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瑤跳坐高榻上,穿着絲履的腳一蕩一蕩,手裡拿着那張粉箋翻來覆去地看。
“六公主,”馮妙無奈地搖頭,“你怎麼突然來了,也不叫忍冬通報一聲。”打量着她身上的裝束,似乎跟平常有些不同。
拓跋瑤向她甜甜一笑:“我早聽說你住在這,可一直沒機會來,今天剛好路過,順便來看看你,這張紙箋就當見面禮,送給我好了。”
馮妙哭笑不得,哪有闖進人家住處,還要問人家要見面禮的?她知道拓跋瑤生性如此,也不跟她虛禮客套,問道:“公主這是從哪來?”
拓跋瑤把粉箋放進袖子,左右看看確定四下無人,才湊近了小聲說:“你該問我要到哪去,我要去雲泉寺。”她見馮妙表情驚訝,趕緊做了一個“噓”的手勢:“是皇祖母準了的,她老人家給了我一塊出宮的令牌,不過,皇祖母只准我出宮上香。”
她帶着些壞事得逞般的得意,指着身上的漢人衣裝說:“其實,我是去聽清談的。”
馮妙更加吃驚,她竟然知道什麼是清談,還如此興致盎然。前朝高門士族子弟,喜歡聚在一起,專挑生僻的玄學問題析理問難,越是辯得晦澀艱深,越受人敬重。可是自從前朝南遷以後,在北方一帶就很少能見到了。
拓跋瑤難得見到有人願意聽自己說話,越發興奮起來,講得手舞足蹈。有人在雲泉寺每日備好清茶、在竹簾後待客,若是來人能將答出他的問題,或是將他駁倒,他便會從竹簾後出來相見。起先無人問津,可是一天天過去,竟然沒有一個人能將他從竹簾後請出來。慕名而來的人越來越多,幾乎快要踏破了雲泉寺的門檻。
“他昨天問,是建康遠,還是太陽遠。”拓跋瑤從高榻上跳下來,比劃連連,“有人回答,這還用問麼,自然是太陽遠。可是竹簾後的人很狡猾,立刻反問,那爲什麼現在看得到太陽,卻看不到建康城呢?結果那個回答的人就啞口無言了。”
馮妙心下了然,原來是有人故弄玄虛、博取聲名。她一時好勝心起,便對拓跋瑤說:“你今天去了便問他,如果建康城比太陽還遠,那爲什麼經常有人從健康來平城,卻從沒聽說有人從太陽來呢?”
拓跋瑤愣了一愣,接着拍手大笑:“太好了,這下我看他還怎麼說。”眼睛轉了幾轉,拓跋瑤走上來摟住馮妙的胳膊:“不如你跟我一起去吧,你那麼聰明,從前在知學裡,我已經見識過啦。你要是去了,一定能叫他從竹簾後面出來。”
馮妙搖頭,她不想在這個時候惹麻煩。拓跋瑤臉上露出些失望神色:“等你封了妃、有了自己的寢殿,我就去跟皇兄說,讓你天天陪着我玩兒。”
滿腹春情,都被拓跋瑤給攪散了,馮妙無心再做粉箋,索性躺在牀榻上小睡,半睡半醒間,又想起一件事來,叫來忍冬,附在她耳邊說了幾句話,讓她去告訴姚福全。
當天晚上,姚福全便帶着二十幾名甘織宮的宮女,請暢和小築的娘子們挑選。按照宮裡的規矩,從暢和小築遷進各宮各殿後,就算是正經主子了,從家裡帶來的粗使婢女,都不能帶進禁宮,要在宮中重新分派宮女。
姚福全提早去稟告了太皇太后,說皇上大婚之後,甘織宮裡的人原本是要攆出去的。可是宮中人手不夠,再挑選新的宮女又未免太過麻煩,不如干脆從甘織宮篩選一批年紀小、又不願出宮的,供待選的娘子們挑選。
太皇太后聽了,十分欣慰,這樣做剛好可以凸顯寬仁,讚賞姚福全思慮周到,賞了他兩個金裸子。
馮妙在他帶來的人裡掃了一眼,果然看見予星站在其中,姚福全的確辦事周全妥當。
那些看着聰明伶俐,相貌卻平平的,最先被挑走了,誰也不想在自己身邊留一個不安分的禍害。馮妙原本就只想要予星一個人,等其他人挑得差不多,她才走上前,手指剛要指向予星,便聽見有人說:“我要她了。”回頭一看,馮清水蔥似的指甲,正點在予星面前。
予星原本看見馮妙,知道她一定會選自己,雙眼炯炯發亮,只盯着馮妙看。沒想到馮清半路殺出來,偏偏要搶馮妙看中的人。予星一急,說出的話便有些口無遮攔:“這位小……這位娘子,奴婢粗手笨腳,什麼都不會做。”
馮清撫着指甲,眼神直往馮妙身上瞟:“粗手笨腳、什麼都不會做的人,姐姐能看得上麼?”
