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7 幻境

司鳳驚呼一聲,縱身一躍,手裡的曳羽隨她心意立即調轉了方向,往懸崖下延展,可惜還是沒趕上兩人的墜勢,撲了個空。

與此同時,妖女因受傷靈力受損,幻境無法再維繫,被謝邈江洳渙鐘鳴春三人聯手打落了屋頂。

謝邈一劍刺下,本欲廢她雙臂,卻被突然闖入的阿兵擋了下。

但阿兵畢竟只是一縷鬼魂,並無實體,所以其實並不能阻擋什麼。謝邈卻岔了岔神,下意識劍鋒往外歪了,饒是如此,劍氣還是將阿兵灼了個灰飛煙滅魂飛魄散。

也許,對阿兵來說,這根本不是懲罰,而是圓滿,也是解脫。也許最後還在想着,捨命一搏,能讓妖女對他高看一眼,保全小侄兒的性命。但他似乎從沒想過,妖女都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了,逃不逃的出被自己欺騙的這些高人之手還兩說。不過,這些他已經不需要再去考慮。

妖女瞄都沒瞄阿兵一眼,趁謝邈發愣的當兒,忍痛化作一道水汽逃走。江洳渙的龍鱗飛火緊追着那團水汽,連水汽都灼燒了起來,最後徹底蒸發沒影兒了,也不知妖女死了沒死。

他們打的熱火朝天時,沈焱那頭也沒閒着。他在黑漆漆的法陣裡兜兜轉轉繞了好幾圈,發現這個幻術構成的法陣很難轉出去,也找不到陣眼。

沈焱尋思路是不是不在四面,這本就已經是在地下了,莫非通道是通向更下邊?想罷心思一動,扇子便揮了下去,磚面某處傳來了空谷之聲,果然底下有門道。

進入底下一層,情形截然不同,燈火輝煌,火把與壁燈相映成趣,亮如白晝。

剛一落地,沈焱就看到了一個跟自己一模一樣的人,就像有一面巨大無形的鏡子。沈焱頓時心生警惕,喝道:“無名鼠輩,也敢冒充本座!”一扇破風,那頭的人影如水波盪漾出層層漣漪,輪廓變得模糊。

“我是誰?我自然是你。你不都看到了嗎?”影子嘻嘻笑道。

沈焱心下微微一驚,難道是心魔嗎?可是他從未被心魔困擾過啊。

這裡是幻陣,管他是什麼東西,解決了再說。

主意已定,沈焱下手便無所顧忌,破風扇骨化作利刃飛旋着殺向對面的人影。對方也飛了一把扇子絞過來,不過是個冒牌貨,就一把普通的摺扇。

破風扇,天下獨此一把,別家無貨。

沈焱簡直給逗樂了,劈手接過,順勢一勾,摺扇在他指間飛旋了幾個圈。回手擲出,順便附了一張燃火符,將影子灼成了飛灰。

但這還沒完,場景一換,燈火黯淡了許多。沈焱適應後,發現了許多鬼影,越過重重鬼影之後,他看到了一個黑衣烏髮的背影。

那人坐在一張玄冰榻上,冰榻上還平躺了兩個人。

從沈焱的角度,外側躺着的人大半張臉和上半身都被擋住了,看不見。但那個側面的眉眼輪廓沈焱覺得極爲熟悉,他有心上前瞧瞧,一動,那三人似乎也在動,他怎麼也無法靠近,只能立住不動。

就聽坐着的那人無限幽怨地道:“你爲什麼要這麼固執,我好不容易花費了這許多年,想了許多辦法,委派了多少手下四處蒐羅,才千幸萬苦湊齊這四十九個與你命格相似的生魂。剛剛我用合魂大陣想將這些生魂煉化成一個,爲你重塑靈魂,你爲何要阻止我?難道你想餘生都用這副醜陋而了無生氣的軀體嗎?”

沈焱悚然一驚,難道是……

可是,這幽幽怨怨嘆息不止的說話語調,和委屈無措的悵惘內容,決不像是能從那人嘴裡說出來的。

坐着那人似頗有挫敗感,又嘆息道:“你若是怕重生再造之後自己會脫胎換骨變成另一個人,我大可以保證不會出現那樣的事。我已做過多回試驗,重塑了十數人,他們依然還是他們自己,並無改變。連那些全無自己魂魄的凡人都尚且如此,何況你還殘存一魂一魄,只消從這已死的琴師身上剝離出來,重新注入你軀殼之內便可。

“你爲何不能理解我的一片苦心?我只是想讓你重新活過來,不是像我這樣的行屍走肉,需要不停地更換身軀。我是要你真正地活過來,跟往常無益。

“師父,你爲何要對我如此殘忍,你就那麼恨我麼?什麼都不願聽我的?哪怕一次也不成?你以前不是這樣的……”

那人說着說着,語聲已帶哽咽,話語再多,也換不回對方一聲迴應。永遠只能是自說自話,孤影成吊。黑衣人緩緩垂首,湊近冰榻上杳無知覺的人,執他之手輕輕觸着自己臉龐,偏頭貼合着那隻皮膚細膩毫無溫度的手。

