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以臣之見,應即刻把袁可立押解回京,交於三法司嚴加審理!”看到皇帝明知故問的表現,胡桂芳心中一陣狂喜。太明顯了,這是又要甩鍋了!
爲啥說又呢?因爲歷朝歷代的皇帝都是這麼做的。每當遇到不好解決的難題,受到了朝臣的質詢,爲了名聲和臉面,往往會找一個或者幾個屬下當犧牲品,把責任撇得乾乾淨淨。
遠的不講,萬曆皇帝玩這招就不止一次。可不是道聽途說,也不是紙上談兵,而是親眼所見、親身感受。光是宮裡的太監因爲礦稅問題,就不知道背了多少次黑鍋。輕則去神宮監養老,重了直接咔嚓,人死罪消。
眼下又要玩這招了,而背黑鍋的必須也只能是海軍總督袁可立。皇帝雖然能把責任撇得乾乾淨淨,卻不得不付出點代價。
只要把海軍總督搬到,再把海軍搞臭,這一局就算是徹底贏了。受到鼓舞,以後朝臣們還會發起一波又一波的攻勢,把皇帝身邊爲非作歹的奸佞一步步剷除乾淨,比如李贄、袁應泰之流。
“大理寺的意思呢?”皇帝好像真的無計可施了,又把目光轉向了大理寺卿。這個舉動讓滿朝文武全都暗自搖頭,還是太年輕了,朝堂鬥爭經驗有點不足,病急亂投醫。
大理寺卿高攀龍可是東林黨死忠,不會因爲一個大理寺卿的位子就轉而變成保皇派。眼睜睜看着好友顧憲成兄弟被殺、東林黨四分五裂,趁機報仇雪恨倒是很可能。
“臣以爲僅憑衣着盔甲不足爲憑!”高攀龍的步履非常慢,三步之間彷彿扛着千鈞重擔,聲音也很低沉,甚至有些顫抖。
“高攀龍,你這是何意!”
而他的回答更是出人意料,頓時引發了又一陣嘈雜。最爲激動的就要算胡桂芳了,原本以爲高攀龍會毫不猶豫的站在倒袁立場上,不承想最不該出問題的人反倒出了問題。
如果大理寺卿持相反意見,三堂會審也就指望不上了。沒有三堂會審,即便把袁可立抓捕下獄,最終還是要落到錦衣衛手中,效果會大打折扣的。
“胡佈政,高某身爲大理寺卿,只對事不對人。安南訴狀高某聽清楚了,僅靠衣着盔甲武器相似無法確定是大明海軍。若是有人穿了胡某的衣服,學着胡某的腔調去城外爲非作歹,難不成胡某就要成爲匪盜?”
面對胡桂芳的怒視高攀龍微微低下了頭,今日朝會上發生的事情意欲如何他心知肚明,卻無法苟同且深深惋惜。如果這些同僚們能提前向自己透露一些消息該多好,也就不用當着文武百官迫不得已去給皇帝當槍使了。
迫使自己的並不是皇權,也不是貪生怕死,而是做爲一名士人的本份。自打坐上了大理寺卿的位置,小兩年時間,不光身份發生了變化,心態也隨之改變。
原本看不到的細節現在能看到了,原本無法體會到的難處現在每天都在身體力行併爲之憤怒。官場上人浮於事、蠅營狗苟太普遍,每當想起當年自己的所作所爲,心中就有一種想去死的衝動。
反觀皇帝的所作所爲,說其劍走偏鋒不守祖宗法度算輕的,幾乎每個舉動每個決定都與當下的主流格格不入。但靜下心來仔細揣摩,卻能發現件件事都對江山社稷有益,不對,應該是對百姓有益。
爲了挽救越來越虛弱的大明,皇帝帶頭節衣縮食消減後宮的大半用度,停了三大殿修建,又拿出內帑去南洋購買大米,餵飽了北方各省的災民,把肉眼可見的民亂消弭於初始。僅此一項,就讓朝廷省下了大量財力和人力。
利用各地皇莊工廠的先發優勢,帶頭號召官督民辦。至今已有數十家工廠拔地而起,無論所產何物皆可爲入股之人帶來豐厚的回報。
表面上各個工廠的股東都是當地的士紳豪強,身後又大多藏着朝廷官員,好像是與民爭利。可是經過一年多的仔細調查分析,百姓不光沒被奪利,反而因爲工廠拿到了不小的實惠。每座工廠少則百十人,多則上千人,皆來自民間。他們雖不事農桑,卻可以按月拿到不菲的薪酬,足夠一家五六口人吃喝用度,省着點還能有所積蓄,用來給兒女成家立業。
也就是說一座工廠少則養活五六百人,多了可以讓五六千人衣食無憂。換做土地的話,如此規模能頂上村莊和小縣城了。
假設一下,如果大明境內有一百座工廠甚至一千座工廠出現,百姓們是否就能擺脫食不果腹、衣不遮體的境遇了呢?
答案好像很樂觀,即便不能百分百解決也可以在很大程度上緩解,且不用大規模開荒,不用找尋水源,也不用靠老天爺恩賜。
其實不用假設,睜開眼看看廣東的公文就能發現端倪。原本一個耕地面積嚴重不足、人口又一年比一年多的納稅困難戶,隨着李贄上任一點點推行新政,情況馬上有了好轉。
待袁應泰赴任,帶着皇帝的旨意開始大刀闊斧把新政鋪開,一年之後完全脫胎換骨。雖然糧稅依舊沒有大起色,商稅卻翻了好幾個跟頭。全部換算成銀子的話已經可以位列前三了,與一向富庶的江浙平起平坐。
再假設一下,大明沿海的港口不止廣州,也不用全部開海,只需把曾經有市舶司的泉州、寧波兩處恢復如初,每年至少可以爲朝廷多納幾百萬兩商稅。
這是個什麼概念呢?可以多養一個遼東鎮!不用增加任何稅賦、不用開墾一畝荒地、不用多徵一個勞役,只需朝廷多派幾個李贄、袁應泰去福建、江浙,就可頂數十萬兵將和邊民。
而海軍的建立看上去與新政無關,實則骨肉相連。沒有海軍,東南沿海始終要防備倭寇死灰復燃,每年消耗的銀兩不比遼東鎮少。
沒有海軍,廣州、泉州、寧波就算開了海也不能保證出入安全。如果港口海盜雲集,勢必影響商路安全,也就沒有太多商船願意前來交易。這麼簡單的道理,就算沒見過大海的人也該能想通。
最主要的是沒有海軍皇帝就無法抗衡朝臣們的阻力,別說開海,連新政都推行不下去。說皇帝抓軍權消弱內閣六部也好,指責皇帝窮兵黷武也罷,都不能掩蓋這個事實。
那應不應該轉而投入皇帝的陣營呢?高攀龍從來沒想過。說實話,他非常非常不喜歡這位皇帝,即便知道其所做之事很有可能讓大明重現輝煌,依舊不喜歡。
但不喜歡和分不清對錯是兩碼事,做爲掌管刑獄的最高部門,自己這個大理寺卿只能也必須向理不向人。有朝一日保皇派官員包括皇帝觸犯了刑律,才能理直氣壯的當裁判,否則這個官還有什麼意義呢。
“……狡辯,完全是狡辯,想不到堂堂高攀龍也是趨炎附勢之輩!”這個假設直接讓胡桂芳啞了火,有道是拿賊拿贓、抓姦抓雙,僅憑衣着就定罪確實有點說不過去。憋了半天也沒想出該如何反擊,乾脆開始了人身攻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