白,爲什麼我們一遇到感情問題就成了傻子……”
“你自己愚,我可不是的。”
“你呢,我行我素,未見得高明。”
兩人笑呵呵的互相指責,到最後都是一臉淚花,像兩個孩子。
大二的暑假時徐晴留在學校跟着老師作課題,沒有回家,她自己也沒有動過這個念頭;可寒假卻不行,就算爲着外婆也應當回家。
春來秋去又是一年。
回到市內,才發現一切壓根都沒有變化,棟棟高樓依然立在原來的地方,行人依然忙忙碌碌,道路上車來車往,城市的泥土味汽油味融合在一起,依然如故,道路兩旁的小店依然賣着各式各樣的零食,鄰居的教授們依然在每天的下午到院子喝茶談天……總之,什麼都沒有變,唯一變的,似乎只有徐晴。
難怪有人說:你知道這樣一種感覺麼?當一個人離家很遠,再回來時——令他迷惘的往往不是事物的改變,而是它們的一如往昔。
這次姜洛生再讓徐晴去他家吃晚飯時,徐晴沒有再拒絕。
一年裡,兩人的關係一直似有若無的維繫着,平平淡淡,極少出現爭執,同時也極少出現真正開心的時候,在一起時話都不多,晚自習室常常有一方擱下筆,出神的看着對方,目光牽絆,問及怎麼,卻說不出個所以然。
但是在別人眼裡,未嘗不是和諧的一對。
徐晴很早就知道姜洛生家境非常好,父親是銀行領導,母親是建築師,父母的學識豐富,家教十分開明。這個觀念在徐晴見到他們之後有了更深的印象。他們以前聽兒子說過女友,也看到她的照片,對這個聰明美麗的女孩頗有好感,繞是如此,見到本人時還是暗暗驚訝了一番,頓時明白兒子爲何從初中一直追到大學。
見面一番客套問候之後,各自坐下。
徐晴則是前所未有的拘束,生怕那句說的不得體,每開口前都考慮三秒鐘。姜洛生哭笑不得,事前已經再三叮囑她不要擔心,可她還是這麼拘謹。這次拜訪的含義實在是不言自明。姜洛生的父母見狀瞭然的互看一眼,只說讓姜洛生帶她到書房呆一呆。
書房外的陽臺上置放着許多鉢花,大多數徐晴都不認識。姜洛生指着一盆盆花介紹,米蘭,梔子花,君子蘭等等,那一大鉢梔子花開的尤其好,香氣溢滿整個書房。徐晴蹲在花邊,詫異的問:“你父母那麼忙,還有時間種花麼?”
姜洛生順手拿着放在地上的長剪拿起來,邊將幾隻乾枯的茉莉枝剪下來,邊悠閒的說,“多漂亮,不是?費點心也是值得的。”
“這倒是。那你父母一定非常細心。”
“是啊。工作性質決定的。”
回到客廳吃飯,電視里正放着新聞。幾分鐘內,居然沒有聽到一個讓人覺得愉快些的新聞。不是天災就是人禍,就算天災大部分也是人禍所致。
姜洛生的父親姜長源對國內外新聞很關注,每一條都很留心,看問題也準確深遠,對新聞作出的評論很有遠見。徐晴在一旁聽着,覺得頗受啓發。
正說到國際形勢時,徐晴忽然聽到新聞裡提到一個熟悉的名字,驚訝之下,刷的回頭,筷子也來不及放下,夾着的菜一下子落到碗裡。緊接着就是關於這次調任的一些說明和專家的分析。
“怎麼了?”
姜洛生推一推徐晴,徐晴驚魂未定的轉身,意料外的發覺一桌子人都驚訝的看着自己,驀然意識到失態,於是臉刷一下緋紅。
“沒事。看到新聞有些奇怪而已。”
幾個人不再問,姜長源也的注意力也被吸引到新聞中,也是很驚奇費解的樣子,“怎麼事先一點消息也沒有?這次任命到真是讓人琢磨不透。太意外了。”
姜洛生眼睛掃過屏幕,笑着點頭:“新上任的部長倒是相當年輕。不過看起來總有些眼熟。”
姜長源瞪一眼兒子:“當然眼熟。以前省裡的新聞你從來沒有看過麼?既年輕又有爲,確實做了不少實事。”
“不,我不是說的這個……”
徐晴埋頭吃飯,難怪鄭捷捷許久也沒有給她來信了,或許正在忙家裡的事吧。
晚上姜洛生送徐晴回家時,提到這件事,笑着問了句“怎麼剛纔那麼吃驚”,徐晴也沒存心瞞他,將原委說了。姜洛生聽罷先嚇一跳,然後氣息很快恢復,感慨遠大於驚奇,連說了好幾個“鄭捷捷實在難得。”
“不怪我瞞你許久?”