馮妙知道她未必真的想要予星,不過是想給自己一個下馬威,偏不讓自己如願。“不過是個低等宮女罷了,這麼爭搶,豈不是顯得馮家連個像樣的婢女都沒見過?”馮妙放開手,轉身對姚福全說,“不如你帶她去內六局吧,看哪裡缺人,給她安排個差事做,也不辜負了太皇太后的恩典。今天挑選剩下的,也都帶去內六局吧”
姚福全躬身答應:“尚工局那邊想必需要會做女紅的宮女,老奴帶她們去看看。”
除去予星,兩人各自隨便指了兩名看起來老實的宮女,叫人帶回自己的住處。等人都走遠了,馮清才冷笑一聲說:“你倒比我更有馮家小姐的氣派,忘記告訴你了,我入宮前,你那阿孃不知道發了什麼失心瘋,竟然想從馮府逃出去。可惜,被人發現了,我孃親便好好教訓了她一頓,讓她知道守規矩。”
聽見阿孃又被博陵長公主責罰,馮妙便沒法冷靜,扯住馮清的衣袖、心急如焚地問:“我阿孃怎麼了?”
馮清撣開她的手:“死不了就是了,不過,孃親說了,我若是在宮裡過得不舒坦,那你阿孃和弟弟,也別想舒坦。”她輕蔑地笑了兩聲,轉身走了。
馮妙手直髮抖,深吸了幾口氣,才平靜下來。難怪馮清入宮之後,這一向都並沒跟她爲難,她們母子牢牢地捏着她的死穴,根本不怕她不聽擺佈,可她卻連打聽阿孃的消息都不能。
忍,只能忍,若是能得個九嬪之上的位份,便可以替阿孃和弟弟討個誥封了。
皇帝的冠禮,是這一年平城內最大的盛事。由儺儀執事官高清歡卜定大賓的人選,加冠之後,皇帝親自前往太廟祝禱。
皇帝冠禮成年之後,按制太皇太后便應該還政給皇帝,安心在後宮頤養天年。可是拓跋宏卻在太廟面前,當着文武百官的面,懇求太皇太后繼續教導他,言辭懇切,令人動容。再三懇求之後,太皇太后才勉爲其難地答應,與皇帝一同處理政事,並說如果有重孫出生,她便要安心撫育重孫,不再理會政事了。
冠禮之後不久,便是端午,宮中照例焚燒艾草驅邪。儺儀執事官高清歡向太皇太后和皇帝上表,說暢和小築四面環水,對皇嗣不利,所以待選的人中間纔會不太平,不如及早確定位份,將各位娘子遷出。
不過選定封號、準備冊封儀式,都需要時間,一時來不及面面俱到。皇帝與禮部商議下來,先定下林琅封正二品淑媛,賜封號“貞”,賜居長安殿。馮清封從三品婉華,賜居順和殿,高照容封正五品良媛,賜居廣渠殿。范陽盧氏的小姐盧清然,封正四品令儀,賜居頌元殿。清河崔氏的小姐崔岸芷,封從四品芳儀,賜居拂熹殿。其他人各自分了宮室,一時卻還沒有位份。
除林琅外,四名新妃中,鮮卑世家和漢人門庭各佔了兩名,昭示出皇帝不偏不倚的態度。
皇上似乎在以宣戰一般的姿態,表現着對林琅的寵愛。林琅一向深居簡出,偶爾與人碰面,也極少說話,加上她懷有皇帝第一個孩子,倘若是男孩,便很有可能是太子,衆人看她時,反倒憐憫多過豔羨。
馮妙所住的華音殿,與林琅的長安殿很近。她的東西不多,只有幾卷最近找來看的書,叫忍冬帶着小宮女裝起來,便可以離開暢和小築了。
華音殿門前,有一顆高大的杏樹,枝繁葉茂、花香襲人。還隔着十幾步遠,馮妙便看見高清歡站在那棵杏樹下,杏花紛紛飄落如雨,粘連在他的紫色衣袍上,像一簇一簇的火苗。
他遠遠地看着馮妙,腳下卻一動也不動。馮妙快走幾步,到他面前,叫了一聲:“清歡哥哥。”
高清歡這時才嘴角緩緩舒展:“還好,你叫我清歡哥哥,若是你叫我高大人,我……”他露出一抹極淡的笑意:“要我叫你馮娘子,我實在開不了口。”
被他這麼一說,馮妙也忍不住笑了:“我也覺得彆扭得很,起先別人這樣叫,我都想不到是在叫我。”
“妙兒,”高清歡指間拈着一朵已經乾枯的桂花,“起先禮部定下的位份,原本是給你的,不是給馮清的,因你是長姊。可我在占卜時使了點手段,你不會怪我吧?”
馮妙搖頭,幸好位份給了馮清,不然,還不知道她要如何生氣呢。她從小心高氣傲,從來沒有過想要卻得不到的東西,哪裡受得了這種屈辱。
“我每天都從甘織宮的牆外經過,可我一直沒見着桂花,”高清歡碧綠的眼眸,緊緊盯着馮妙,“妙兒,進了這座宮門,你就是皇帝的妃嬪了,要跟無數女人分享一個丈夫。告訴我,這是你想要的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