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不歸端起酒杯,略一致意,道:“已有七分透徹,仍留三分存疑。”
“哦?”慕紫軒眉峰一挑,道:“不知先生還有何疑問?”
胡不歸輕飲杯中之酒,道:“‘禍種’之事,向來藏得隱秘,不知你是從何處得知?”
慕紫軒眼睛一亮,道:“先生果然非凡,一語便切中關鍵,實不相瞞,在下出身皇世星天。”
胡不歸一皺眉,疑道:“皇世星天觀星望氣的本事天下無雙,能洞悉禍種之事,倒也合乎情理,不過這百年來連遭變故,我以爲貴派香火已斷,沒想到竟還有人留存?”
卻見慕紫軒一抱拳,笑道:“慚愧慚愧,在下忝居皇世星天門主之位,卻統領無方,導致門下人丁單薄,名聲不顯,讓胡先生見笑了。”
聽聞慕紫軒不過二十出頭,便已是一派之主,胡不歸心中稱奇,口上嘲道:“這‘禍種’牽繫天下氣運,你這破落戶般的門派還真敢染指?”
慕紫軒搖搖頭道“非也。禍種落入北龍天的掌控,我自是樂見其成,先生去後,我自然會幫先生完成這一遺願,先生信不信,七日之內,不必擺什麼九陰鎖魂陣,我能便讓楊玄埮死的名正言順。”
胡不歸哧笑道:“如何能不信,人心邪毒,遠勝妖類,害人於無形的陰森鬼蜮法子要多少就要多少,你說得法子我也猜得出,只是受困妖身,無能爲力罷了。”
慕紫軒道:“原來如此,倒是小子狂放了,先生勿怪,不過說回正題,在下此次佈局,目的只是拔出除先生這根芒刺,而非針對禍種,”
胡不歸自嘲道:“原來如此,胡某倒是不知,我有何德何能,值得你這般佈局對付?
“先生過謙了,誰不知碧眼邪狐胡不歸身爲北龍天座下三尊之一,非但修爲深不可測,更是智可通天之輩,殺你一人,遠勝斷北龍天一臂,在下只覺準備仍不足,只落得險勝。”
胡不歸一擺手,道:“胡某輸便是輸,而且是大敗虧輸,不必給我留什麼顏面,你這式式連環的佈局,我輸得倒也不冤。”
慕紫軒又替胡不歸舀上一勺酒道:“先生若有興致,不妨說說我是怎麼個連環佈局?”
胡不歸輕笑道:“你倒是考校起我來了,既然如此,我便不客氣了,你這第一步,便是深入虎穴,盜取孔雀公子的孔雀翎,孔雀公子極要面子,被盜走孔雀翎,自感顏面無光,不會大肆宣揚,只會暗中設法將孔雀翎尋回.只是這錦屏山莊是何等兇險之地,你竟能來去自如,當真好本事!”
慕紫軒苦笑道:“僥倖而已,在下只是趁着公子翎外出,才尋得的機會潛入,饒是如此,仍差點折在了公子翎的婢女,風雅頌三姝手下。”
胡不歸也不管他所言幾分真假,繼續說道:“第二步便是投石問路,你持着孔雀翎,假借孔雀公子使者的名號,慫恿蜀地衆妖尋找禍種。”
胡不歸突得一頓,乾笑兩聲,改口道:“不對,應該說是找靈女,嘿嘿,靈女,禍種,雖然名號不同,但都是要尋年紀不大的女孩,捏造了一個勞什子靈女的名號,既防止了禍種消息走漏,又達到了你的目的。”
慕紫軒頓首道:“不錯,我們小門小派,不比北龍天手眼通天,雖知禍種身在蜀地,卻不清楚她具體位置,只能藉助蜀地妖族之力,有幾個不開眼的小妖,竟找上了楊府,盯上了楊家女兒,待先生隨手將這些小妖打發後,我便知楊家閨女就是你我所尋的禍種。”
胡不歸接續道:“然後第三步引禍東流,你引來清苦破了我的九陰鎖魂陣,隨後又殺掉胡宇,另我將視線轉移到清苦身上。”說道胡宇之死時,胡不歸依然是風輕雲淡,不帶一絲波瀾。
慕紫軒嘆道:“也是先生行事謹慎,緊守着楊家這方圓之地,任外界鬧翻了天也不聞不問,眼看時期將至,無奈之下只好行險招,破了你的九陰鎖魂陣。陣法被破,你自然會先派擅長匿蹤的胡宇去探探虛實,而我就趁機殺了胡宇。”說道此處,慕紫軒一個停頓,有意瞟了一下胡不歸的反應。