“怪什麼?怪你麼?”姜洛生笑着搖頭,“她是你的朋友,不是我的,我不需要知道那麼多;再說,朋友就是朋友,無干身世家境的。”
徐晴挽住他一隻胳膊,整個人靠上去。姜洛生身上始終有一種清淡且獨特的味道,聞起來清爽乾淨,有點像溫暖陽光的味道。尤其是在寂靜的晚上,那種氣息更明顯。
良久開口:“看完外婆,我就先回學校了。”
“好。”
“你不怪我?”
“怎麼會,我家畢竟是我家,你覺得拘束,也是難免。”
沉默着走了一段路,徐晴復言,“不知道爲什麼,起初我害怕回家裡去,害怕一開門就見到一片空寂……不過現在不一樣,我卻盼望回去。一年多來,外婆竟從不曾入夢。我其實並不貪心,哪怕能做一個夢也好……”
“那也說明她走時非常安心。”
“有時覺得,和外婆相依爲命的日子好像是上一世的,一切恍如隔世般……倘若能夠再活一次……”
姜洛生胸口一陣發涼,他摸到徐晴的手,納入手心,塞到自己外衣兜裡。
“你我都是學理的,都應該知道,時光怎能從來。還是現在的時間最要緊。”
大三下學期的課程格外多,許多人開始準備考研或者出國,見到系裡的同學忙碌籌備的樣子,徐晴感到一片茫然。她的成績直升研究生一定沒有問題,可有老師同學紛紛勸她出國唸書,說在國內太可惜。
問姜洛生如何辦,他淡淡笑着說“隨便你決定”,徐晴感覺氣餒,賭氣說:“建築系學制五年,你還暫時不必擔心。到時候輪到你,難道也是這樣沒主意。”
姜洛生目光深邃,卻不言。
於是不歡而散。
把抱怨遞給鄭捷捷,得到的答覆只有幾行字“你這個笨蛋。他怕你離開,又怕耽誤你前途,讓你心有不甘,所以不敢輕易發表意見。”
徐晴大悟。短時間內不再提這個問題。姜洛生也跟什麼都沒有發生一樣。一個不問,一個不說。
鄭捷捷訓斥她說:我從不知道你這樣會做戲的,明明吃着苦果子偏偏還笑。有什麼事攤到桌面上說豈不是利索得多?
徐晴反問:當時你我何嘗不是如此呢。
徐晴自不知道鄭捷捷在屏幕那邊愣神許久,反正她看到的是鄭捷捷痛心疾首的說:今非昔比,今非昔比啊。
能有什麼不一樣。徐晴默笑:你跟他如何?
幸福。
徐晴嘆口氣。她想:什麼是幸福?
半期後,蘇海招徐晴至自己諾大的實驗室,用從未有過的鄭重語氣說,“我接下一個科研課題,做數學理論方面的修補和研究,你要不要參加?我敢說,這個機會非常難得,對你幫助極其大,就算是十年,我們也未必能遇上一次。”
幫蘇海做課題也不是一次兩次,從未見過他態度麼認真的。徐晴驚訝,沒有立刻答話,思考半天后說:“教授,是什麼?我的能力未必……”
“是什麼,你倒時就知道,你的能力可能是差點,但是我看重的,主要是你的邏輯思維的能力,你知道,唸書多的專業人才要多少有多少,有時候,思維方法的重要性遠遠超過技術方面的難點,”蘇海點點頭,雙眼發亮,“你需要花大量時間在這個課題上,需要隨傳隨到,而且,持續的時間也不會太短。”
“啊?”
