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結果全不在百里仁越意料,如一盆冷水兜頭澆下,潑得他從頭頂涼到了腳板底。
雖然也見過周姑娘舞劍弄刀,但他從來就沒想過周姑娘會是仙長的徒弟,更不會想到她也是修仙之人。明明一直是做丫鬟打扮,也一直是口口聲聲喚仙長作“公子”。原來卻都是假的,都是騙他的。
他不能明白他們這樣做的目的是什麼,顯然,肯定不是爲了矇騙他一人。他們的初衷是什麼,他也不關心,現在唯一攫住他所有心神的,就只有一條:他跟周姑娘是無緣了——可能這名字也是假的。他現在才發現,其實對他們一無所知,哪怕是在同一個屋檐下生活了幾個月。到底是兩個世界的人,即便有交集,也是短暫的。
他有種不好的預感,過不了多久,雙方就要分道揚鑣了。
仙長敢直接挑明瞭跟他說,分明就是做好了要走的打算。
這天晚上仙客來的晚宴九幽派諸人都去了,跟百里家人坐一桌,因爲發生了白天那檔子事,賓主間氣氛有些尷尬。
司鳳絲毫不知內情,神經大條的她吃得很開心,根本沒發現異常。仙客來不愧是國都最好的飯店,飯菜一流,司鳳光顧着甩開腮幫子吃了,哪裡顧得上其他人的互動情況。
百里仁越將整個二樓的雅座都包了,赴宴的並沒旁人,只有醫師藥師和九幽派一行,根本坐不滿,還有不少空位。
菜過五味酒過三巡,正吃得高興,樓下傳來一陣喧譁聲。
只聽掌櫃的着急忙慌地道:“諸位客官請留步啊,樓上雅座已經有人包下了,您幾位就在一樓就坐吧。我這就吩咐給你們清一桌出來……”
就聽一人道:“我看你們這二樓還很空嘛,怎麼就不能上頭坐?還怕少了你錢嗎?”
掌櫃的道:“上頭被一位公子包了,您幾位真去不得啊!幾位就別爲難小老兒了……”
另一個溫和的聲音道:“師弟,我們就下邊坐吧,反正都是吃飯,坐哪兒不是吃。”
開先說話那人道:“大師兄,這下頭人多眼雜,鬧哄哄的,樓上清靜些。”
他們還在樓下說話,因爲一樓人比較多,聲音比較雜,除了九幽派一行,基本上沒人注意到樓下人的談話聲。
蕭意粲忽然看着江洳渙,低聲道:“江師兄,你有沒有聽到?”
江洳渙大口嚼着雞腿,三兩下解決了雞腿,擦擦嘴,才道:“怎麼了?”
蕭意粲道:“你聽下面說話那人的聲音啊,是不是有點耳熟?”
江洳渙才留神聽了聽,又往自己碗裡夾了幾塊紅燒肉,道:“是聽着有點耳熟,謝師弟,你說是吧?”
謝邈點了點頭,淡淡道:“應該是崑崙仙境的人。”
蕭意粲擱下筷子道:“對對對,我想起來了,前不久不是還跟咱們交過手嗎?他們不在西崑崙好好呆着,怎麼跑中州來了?”
司鳳道:“崑崙仙境離這兒十萬八千里遠呢,他們來這兒幹嘛?找咱們麻煩?”
蕭意粲道:“他們是嫌上回被揍得不夠慘?這回還敢自己送上門來?”
一直沒發話的沈焱這時開口了:“一定是有人給了他們消息,不然他們不會找到莊國國都來,更不會來的怎麼快。”
司鳳問道:“師父,你懷疑是誰跟西崑崙的人送了消息呢?咱們最近可沒遇到過十大仙門的人。”
沈焱沉吟道:“可能是萬魔宗的人。”
江洳渙一時忘了嚼東西,含含混混道:“不會吧?萬魔宗的人爲什麼要跟六合仙盟通氣?仙魔不兩立,怎麼可能呢?”
