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0 畫魂(9)

就在所有人都認爲曾望舒很快就會甦醒過來的時候,沈焱突然咦了一聲,本已聚攏的魂魄又出現了裂痕。

原來,沈焱試圖將見縫插針錯落黏合在那破碎魂魄上的魔物分離,卻沒能成功。從木偶身上抽出來的那縷魂魄還未迴歸原位,已被魔物鳩佔鵲巢。現在的情形就是魔物有進一步侵蝕暴露在空氣中的曾望舒魂魄的趨勢,如果不能馬上將魂魄與魔物進行分離,結果很可能曾望舒的魂魄會被魔物同化甚至吞噬。那麼即便把他救回來了,他也不再是原來的他,而是披着同樣皮囊的另一個人,簡直跟重生或是奪舍,有異曲同工之妙,只是沒有那麼直接粗暴。

默青,或者直接點說,就是常笑,心思真夠歹毒的。荼毒了曾望舒的上輩子,拿了葉昭華做以魂補魂的實驗不說,這輩子還不放過他,在他魂魄裡動手腳預埋了隱患。一旦魂魄有異動,他就有從凡人立即墮入魔道的危險,

常笑也真沉得住氣,抓凡人做試驗時,還不止考慮人一輩子,連下輩子都要算計,夠陰,夠狠。

事實上,沈焱剛把曾望舒的魂魄提出來,附在魂魄中充做修補黏合的魔物便已將這邊的情形直接傳達給了常笑。常笑輕而易舉就知道了沈焱等人身在何處,具體有哪些人,甚至連沈焱嘗試用何種術法分離魂魄等等,他都一清二楚。

這會兒,隔着十萬八千里,兩人較上了勁。如果沈焱贏了,曾望舒便能躲過墮入魔道的補魂後遺症,若他敗了,結果自然就是曾望舒墮魔,常笑操縱魂魄的邪術又更上一層樓。

試想,若連沈焱都阻止不了他,當世便沒有幾人能反抗得了。鬼知道喪心病狂如常笑,究竟還會幹出怎樣恐怖的事。

且沈焱一直覺得,常笑這麼大範圍不遺餘力地蒐羅各種凡人,甚至現在開始用仙門弟子做實驗,可能不只是想復活暮雪渚,背後說不定還有什麼不爲人知的驚天陰謀。也許他最初的目的的確是復活暮雪渚,可是這麼多年努力付諸東流,沒準他初衷已改。如今他久居高位,自然會長出從前也許不敢妄想的野心。

現在雖然還不知道他究竟要做什麼,但沈焱直覺不會是好事情。如果讓他做成了,後果肯定不堪設想。

他幾十年不輟地各種折騰,百折不撓,足見他做的這些實驗一旦成功,必然影響很大,對他與他背後那一搭子心懷鬼胎的同夥至關重要。以沈焱對常笑的瞭解,唯有如此,否則他那麼喜歡走捷徑的人堅持不了這許多年。

沈焱手裡的三絃琴發出錚然一聲,曲調頓時不復剛纔的舒緩幽咽,絃聲急急如雷霆,似有萬鈞。這是破障音,雖跟以前的有所不同,但攻擊力極強。沈焱與常笑就這麼隔着天遠地遠交上了手。

仰枕着姬狐膝頭的曾望舒軀殼似有感應,忽地抽搐起來,誇張的時候甚至姬狐費老大力都摁不住他,分分鐘要跳起來似的。

照理說,魂魄已被沈焱用術法和安魂曲拘到了體外,是有屏障的,這就意味着,正常情況下,魂魄再怎麼受折磨,對本體是沒什麼影響的。可看曾望舒的反應,顯然極爲痛苦,即便在昏迷中嘴脣也變得煞白,不住哆嗦。他張大嘴好像想要說什麼,卻又什麼都無法說出,喉嚨裡像卡着什麼,活似一架拼命工作的破風箱,只能時而發出粗嘎的咕嚕聲,時而又轉換成窒息一般的喘氣聲。