“但是,這是非常保密的課題,任何資料都不許帶出實驗室,對任何人也不能多說一字半語。你還需要籤幾份協議,”蘇海指了指桌上的一沓看起來非常誇張的文件,保證說:“不過我敢說,你一定不會後悔。”
你和姜洛生之間的關係需要大量時間修補,徐晴告訴自己;可那時她腦子短路,詭異的點點頭:“好。謝謝教授,我一定盡力而爲,不讓您失望。”
後來她才知道這是怎麼樣的課題,而蘇海爲了讓她參加研究隊伍,對上級做下了怎麼樣的保證。
徐晴頭一次知道學校的地下有那樣大的一個實驗室。她進入實驗室那天起,就察覺到這個課題的機密程度可能比她想象的還要高級,每個房間都是用隔音玻璃擋開,來往大都是計算機,物理,數學方面的專家,做最基本工作的起碼都是研究生,全部人員,只有她一個本科生。
徐晴跟着其它幾位師兄師姐分在實驗室盡頭的一個房間,屋子裡到處都是文件,尤其引人注意的,是屋子中央放着的一臺許多電腦組成的超級電腦,體積龐大,佔據三分之一個房間。
忙忙碌碌的幹了一個星期,一屋子人依然是一頭霧水。誰都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都是各個屋子送出來的需要覈對計算的東西,五花八門,看似沒有任何規律可循。
幾位師兄師姐大爲興奮,私下說:“莫不是中國的曼哈頓計劃?”
這話讓幾位教授聽到,給嚴厲的呵斥住。不過大家似乎更高興了。
徐晴的理論知識比較比不上博士碩士,乾的辛苦之極,好在屋子人多又團結,有空就指點徐晴。因爲太忙,跟姜洛生的見面次數越來越少,一週都不碰面也是常有的。就連最近的碰面也是偶遇,不論在路上還是在圖書館,無一例外,都是匆匆打個招呼,歉疚的一笑就離開。
參加課題組半月後,姜洛生在圖書館遇到徐晴,她正從架子抽下一本既厚且重的書,站在原地翻開來看,手指翻動的飛快,絲毫沒有發現男友就站在離她不足一米的地方。
仰頭看看書架,姜洛生臉一下子陰了,問她:“你在看博士的課程?”
徐晴嚇一跳,把目光從書頁上拾起來,因爲看書看的太專心,擡頭時神情恍惚,亂亂的公式在眼前飛舞,好半天徐晴纔看到面前站的人,嘴角罕見的沒有帶笑,眼睛深得嚇人。
“啊,是。不得不看。”
“聽說你最近沒有回寢室睡覺?”
徐晴點頭。寢室每晚都要熄燈,徐晴乾脆住到研究生宿舍,通宵的看書,抓緊時間補充知識。她不能叫蘇海失望。
姜洛生抓住她的胳膊,試圖把她向外帶,“看你都累成什麼樣子……你每天都這樣帶着熊貓眼到處跑麼?”
正是五月,天氣漸熱,徐晴穿的單薄,加上瘦,衣服看起來空蕩蕩的,頭髮披在肩頭,再普通不過,全身上下沒有任何的裝飾。不過就是這樣隨便的樣子,看起來別有一種漫不經心的瀟散而適宜,照樣有不錯的回頭率。
“沒事。我覺得挺好。”
徐晴費力的退縮了一步,可惜姜洛生力氣很大,她掙脫不得,只得低聲哀求,“等我拿上書,我要把書借出去。”
放開手,姜洛生抱着胳膊站在一旁;徐晴再取下兩本書,塞到書包後,看着姜洛生的眼睛說:“可以了。走吧。”
沉默的走出圖書館,轉到圖書館後略爲清靜的角落,姜洛生再也忍不住,以從未有過的嚴厲態度質問徐晴:“你到底在做什麼?”
“一個課題。”
“什麼課題需要這麼拼命?”
徐晴搖搖頭。就算她能說,她也確實不知道。
姜洛生盯着徐晴,幾欲發火,徐晴起初低頭站在原地,後來仰起頭,盈盈一笑,歪着頭看着姜洛生手裡包裝精美的建築書,故作輕鬆的問他:“你最近在忙什麼?”
沒有直接回答。姜洛生臉上的表情相當古怪,眼神帶着怒氣,嘴角卻掛着一個不由衷的苦笑。徐晴拿不準他在想什麼,木楞楞的再問了一遍。
“學長。”
兩人依然沉默看着對方的眼睛,這聲音對他們來說似乎沒有效用。
“學長。”
清脆的女聲再叫了一次後,徐晴首先轉過頭去。一個從不認識的漂亮女生正對着他們甜絲絲的笑着,“學姐,你也在這裡。”
“嗯……你好。”
姜洛生此時瞄徐晴一眼,臉上不悅的表情略收斂了些,再對着來人和顏悅色的招呼。
女生繼續微笑:“學長,我是出來叫你的。方教授有事找你,說是爲了比賽的事情。”
“好。”簡短的回答一句,目光依然停留在徐晴身上。
徐晴問他:“什麼比賽?”