見胡不歸依然古井無波,全無反應,慕紫軒繼續道:“殺胡宇目的也有二,一者是爲了將你的注意力引向清苦,二者殺了胡宇,你必定會將‘妖言’轉嫁在胡言身上,也爲我今日的冒充做了準備,否則,我若扮作多嘴多舌的胡言,恐怕一開口就會露出破綻。”
胡不歸再飲一口酒,卻發現杯口已被血染紅,隨即換了個杯子道:“接下來說這第四步,胡宇身死,清苦道人的行蹤便斷了,我無從查起,便換了另一條路,從手持孔雀翎的那人行蹤下手,於是我化身莫雲蹤,假借除妖之名,卻是藉機逼問蜀地妖族那‘孔雀公子使者’的形貌特徵,你行事倒是滴水不漏,連搗了六處妖穴,仍探不出任何有用的訊息。倒是意外救了應飛揚性命,現在想來,這意外,怕是絕非意外吧。”說着,雙目盯嚮慕紫軒。
慕紫軒搖頭道:“這倒差點真成了意外,我引導碧木夫婦將應飛揚的發小綁來,應飛揚定然會前往相救,碧木夫婦素有俠名,雖然受傷,但以他們的修爲,本也應該能將應飛揚擒而不殺,便是給先生留個救人賣恩的機會。”
隨之苦笑一聲:“哪知這應飛揚修爲機巧都在我預料之上,竟能跟碧木鬥到你死我活的境地,若是先生晚來片刻,怕是隻能給他們收屍了。”
“不過這些意外也算有利於我,先生見當時生死相搏的情景不似作僞,定然不會想到這暗中也有人推動。”
胡不歸點頭道:“不錯,救了應飛揚,便可以名正言順的接近清苦,一探他的虛實,我見機不可失,便順勢而爲了,不過接下來一步,就要由你替我解答了。”
“說來也簡單,先生一看便知。”說着,慕紫軒背過身去,再回頭,已換了一張面孔,長眉狹眼,滿臉陰鶩,正是圍攻過清心觀的赤蚺君。
隨後道:“先前一步,引應飛揚去救沐小眉,再等先生去救應飛揚,變數實在太多,只能引導不能操控,所以我便留了雙重準備,赤蚺君早已被我取代,成了我暗中行事的身份,若是先生在救應飛揚之前,先打上赤蚺君的洞府,我依然可以透露些假消息與你,再將你視線引向清苦。不過我運氣夠好,這第二重準備沒用上,於是等先生打過來,就變成了我主動打過去,這就是我的第五步。”
胡不歸眉頭一簇,道:“原來如此,赤蚺君是你假冒,不過你又是如何確認莫雲蹤是我假冒的,我雖然本就打算以身爲餌,釣出幕後黑手,但魚未上鉤餌就被人吞了,確實令我不甘。”
“莫雲蹤一向飄忽不定,突然到來,怎能不令人起疑?而且莫雲蹤成名多年,又怎會如初出茅廬的晚輩一般,稀裡糊塗就中了毒?”慕紫軒答道。
胡不歸搖搖頭道;“理由不充分,還是太過武斷,弄清我的身份是你計劃的關鍵,若是誤中副車,不但前功盡棄,更會使你的身份暴露,只憑可疑,應該還不夠讓你冒險出手。”
慕紫軒轉頭一抹臉,又換回本來面目,笑笑道:“我雖冒充赤蚺君,卻沒他的天生蛇毒,所以投在水中的只是尋常毒物,大概也就只對應飛揚和凌霄劍道三人那樣修爲淺薄的年輕人有些作用,莫雲蹤便是在極其不小心的情況下中了毒,以他的修爲,想要排毒也不過片刻之間,又怎會總是一副身中劇毒的樣子。”
胡不歸恍然,嘆口氣道:“原來如此,我察覺粥裡有毒,所以並沒有飲下,只裝作中毒的樣子,便是想身陷險境,逼得清苦道人出手救援,來掂量他的修爲,沒想到反成爲我的最大破綻,至此,我敗局就已然註定。”
“哈,他的修爲,可確實沒這麼簡單便能掂量。”慕紫軒冷笑一聲,接着道:“接下來我便用了些障眼的把戲,詐敗給清苦道人,並把賀孤窮的名頭強塞給他,加深先生你對他的懷疑。”
胡不歸雙眼一閃,帶着惑色道:“強塞給他?莫非清苦道人真不是賀孤窮?那他究竟是何人?又如何接下孔雀公子的一掌?”