蕭意粲道:“肯定是因爲晏無道在咱們手裡,萬魔宗憑他一個門派找人,畢竟人力有限,找人不易。正好六合仙盟也要找咱們,倒不如跟十大仙門共享了咱們在莊國這個情報。十一個門派人多勢衆,各懷心思,一起找咱們,事半功倍,鬧出了大動靜,萬魔宗自然也就得到風聲了,他們倒是想的挺美。”
百里仁越扭頭看了看他們,全然聽不懂他們在說啥,又默默低下頭吃飯。不是一個世界的人,說話都插不上嘴。
他還沒來得及再悲春傷秋一番,樓下已經有人闖了上來。
“上頭不還空着這麼多位子嘛,掌櫃的,我們就坐靠窗邊,你吩咐下去快點上菜。”
九幽派諸人循聲一看,當先這人正是那日交手過的崑崙小弟子,宋嶠的小迷弟。他年紀尚輕,眉眼間一團稚氣,身穿着白色的崑崙弟子服,揹負長劍,並未看酒意正酣的宴飲人羣,徑直朝三桌之外那處緊鄰角落的靠窗位子。
“大師兄,你們快上來!”他剛落座便又呼朋引伴,未幾,又上來了七八個白衣飄飄的崑崙弟子。
司鳳瞄了瞄,這個個兒的白衣勝雪,衣袂拂動間隱隱有流光輕瀉,不得不說,還挺仙的。雖然老遠看着像披麻戴孝,可是即便如此,也還比他們青冥峰的弟子服仙氣了不是一星半點啊。
打頭那人正是崑崙仙境首席大弟子宋嶠。
宋嶠感覺到有人在看他們這一行,也回望過來,正與司鳳四目相對。宋嶠愣了一下,隨即看向坐在司鳳邊上的蕭意粲和喬雲,他立即認出了九幽派諸人。
“是他們。”宋嶠低聲道,伸手按住了佩劍。
“誰?”他旁邊一人問道。
“盜劍之人,九幽派賊子。”說着宋嶠給身邊師弟遞了個眼色,那人立即掉頭下樓去。
崑崙弟子在樓梯口頓住了腳步,紛紛拔劍,如臨大敵。
沈焱自然也注意到了崑崙弟子的反應,他的反應就是沒什麼反應,依然視若無睹自顧自吃得專注,根本沒將他們放在眼裡。
宋嶠按着佩劍緩步上前,冷聲道:“沈前輩,還請將我派鎮山的兩件寶物交還。”他神態自持剋制,顯然是平時練就的涵養令他極力以禮待人。
原本已經落座的崑崙小弟子又回了隊伍,他盯着悠哉悠哉散漫無禮的九幽派諸人,憤憤道:“大師兄,何必對他們這麼客氣,他們可是盜寶的賊。姓沈的當得起前輩二字麼?”
宋嶠低聲道:“洛師弟,休得無禮。”
洛丞霖惱恨地跺腳道:“大師兄,對不要臉的強盜小偷就不要講客套,他們不配!”
百里仁越偷眼瞅瞅依然大快朵頤不動如山的“周姑娘”等人,心中越發好奇了,明明都是衣着光鮮的俊男靚女,居然是做賊的?可能這正是他們要隱姓埋名的原因?