未等姜洛生回到,女生大驚小怪的笑了:“學姐,你沒有聽說?傳得沸沸揚揚的在咱們學校舉辦的大學生建築設計大賽啊。學長是參賽選手之一啊。”
完全沒有料到,徐晴霎那間呆若木雞。好容易攢出一點力氣想說兩句恭喜兼道歉的話,可話到嘴邊時姜洛生嘆口氣,首先說:“既然有事,那我先走。晚上再聯繫你。”
“嗯。”
等他們走出去許久徐晴纔想起晚上自己完全沒有空。一進實驗室就必須關掉手機,然後忙深夜,凌晨也是常事。
心神不寧的走近實驗室,只見到實驗室的師兄們圍在自己的桌前,看着她的筆記本。自從把筆記本放在實驗室後徐晴就沒有再帶出去,電腦裡也沒有什麼私人的東西,平時大家的電腦都是混用一氣,她也不在意。等走近一看,屏幕上的畫面非常眼熟,想半天才憶起,他們翻看的筆記本里存的她在英國時跟鄭捷捷拍下的照片。
想來看的十分入迷,直到徐晴冷不防叫一聲“你們看什麼”衆人才回神過來。
師兄們十分殷勤,紛紛讓座,嘴上也不停的問“那位美女是誰”“可否介紹”之類的話,徐晴給盤問的頭大,故此只得說:“是我高中同學。”
場面一下子混亂,好在此時,推門進來了幾人。
大部分人徐晴都認識,除了蘇海外其餘都是各個方面的專家學者;只有走在中間那位帥氣挺拔,風度翩翩,一身深色系西裝的年輕人大家都沒有見過。不過從專家們的恭敬態度和讓整個實驗室的學生們站起來鼓掌歡迎來看,此人來頭實在嚇人。隨後的介紹中,大家得知他叫鄭子默,劍橋畢業,身份是投資方的代表,是該課題最高級別的負責人之一。
後來徐晴知道,他一出現,就讓實驗室爲數不多的年輕女性紛紛心折。
準確的說,他是個溫文有禮而聰明剔透的人,對待實驗室這些尚在讀書的學生準確的表達合適的謝意和鼓勵,一個個的問名字,握手,聽得大家熱血沸騰。
不知爲什麼,徐晴覺得他有些面熟,感覺隨和而親切,但怎麼也想不起在哪裡見過他;徐晴有一度非常懷疑他對自己格外關注,但表明上看起來完全不顯山露水。
難道是因爲自己太小的緣故?徐晴有些緊張。
握手時鄭子默笑容真摯,完全瞧不住是在辦公事,完全瞧不出異樣。徐晴鬆口氣,坦蕩蕩的跟他握手。
蘇海在一旁介紹:“這是徐晴。實驗室最小的研究人員。”
鄭子默笑着看徐晴,把手伸出來。
“奧賽金牌得主?”
“您好。”
徐晴抿嘴笑笑,他的手寬大有力。不知爲何,徐晴對他很有好感。
待鄭子默走後,實驗室像炸開鍋,紛紛議論來人,連最挑剔的男生都承認他確實風度翩翩,氣宇軒昂。好事者開始猜測他的歲數,有猜二十八的,有猜二十五的,說來說去也沒有一個確切答案。共同結論就是這個人太年輕,一定有什麼過人之處,能成爲這樣一個高度保密任務的負責人。
徐晴沒有隨大流猜測,她想,和姜洛生的關係大約無藥可救了;她非常清楚怎麼會走到絕望的境地,兩人明明都沒有做錯,但是,就算再給她一次機會,可能一切依然會故伎重演。
還能怎麼辦呢?
她苦笑,一臉平靜操作電腦。然後在紙上寫公式,演算,不消片刻,桌上再次堆滿白紙。
最後的警鐘在幾星期後的某個下午來到,徐晴肩上搭着一個書包從數學系大樓走出來,被一個女生很有禮貌的叫住,說要跟她談話,保證不會耽誤更多時間。
“怎麼?”徐晴看時間,她着急趕去實驗室。
“學姐你不認識我?”女生笑,“前不久才見過的。”
“一提,真有些印象了。不過你到底有什麼事?”
女生頓一頓,說:“你把學長讓出來,好麼?”
“學長?什麼學長?”