慕紫軒搖頭道:“天下能硬接孔雀公子一掌的又不是隻有一個賀孤窮,先生不也是接下一掌?至於清苦道人的真實身份,我確有苦衷,不能言明,還請先生見諒。而且報上賀孤窮的名號,先生想來是自負可以對付得了他,纔會布計引得他和孔雀公子相爭,若是報上清苦的真正名號。。。。。恕我直言,前輩怕是寧願躲在這間屋子裡另尋他法,也不願去招惹他。
胡不歸卻是心領神會道:“已經可以了,你雖沒明說他名號,但也與明說沒差別,我不敢招惹的人物,天下間也不過幾人而已,倒是一點不難猜。”
“再接下來的事我便知道了,赤蚺君——也就是你。來的突兀,去的巧合,他的話無法盡信,於是我裝舊創復發,讓應飛揚替我送信拿藥,實則是將他送到胡言手中,胡言與我一樣生有邪眼,能探知他人辛秘,一方面可以從頭口中印證赤蚺君所說,一方面囑託他應飛揚身上留下暗招,或許對上清苦時用得上。”
慕紫軒接口說道:“但等着你的是我的第六步,我擒住胡言,替換成他的樣子,你收到我僞造的書信,認定清苦便是賀孤窮,於是便鼓動應飛揚去棲鳳谷救人,若清苦還有“孔雀公子使者”這一層身份。那就讓他徒弟攪了他的局,若不是,清苦這麼一鬧,無論引來孔雀公子還是引出幕後之人,你都可從三方相爭中得利,卻不料,到了最後,要與孔雀公子生死相拼的人是你。”
胡不歸道:“所以孔雀翎就暗藏在應飛揚帶回的那個藥盒裡吧?難怪公子翎會出現壞我好事,又緊追着我不放”
慕紫軒將杯中之酒飲盡道:“沒錯,前輩假裝病重求藥,我便將孔雀翎放在藥盒夾層中,若離得不遠,孔雀公子能感應到孔雀翎上與他出於同源的氣息。所以盜走他孔雀翎,假傳他旨意的黑鍋就換前輩背了。”
胡不歸一笑道:“可憐我拼勁老命,硬挨孔雀公子一掌,又從應飛揚那小子劍下撿回條命,逃至此處,等着我的卻是絕殺的第七步。最後仍是亡於你的手中。”
慕紫軒卻是面帶狡黠的糾正道:“非是亡於我手中,先生明明是亡於孔雀幽冥印的勁力侵蝕下,與我何干,北龍天如要替先生報仇,可不能找錯了對象。”
胡不歸聞言,大笑讚道:“好,好一個計中計,好一個殺人無形的七步殺局,我胡不歸向來以計謀自矜,卻處處逃不出你的預料,今日之局,唯有——拜服。”
“先生也莫要妄自菲薄,這一局可算是前輩讓了我三子,我才僥倖得勝。”慕紫軒起身長揖,一收狂態,面帶謙恭的道:“此番是我以有心算無心,我對先生的情況瞭若指掌,而先生對我一無所知,我算是得了人和。”
“蜀地是北龍天鞭長莫及之處,先生孤身深入,可謂四面環敵,處處制肘,而我在此地經營多年,如魚得水,算是得了地利。”
“最後便是,天運在我,我所佈之局雖有意外,但每個意外都有利於我,算是佔了天時。”
慕紫軒再一揖身道:“此局可謂天成,是天要收你胡不歸,所以,不歸之路,還請先生
——啓程。”
一聲啓程,胡不歸疑惑全解,心願已了,終再也支持不住,一瞬間,膚色由紅潤變爲蒼白,再有蒼白變爲死灰,整個人的精氣似溢出身子一般,迅速乾癟下來了。
彌留之際,胡不歸的雙眼漸漸模糊,眼前的慕紫軒竟與另一個人的身形重合。“像啊,真是像啊,你和他太像了,一樣的深沉心機,一樣的從容氣度。”
命若遊絲的胡不歸沒有說話的力氣,心中卻藏着不能宣之以口的欣慰:“慕紫軒,千算萬算,你的算計,終究還是算差一步,你以爲我的死會讓吾主失去智囊?其實殺了我這隻垂暮老狐,自然有一隻新狐頂替我,一隻心機智謀都猶在我之上的
——白眉狐”
胡不歸端起酒杯,遞送到脣邊,卻是手一垂,酒杯掉落地上,摔成粉碎。
一代大妖,胡不歸,身亡。
慕紫軒嘆了一聲,衝胡不歸拜了三拜,卻轉身對門外說道:“師尊,你聽在外聽了幾成,還要我再重頭向你說明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