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九點的時候林覓說餓了,鄔北問她去不去吃燒烤。林覓:"是上次舊街那家嗎?"他說是。
結果車上鄔北一通電話給燒烤店打過去,到舊街正好能直接提上車,他似乎不在意林覓會不會把車弄髒,打開後座的改裝小桌板讓她坐那兒吃。
林覓一臉狐疑拿起根肉串: “爲什麼不直接去店裡吃?”鄔北頭也不擡: “省時間帶你去個地方。”林覓嚐了下,沒有之前的鹹。
一連吃了快十串,林覓拿紙巾擦了擦手指上的燒烤油漬,傾身摟他後座枕: “你也吃點吧。”
鄔北透過車內後視鏡看她: “我不餓。”
“那你還點這麼多。”
鄔北挑了挑眉: “也不知道剛纔海邊誰非要抱我脖子不撒手,我只能負責把她餵飽了。”
林覓聽出他話裡有話,耳朵紅得很明顯。回到後座一串接着一串吃。
大概是拐到小街道的時候,她通過沿途風景,認出這是那條去奶奶府上的路。
鄔北說: "你明天上午沒有課,正好能去林府住一晚。""爲什麼我們……"
林覓忽然頓住。
出事前不久,林靖書被林老太太病危之辭叫回了林府,她卻沒有從任何一人口中套出此行目的。父親在她初中淨身出戶,資金鍊與林家分開成爲兩個個體,以至於林覓考慮問題時並沒有將雙方牽扯到一起。
記得奶奶說過,只有她能幫自己的兒子。而至今都沒有水花濺起。
除非談崩了。
林覓腦子裡有了整件事的雛形。
既然母子間有過交流,那麼奶奶大概率知道父親是因什麼而破產。她知道後就能從上往下,同時從基層往塔尖推,找到中間人的線索——
極有可能是造成父親破產的罪魁禍首。
翁叔雙手杵着柺杖候在林府前門,等到車輛停穩了,他才朝下來的兩人微笑點了點頭。
郊區的氣候比城區寒冷許多,白似雪的山茶花瓣片層層疊疊,悄然在大宅挺立葉頭,花瓣裡點綴着嫩黃色的花蕊。
山茶花有許多顏色,老太太唯獨偏愛於白山茶的含蓄優雅,將它栽種在宅院最醒目的一隅,以此來協調各類花蕊的品性與精髓,不企圖豔壓羣芳。
不知是錯覺還是真的如此,林府的氣氛比上次來時蕭條許多。
林覓與翁叔寒暄兩句,選擇入府直奔主題。鄔北也只是跟在後頭走,看着她背影無聲笑了。認真的模樣更讓人愛。
林老太太約見客人的規矩多年猶在,茶桌上斟了上好的黑茶,老人家坐在後邊一動不動,直至聽見雕花木門被推開的聲響,終於有了點反應。
屋內只點了幾支古品蠟燭,燈光昏暗。
也不知是皓月還是走廊燈的緣故,一對兒璧人身上染了層柔光,彷彿連周遭空氣的流動都變遲緩了。
“到底還是年輕好,”老太太耳聽八方,卷長眼尾笑得意味深長, “你們兩個孩子,快些來奶奶身邊坐。"
維持上次來府上的模式,林覓坐在老太太對面,鄔北在她偏右的另一側,微敞着腿,一副極其放鬆的慵懶樣兒。
老太太開始茶道的步驟,低眸笑道:"小北,奶奶好奇你是用什麼手段追上我孫女的?她脾氣可不是一般犟,知道你倆的事兒後我着實驚了好一陣。"
鄔北撩起眼皮看林覓: “比她更犟就行。”
老太太滿意地點點頭: “是個好法子。”
似是想到什麼,老太太意味深長的眼神在兩人身上流連。
“正好這段時期靖書在國外干涉不了,覓覓,你有足夠時間發展配音,而且小北也知道你有這項愛好吧。"
鄔北當然知道。
學播音的學生除了日常訓練,能吃這碗飯就代表着擁有天賦異稟的聲喉條件。上次他送林覓來林府,她在車上說的那兩句話完全沒有架子繃着,將當地老太太說話的模樣展示得活靈活現。吳俊後來還說他“嫂子”說話聽上去樸實,感覺人還怪好的嘞。
夜色沉寂,朱窗半開,沁來的絲絲涼意將鄔北的記憶回溯到幾年前。
他有次隨父親來林府辦事,經過六角亭的時候,看到盤着高發髻的小丫頭站在院子中間,叉着腰模仿動漫人物說話,她只稍微壓低嗓音,氣息往鼻腔灌,運用到鼻腔共鳴,聲音像是十四五歲的男孩,聽着年輕活力,沒有任何違和感。
當時的鄔北忍不住駐足觀望許久。
小丫頭練累了,咕隆隆喝了一大口礦泉水潤嗓子。
準備回房間時,眼角掃見六角亭站着一名高個少年,正一瞬不瞬盯着自己看。她感到一絲冒犯: "剛纔我做的你都看見了?"
彼時林靖書還未淨身出戶,林家小丫頭帶着一種名門子女與生俱來的傲然,說話也是質問的口氣。
少年微怔,柱體幾乎把他整個人遮擋。良久,微弱的一聲“對不起”從六角亭傳來。
小丫頭挑眉:"我又沒說不讓你看,道歉做什麼?"
"……"
"你怎麼會出現在林府?"