“姜學長。”
徐晴活像給人在面孔上敲了一記,只覺得眼睛鼻子臉無一不疼,眼前聚集了無數金星亂飛,一個聲音在心底說“想不到這麼快”。沉住氣,徐晴冷冷的講了句“你有什麼資格跟我說。如果是姜洛生的意思,讓他自己跟我講。”說完輕輕向後退了一步。
在那名女生看來,徐晴絲毫不動聲色,一絲憤怒也沒有,眼神裡寫滿的只是疲累。女生心怯,鼓足勇氣,吸吸氣說:“你是學長的女友,一點也不多照顧他。爲了作品的事,學長們都累壞了,連吃飯洗衣服都沒有時間。別人的女友都是陪在身邊,無微不至的照顧……”
徐晴覺得嗓子疼。許久她問:“還有麼?”
女生搖搖頭。她奇怪,徐晴聽到這番話怎麼一點反應也沒有。
“那好,我走了。”
拐一個彎後,徐晴給姜洛生掛電話,接電話的是一個女生,說姜洛生現在不在,有事告訴她就可以了。徐晴心灰意冷摁掉手機,進入地下實驗室。
進實驗室後徐晴被冷氣一激,混沌的腦子清醒不少;師兄師姐們也是剛到,正在套上白衣,徐晴換好衣服,坐到固定的位子上,打開電腦進行演算。這個算法是徐晴前兩個星期前自己靈感一現設計琢磨出來,因爲只是她一個人的想法,她想等自己驗證算法是否完全正確,測定結果的誤差範圍再說出來。如果成功,將大大減少課題中的工作量。
很快徐晴進入狀態。她調出運行程序計算,液晶顯示屏幕上很快出現複雜的曲面,曲面不停旋轉變換,好像在做輕盈而詭秘的舞蹈;很快曲面衰減成二維平面上的曲線,運動也緩慢下來,幾分鐘後,它停留在一個固定的狀態上。
徐晴淚盈於眶,她成功了。
一個聲音在徐晴身後響起:“這是什麼,看來很有趣。”
以爲是實驗室的學長問話,徐晴不做深想,連目光也沒有擡一下,她一邊動手改變參數,一邊說:“學長,知道縫紉機的故事麼?”
“是什麼,說來聽聽。”
徐晴目光不移的看着屏幕,圖像又開始變換。
“是物理當中的一個老故事。最初發明縫紉機的人總是失敗,因爲他們總是試圖模範手工縫紉的動作:把針尖推進織物,一根線從針頭的尾部的針眼穿過去。終於有一天,有人想到,把針眼 在針尖上,用兩根線代替一根線,很容易的,他們獲得了成功。這個方法完全背離了常識,但是行之有效。”
“確實有趣。聽起來是思維的突破導致新技術的發明……這個故事跟你正在作的有什麼聯繫?”
聲音似乎不像是認識的人的。但徐晴情緒激動,也不做深想,乾脆說下去。
“我分析了一下以前我們所計算的方程,發現一個規律……”徐晴調出一個文件夾,指着屏幕,完全沒有注意到她身後已經圍了一大羣人,“我起初想減少大家的工作量,設想了一個算法……最後從縫紉機的故事得到啓示。其實很簡單,如果你要設計縫紉機,不知道針眼應當開在什麼地方,需要幾根線同時工作,那麼你怎麼樣?”
“窮舉?然後總會找到一處適合的。”
“是,”徐晴點點頭,轉頭對說話人一笑,正想說“原理就是這樣,學長”,話尚在喉嚨裡沒說完,聲音忽然斷了,嘴角的笑也因爲看到身後的一干人等凝固住了。
跟她說話的居然是鄭子默。
不論何時,徐晴都不善處理萬衆矚目般的註釋,鄭子默身邊身後聚着起碼十人以上的人,每個人的眼睛都像探照燈一樣閃閃發亮,盯着徐晴喝她身後的電腦。徐晴驚得臉煞白,然後又變的緋紅,人“刷”的從椅子上彈起來,訥訥叫了幾個認識的教師的名字,便垂首一聲不吭的立在那裡。
鄭子默笑着搖搖頭,伸手拍拍她的肩,把她摁回椅子上,扭頭看看身邊的教授們,說了句“怎麼樣?可行麼?”