姬狐嚇壞了,江洳渙鐘鳴春一左一右幫她一把摁住曾望舒。謝邈取出懸掛腰間的笛子,遞至脣邊,開始吹奏安魂曲。曾望舒的軀殼似頓了頓,安分了眨眼瞬息,又劇烈抽搐起來。蕭意粲見狀,也顧不得地上是不是乾淨,立即盤腿坐下,召出桐木琴橫在膝頭,也附和謝邈的笛聲。

師兄弟二人合奏一曲安魂,曾望舒才漸漸靜下來。

司鳳摸着自己手裡粗糙,還有點硌嘴的自制竹笛,再看看大師兄手中精緻的鑲金玉笛,再聽聽大師兄奏出的美妙笛音,她越發覺得自己這手藝和曲藝拿不出手。要是她也加入合奏,沒準剛安撫下來的曾望舒又得炸毛。

得,師父那兒她幫不上忙,幾位師兄都找到了事情在做,就她一個閒着,跟個不識趣的木頭似的杵着。就這麼幹站着,還挺尷尬,讓她覺得自己挺沒用。

爲了顯示自己沒偷懶,司鳳便對着魂魄被抽出的曾望舒施展讀心術。意外的是,她遇到了阻礙,那是一股濃重的魔物之力。沒想到,曾望舒軀殼裡竟也有魔物?是他以前驅邪殘留的,還是剛剛滋生的?

司鳳驚愕地看向姬狐,用密語傳音問她知不知道曾望舒軀殼裡頗爲頑固的魔物,姬狐聞言也大吃一驚,顯然,如果這邪物是以前驅邪留下的,姬狐肯定知道。毫無疑問,這就是今天才出現的。

難怪曾望舒的軀體有這麼大的反應,看來是邪物想侵佔他的身體,從而引起了他劇烈的反抗。

司鳳立即向沈焱密語傳訊,同時她召出一張驅邪符,拍在曾望舒額頭。

本來已經安靜下來的曾望舒,立即又反彈一般更劇烈地抽搐起來。司鳳又加了一張驅邪符,在符咒上還附了一道江洳渙給她封在儲靈囊的三昧真火。

不多時,隱藏在曾望舒身體裡的魔物便被三昧真火灼得無法安身,想向外逃竄,司鳳怎可能讓其得逞,立即設了一道屏障,江洳渙和鐘鳴春又加固了屏障。魔物化成一團黑氣拼命掙扎,左撞右突,就是闖不出來。最後被三昧真火燒成了一把虛灰。

隨着曾望舒體內魔物被誅,萬里外的常笑馬上就意識到平衡被打破了,再僵持下去,對他有害無利。他也沒想到,經須彌山一戰,沈焱恢復如此之快,簡直深不可測。

他向來是極識時務的,既知不可爲,那不爲掉頭走便是。這回他治不了沈焱,有的是人願意找沈焱麻煩。正是抱着這種想法,他利索地撤了。

沈焱正憋着力想要跟他算一算須彌山被暗算的賬,孰料常笑這麼沒種就跑了,倒讓沈焱自己憋了一肚子氣沒地兒撒,也只能撤了力。

沒了常笑在背後操縱,剩下的魔物不足爲慮,很好解決。有司鳳用三昧真火滅魔物的例子,沈焱也懶得費神,也依葫蘆畫瓢,讓江洳渙引一些真火便是。

魔物是被消除了,可是曾望舒魂魄的缺失破碎也徹底暴露出來。

數了數,現在東拼西湊有兩魂五魄,還差一魂兩魄。

沈焱有點犯難,分離魂魄倒簡單,可他不會什麼補魂修魂的法術啊。看着眼下這種不上不下的場面,有點懵。他本來還以爲曾望舒魂魄只是缺失了一點點,沒想到魔物佔據的比例居然還不低。

現在能怎麼辦呢,在場的人肯定都不會以魂補魂之類的邪術,再找默青也不合適。一來找他曾望舒就又陷入了永世淪爲常笑潛在試驗品的死循環。即便常笑死了,只要他這邪術沒失傳,曾望舒以及他的轉世,再轉世……永遠脫不了魔道的魔掌。二來剛跟常笑角力相鬥,身爲常笑的心腹,默青肯定不會忤逆上司而救一個本來就只被視爲試驗品的凡人。