這個背影和姿勢,透露出的是無限的依戀和濃濃的無力。

隨着黑衣人微微傾身和低頭,躺着的那人的面貌便毫無保留呈現在沈焱面前。

其實,現在即便看不到容貌,他也已經知道躺着的人,正是他的七師兄暮雪渚。

沈焱如遭雷擊,僵直地立在當場,雙手攥成了拳頭,手背上青筋畢露。若非心裡還有一絲清明,知曉這裡是幻境,永遠也無法靠近那幾人,他便要衝進去宰了常笑,奪回暮雪渚屍首。

可他隨即又想,即便是幻境,又如何?不博一把如何能確定有無確切闖入的可能性?他也顧不得許多,瞬行過去,意圖進入幻陣構築的新一重幻境,至於這裡頭的危險,他是不在乎的。只要能進去,付出多大代價都可以。

然幻境中一切都不合常規,他始終無法追上。七師兄仿似距他只有咫尺之距,實則千阻萬重永遠無法跨越。

這不僅僅是幻境與真實的距離,也是,生與死的阻隔。

沈焱追了一陣猛地醒悟過來,在這個幻境裡,他什麼都抓不住,一切都是徒勞無功。

這些幻象,不過是妖女爲了將他困在陣中的小伎倆。意圖讓他花費大把時間精力追逐永不可觸摸到的夢寐以求之物事。爲的,就是讓他在幻陣中迷失自我,不停地兜兜轉轉尋尋覓覓,空廢光陰。

他頓住身形,揮手飛出一記燃陰符直擊眼前那幕幻境。

“誰在偷窺?!”常笑似有所察覺,猛地回頭。

沈焱還未看清他面上表情,只覺眼前一花,幻境便已消失無蹤,剛剛看到的一切不復存在。沈焱弄不清這一幕究竟是真實的,還是虛幻的,是實時發生的,抑或是曾經有過的。

一切都毫無頭緒。

至於自己爲何會看到這幕場景,也許正是幻境裡將他內心深處所在意的具像化,因爲只有在意的東西,才能牽掛人心,令人迷失。

再下一層,沈焱已給自己足夠的心理暗示,一定不能給幻象矇蔽,要儘早出去,以免弟子們出事。九幽派統共就剩這麼點子人了,不容閃失。

這一層霧瘴濃重,白茫茫一片不能視物,遠處隱隱傳來打鬥聲。

沈焱本沒打算逗留,因爲他已經識破了這個幻法大陣,就是想用那一點點執念困住他。破解之法,自然就是置之不理。

但是很快,他的腳步就被聲音勾住了,不斷往聲音來處覓去,因爲他聽到了一個魂牽夢繞的聲音。這個聲音引着他只想撥開迷霧見其真顏,即便理智上知道又上了當,但心中就是有那麼一點僥倖。

只要能看一眼,哪怕就一眼,就好。

人心的執念,有時候甚至會壓倒理智,壓倒一切。

“你在哪兒!”沈焱理智全無,縱身狂奔,那打鬥聲談話聲卻離他越來越遠。越是如此,沈焱越是焦灼,一腔血在沸騰翻滾,灼得他心火燎燒幾欲癲狂。

“既然這裡已經容不下我,我走就是了,師兄們何須如此?咱們同門一場,我不想出手傷你們。”

打鬥中隱隱傳來這一句話,這個聲音和語氣都極爲逼真,沈焱從沒親耳聽過這句話,但上下貫穿一下內容就知道不似作僞,因爲當時他正在閉關,百鳴峰之事他沒趕上。

沒想到這一幕在幻境中重現了,雖只是虛浮飄渺一些聲響,不見畫面,但從聲音中他腦子裡就能勾繪出那幅畫面場景,一切彷彿身臨其境歷歷在目。

沈焱駐足停下聽着聲音,說話內容與場景一換再換,勾起了腦海中許多回憶,沉寂百年的往昔一幕幕頓時鮮活起來,歷久彌新。沈焱一面不斷提醒自己這裡是幻境,一面又忍不住沉溺其中。憶起過往,頓生無限惆悵,情緒震盪,抑制不住地心生悲涼。

突然他腦子裡傳來一聲驚叫,是蕭意粲落崖時發出的驚呼。這一聲猛地將他從幻境中驚醒了,沈焱終於神智復位,打破幻境,其後的種種幻象他視若無睹,一連破了九層幻法陣,終於出得陣來。

出陣便冷不丁直接掉入了水霧升騰的深潭,猛然扎入水中把沈焱給整蒙了,連避水珠都忘了拿。

沈焱非常討厭當落湯雞因爲變成落湯雞的時候往往正是他腦子不好使的時候。

除了洗澡的時候,他討厭入水。

最糟糕要命的是——他不會水。

在水裡撲騰了好一陣,嗆了好幾口水,也沒能上岸。

忽然聽到不遠處有人擊水朝他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