一行人紛紛點頭,欣喜非常,含笑望着徐晴。蘇海在人羣中,笑眯眯的對徐晴眨眼,做了一個豎大拇指的動作。
沉思片刻,鄭子默針對性的做個結論,“數學思維的重要性可見一斑。”說罷,目光移動到徐晴身上停留片刻,再看到她的筆記本上,“恐怕我得帶走你的筆記本,這些資料對研究來說相當重要。不過放心,明天讓人送回來。”
“好的。”
立刻有人拿走徐晴的筆記本。教授們紛紛對徐晴說一通讚美和鼓勵的話。鄭子默反覆打量徐晴數次,他眸色似墨,泛着細碎的波紋,目光含蓄,除卻讚許,還有別的東西。
末了吩咐:“你到會議室來一趟。”
納悶跟鄭子默走進坐落在實驗室另一個角落的會議室,徐晴忽然有一種受寵若驚的感覺。她不是不詫異的。她知道自己的發現有一定的重要性,但爲什麼讓教授們都如此興奮?
冷氣開的太足,加上會議室的基調是冰淇淋般的乳白色和黃色,徐晴忍不住打了一個哆嗦。鄭子默讓徐晴隨意找個位子坐下,親自斟一杯茶遞到徐晴到她手裡。
狐疑的看着水杯,徐晴沒敢動它,目光也不敢看坐在主席位子上的鄭子默,悄悄的轉向牆外。實驗室的牆壁都是特殊的玻璃製成的,隔音效果其佳,裡面可以看到外面,外面完全看不到裡面。外面的狀況看起來很複雜,許多人在長長的走廊裡跑動,拿着文件光盤在每個房間裡進進出出。
似乎不一樣啊,平時的實驗室非常平靜。
“謝謝你的發現,至少讓這個課題提前幾年完成。”
“……”徐晴扭頭看着鄭子默,張口結舌,許久才蹦出一個字:“哦。”
鄭子默笑了一笑,從抽屜拿出一份文件遞給徐晴,示意徐晴打開看;在徐晴閱讀條款時,他徐徐開口:“課題的內容是什麼,你是不是猜到了幾分?”
“可能吧。”
“我本人是完全相信你的,可是,國家的保密措施限制,”鄭子默指指文件,“你的發現很長一段時間也不能公諸於衆,所以……”
“本來就當如此的,”徐晴毫不猶豫的提筆,簽上名字。
收好文件,鄭子默居然笑容款款的跟徐晴聊起天來,且什麼都談,家庭情況,喜歡什麼娛樂活動,對數學物理的看法,喜歡誰的作品,內容相當寬泛。徐晴看着牆上掛鐘滴滴答答的走,幾乎想反問他“你難道不是很忙麼”,可是他一幅全然忘記時間的樣子,連目光根本沒有像有掛鐘的那個方向上多掃一眼。
徐晴詫異於他在科學方面的素養和豐富的知識,於是問他什麼專業畢業的。鄭子默揚起兩道濃眉一笑,“我得過的數學物理兩個碩士學位。”
早已見怪不怪,“可你還那麼年輕。”
“年輕麼?我馬上就到三十。”
才三十?
鄭子默曲着手指,輕輕敲一下桌面:“想什麼?”
徐晴坦誠以告:“感慨人和人的不一樣。有些人雖然活到三十歲,但幼稚的跟沒有活過一樣,有些人三十歲就像活了一輩子。”
“那我是哪一種?”
“自然是後一種。”
鄭子默愉快的大笑,嘴角帶出一絲玩味的笑容,徐晴看着他,一瞬間神情恍惚,頭一次見到這樣英俊的男子放聲大笑,笑容讓他渾身上下的氣質立刻發生變化,前一刻還是冷靜平和的希臘雕像,後一刻卻變成一個活生生的人;不光是氣質,大笑時連容貌也有所改變,眼睛的鋒芒消失殆盡,真正是榮光煥發。
被自己的想法嚇一跳,徐晴匆匆轉過頭去。鄭子默笑夠後說:“聽說過雷巴柯夫關於時間的表述麼?”
“沒有。”
“他說,時間是個常數,但是對勤奮者來說,是個變數。用“分”來計算時間的人,比用時來計算時間的,時間多出去五十九倍。我就是這麼做的。”
“用數學語言來描述時間,很獨特呢。”
鄭子默忽又笑了,“我倒是想知道,你到我這個歲數時會成爲什麼樣子呢。”
這話說的幾近輕佻,徐晴聽得一愣,心狂跳起來,打量鄭子默他卻完全不覺得有什麼不對。或許是自己多心,默一默後徐晴笑言:“又不是在演蝴蝶夢——”
“我倒希望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