"……"
"你是啞巴嗎?"
"……"
少年一聲不吭,林覓瞬間失去了興致,也不想知道他是誰以及爲什麼來林府,反正肯定是哪個親戚家的小孩,
她轉身準備離開——
"你的聲音好厲害,學什麼像什麼,簡直和電視裡面的人一樣閃閃發光!"
少年激動的聲音適時從身後響起。正處在青春期變聲階段,說話時有些走音,但語氣中的真誠是能夠切身體會到的。
大宅院裡的傭人和老人都聽過林覓的聲音聯繫,但大多人只當小孩子家家玩角色飾演遊戲,並沒有往心裡去過。即便誇讚了,也只是大人角度看小孩,並沒有過多關注她先天聲喉條件中的發展性。說她學什麼像什麼的,他是第一人。
漸漸地,小丫頭圓圓的臉蛋放着紅光,開心如同決了堤的洪水,浩浩蕩蕩,嘩啦嘩啦地從她心裡傾瀉出來。
她眼裡有兩點火星: "你真這麼覺得?我配得像?"
少年看着踱步走來的小丫頭,想起鄔牧生的囑咐,趕忙說是,跑開消失於六角亭中。
燭光搖曳,幾個人的影子一晃,一晃。同樣的,林覓有一瞬也陷入了那片回憶。
只是後來再也未尋見六角亭的少年。
她低着頭頸,看杯中水波輕漾:“我不會放棄這件事,就算爸爸沒去東南亞我也不會放棄。”老太太心知肚明。
林覓說: "奶奶,我這次來,正是因爲爸爸的事情。"
老太太嘆氣: “我能猜到。”
“他因爲什麼破產了?”
"……"老太太嘴跟上膠了似的,洗了杯新茶。
林覓不着急,事關林家一體的命運,奶奶自知瞞不住,說出實話只是早晚的問題。果不其然。
須臾後,她把杯身重重扣在茶桌上: “我勸過靖書好多好多次,快五十的人了還是不懂世故,糊塗!"
鄔北在旁瞧着林覓,表情很淡。
接下來的半個小時,老太太講述了這些年中,林靖書如何靠投資東山再起又是如何因野心一敗塗地,他以濘京首富爲目標,計劃投資一項全球最大的德爾瑪商業中心,面積達200萬m²。
轉折在今年,多位風險投資人強調分權制衡,不能一家獨大,被拒後紛紛選擇撤資;賬戶一筆百億數額憑空消失,工人們集體罷工,叫囂着要將林靖書告上法庭。
若是遲遲不能彌補虧空,經過法律程序確定債務關係,政府將收回地皮拍賣商鋪,直到有新的股東願意繼承這項爛尾商鋪。
林靖書出國前的說辭是去東南亞追債,至於這個跑債人是誰,現在尚且是謎團。
就算強行與周堅的皮包公司掛鉤,也要先找到資金證據,或者是皮包公司之上真正的“規範”大企業。
難就難在這。
確認債務關係的流程在半年左右,而拍賣時長在三個月到三年不等,林靖書若不能在有效時間追成債務,未來勢必會家債無數。
林家出身的都是倔脾氣,老太太好心勸解多次,拿出孫女打親情牌籌碼,林靖書依舊是一意孤行不領情,總以爲自己可以憑藉商業中心利息成爲濘京首富。
老太太最後一次也是第一次向兒子低頭,裝病將他唬回林府,結果還是抵不過他的野心。
可以成爲首富的數額。林覓面如死灰,她不敢想象那是多少。
“現在只能聽天由命,林府的錢還沒被你爸敗光,夠撐一陣子。你媽也是個命苦的,享福沒享幾年,跟着你爸盡往東南亞那些危險地方跑。"
林覓不甘心問: "事情會有迴轉的餘地嗎?"老太太輕輕搖頭:"難說。"林覓撐住膝蓋的手捏緊。
老太太頓了兩秒,忽然想到:“聽你爸說他在外頭給你找了個房子,現在住進去沒?”林覓下意識掃過鄔北的臉,嗯了聲。
"也好,你今晚先住府上,明天勞煩小北把你送回去了,"老太太起身,撫着腰背低吟一聲,"年紀大了身子骨熬不住,我先去榻上歇着,你們也早些睡吧,翁叔會安排好客房。"
林覓趕緊隨着老太太起身,攙扶着老人往牀鋪走去。老太太有骨質疏鬆的毛病,走路時使不上勁,幾乎半個身體重量都壓在孫女臂上。
林覓因爲衝擊產生的暈眩感猶在,步子差點翅趄。
“我來吧。”耳邊的男音淡淡的,尾音略有些沉,低醇而微帶暖意。
手背被他的覆上,林覓沒有猶豫交出去,看着他們往前走的背影眼睫微動。
鄔北將老太太扶去牀榻,掖好被褥邊緣,直到看見老人家閨眼,他才輕拉牀簾回到原處。
臉上赫然沒了一貫的懶散,直勾勾低眸看着林覓說:"撐不住了?"
林覓來了火: “別在這時候開我玩笑。”
換鄔北笑了: “你不開心氣往我身上撒,我撐得住。”
林覓確實有點招架不住,越過鄔北看向後面關緊的牀簾,摟低他的脖頸附耳。"你是不是賤?"
鄔北沒忍住揉了一下女孩頭髮,駝身輕啄她嘴脣,沉着笑說: "不賤怎麼幹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