沈焱優雅從容地吐出一根骨頭,又從懷中取出一方絲帕,拭了拭嘴角,鳳眸總算往崑崙弟子方向瞟了一眼,最終目光落在宋嶠身上,語氣輕慢道:“小夥子長得不錯,又懂禮貌,甚好,招人喜歡。”
洛丞霖怒道:“你說什麼?你給我放尊重點。”
沈焱眼角餘光掃了他一眼,搖頭點評道:“差遠了。”
洛丞霖登時面紅耳赤起來,劍已出鞘三分,要不是宋嶠按着他已是對沈焱拔劍相向。
“姓沈的,嘴放乾淨點!我怎麼樣,還輪不到你指手畫腳!”洛丞霖本來一團稚氣的面相努力撐出怒火沖天的兇相,到底年紀小,氣勢有些不足,難以懾人。
沈焱挑了挑眉毛,目光落在手上那方手帕上,慢條斯理折起手帕,語帶戲謔道:“我剛剛說的話裡頭可帶了一個髒字?再者,我何時對你指手畫腳了?”看着漂亮的小朋友氣得跳腳,他就心情很舒暢,這種惡趣味實在槽點滿滿。
洛丞霖想了想,似乎他確實沒說什麼污言穢語,一時被他問得啞口無言,惱羞成怒拔高了聲調:“我們崑崙的人還輪不到你評頭論足,你不夠資格!我們出去打一場,輸了你們就將竊取的我派寶物盡數歸還,再隨我們回崑崙請罪便是,我們不會爲難你們。”
沈焱輕佻一笑,繼而又故作一本正經道:“你們不是還沒吃飯麼?沒力氣怎麼打?我還不想落個欺負小輩的污名呢。”
洛丞霖道:“你以爲你名聲好啊?像你這麼下作的人,還在乎名聲再臭一點嗎?”
沈焱顯然逗小朋友有癮,手指一捻破風已在手,風流倜儻地撫了撫面,頗爲矜持道:“修仙之人,哪有不愛惜自己羽毛的?本座自然也不能免俗啊。這位小公子,你不妨說說看,本座名聲怎麼個不好?外頭都怎麼說的?”配合着一臉求知若渴的神色,很具欺騙性。
這兩人一來一往一問一答的,宋嶠早看出沈焱戲弄之意,往下壓了壓師弟的手,示意他冷靜,不要再被沈焱遛着跑。 Www•tt kan•¢Ο
洛丞霖不解地看着師兄,絲毫沒意識到沈焱正拿他開涮。
宋嶠低聲道:“勿要着了他的道兒,他拿你尋開心呢。”
洛丞霖猛地一滯,反應過來,氣得火冒三丈,當即掙開大師兄的束縛,拔劍出鞘直奔沈焱,嘴裡尤自罵道:“叫你個老不羞消遣人,看劍!”
轉眼那冰藍的劍光已至近前,沈焱坐得穩穩當當,絲毫沒有要躲的意思,低笑道:“咦,你才知道?真是個單純可愛的孩子。”那劍光快擦到臉上時,才被沈焱隨意至極地一扇拂開。
“臭不要臉!”洛丞霖見一擊不中,恨聲罵道。
百里老夫人和百里兄妹已被嚇得腿都軟了,那劍光來得忒快!簡直就像是奔着他們來的一樣,耀眼得簡直要晃瞎人眼。謝邈早在洛丞霖拔劍之時就構築了防護陣,那劍光奈何不得諸人,更傷不到人。
奈何凡人沒見識過這等情形,被唬得不輕。
百里老夫人身子一晃,就往邊上癱去。百里酈則一臉興奮,她就挨着沈焱坐着,雖然劍光差點閃瞎她的眼,可見到仙長如此從容淡定,她覺得帥爆了!雖然腿軟,卻絲毫不妨礙她發花癡。百里仁越緊張得心臟都快跳出來了,好險,好險!
這些修仙的太恐怖了,一言不合就拔劍相向,真的太恐怖了!!!
他們要走的道路,顯然是崎嶇坎坷的,與天爭與地鬥,與同行異敵相爭,註定不會平靜。若說他之前還有癡心妄想,願付出一些代價換取與“周凰姑娘”相伴一段人生路,現在這想法徹底破滅了。
自己跟“周姑娘”根本是徹徹底底不可能的,在那白衣少年拔劍的瞬間,他突然就明白了仙長話裡的意思。他根本不可能保護得了“周姑娘”,在仙人面前,他連自保都做不到。
百里仁越身上一陣冷一陣熱,難受極了。然而,這就是他必須接受的事實。他們的世界驚險浪漫而刺激,不是凡人的柴米油鹽醬醋茶。仙凡之間,便是隔着一道無形的天塹鴻溝,註定了不可逾越。
他在一瞬間就決定了,一定要遠離他們!越遠越好!
既然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那就遠遠地避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