在常笑眼裡,成千上萬被他抓去充做活體實驗的凡人仙門弟子,都彷彿沒有生命的物品,他對他們有絕對的控制權。哪怕放歸塵世,看似生活恢復如常,也照樣是他玩弄於股掌之間的小玩意,生死都捏在他手裡。

洞府裡一時靜悄悄的,沒人說話,空氣裡溢着一縷尷尬,隨着安靜的時間愈長,也愈是尷尬。

姬狐環視着衆人,本就蒼白的面色更是慘白如紙,唯有一雙眼依然神采斐然,顧盼神飛,那裡頭滿滿裝着的是對曾望舒復生的渴求。九幽派諸弟子遇到她的目光,都多多少少有點不自然的躲閃,沈焱倒是沒躲閃,很坦然地耷了耷嘴角,表示愛莫能助。

“真的沒辦法了麼?”姬狐喃喃地問,更像是自言自語。她低頭看了一眼同樣面如金紙的曾望舒,只覺心如刀絞。

實在是看得難受,司鳳挺身而出:“也許我可以試試。但是那一魂二魄非憑空能得,還需替代者。這會兒上哪去找?”

江洳渙到現在也沒完全弄清楚魔道妖人是如何補魂的,想當然地道:“能不能抓幾個其他有靈智的動物之類的,各提出點湊一塊?或者,這裡不就有一個現成的?用這個木偶的魂魄應該也可以吧?”

第一點完全沒可操作性,司鳳本身就沒幹過這活兒,從一個人或動物那裡抽魂魄都不一定辦得到,更何況還是一下子幾個?還要一起合成一魂二魄,瘋了吧,她可辦不了。第二點好歹還有點可操作性,可是曾望舒弄成這樣,大部分原因就在於他硬要幫曹無疾達成心願。要是一醒過來,發現本來因畫魂術成功而變相復生的曹無疾又掛了,不知他會作何感想,又會如何行動。

所以這兩個方案都不好。

姬狐卻眼睛一亮,整張臉彷彿瞬間容光煥發,變得生動起來。

“用我的妖丹幫他築魂吧!”她語氣掩飾不住的興奮。

“什麼?!”司鳳疑心自己聽錯了。

“用我的妖丹幫他築魂。”她十分肯定地重複了一遍。

司鳳險些驚得打跌。九幽派其餘人也驚詫不已,連沈焱都蹙起眉毛意外地睨了她一眼。

這可是個修行近千年天賦秉異的大妖,妖丹說不要就不要了?衆人都如聽天方夜譚。

沈焱首先出聲反對:“不行。你修行不易,且天賦出衆,若是就這麼剖丹自毀,怕是總有一日你會後悔。”

姬狐斬釘截鐵地道:“不會,決不會!只要他能活過來,我做什麼都值得。”

司鳳忍不住插嘴道:“我真是不明白,他都爲你做過什麼啊?你要這樣?僅僅因爲他上輩子救過你?”

姬狐定定望着她搖頭道:“這跟他爲我做過什麼有關係嗎?他很好,他對所有人都好,才所以沒顯出來對我的特別。可這有什麼關係呢?我喜歡他就是了,他怎麼想重要嗎。更何況他每次出門都會給我帶我最喜歡的棗泥糕,哪怕自己餓肚子也會買給我。小妹妹,等哪天你經歷了,你就懂了。”

司鳳道:“可是他說他對你只是像對親妹妹那樣……”

姬狐這回出奇地沒有發怒,也沒耍性子,只低聲道:“那是他自欺欺人,不願意承認罷了。我能感覺的出來,他對我的好都是真的,出自內心的,無需矯飾。”

司鳳又問道:“他爲什麼要自欺欺人?”

姬狐道:“也許是她自己還沒有意識到,又或許,他讀了那些狗屁聖賢書,強行壓抑自己的感情,不敢直面自己。可是這種感情,豈是能強行壓抑的?實際的行爲舉止纔是他內心真正所想。”

蕭意粲悄悄偷瞧了沈焱一眼,後者正一副漫不經心掏耳朵的模樣。蕭意粲不敢久看,趕忙移開目光。如果他洞察力足夠強的話,就會發現沈焱嘴角正不自覺微微抽搐,是一副很糾結蛋疼又若有所思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