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晚之醒來時,更深露重,是夜裡。微弱的燭火照着精緻的窗紙,她的影子投在鏤花木門上。有人在敲門,喊的是她的名字。
“你醒了麼?”那人隔着門問。
她依稀分辨出是誰的聲音,有些不可置信。幸晚之費力地往後挪了挪,靠在金色繡線縫製的枕頭上,湖藍色的帳子落在牀上,如瀑布傾瀉,驚擾了她滿心的波瀾。
她答:“回殿下的話,臣女醒了,多謝殿下的關懷。”
“如此甚好。”他的聲音清亮如泉,柔柔的,流淌過來,“天還未亮,幸姑娘再睡一會兒罷。”沈君落總是喜歡叫她幸姑娘,而不是傅少夫人。
“好,謝殿下。”
她身上還有劍上,幸晚之閉上眼還能想起冰冷的劍鋒刺進她胸口的那一瞬間,世間萬物似乎都消失不見了,天地恍若黑白兩色,只剩下她和傅朝生。看見刀光,她甚至沒有思考的空隙就直直地衝到了傅朝生的後面,一切不過電光雷閃之間。
在幸家待的久了,她習慣性做每一件事情都要考慮後果,唯獨對傅朝生,她什麼也沒想過。
想到這個名字,她的心最柔軟的角落微微潤溼了。
她又想起那個莽撞又衝動的吻,不覺臉頰都燒紅了。
輾轉間,她便又睡不着了。清冷的月光透過窗紙,與微弱的燭光融合在一起。幸晚之睜開眼,朦朧間聞見殿外傳來悠揚的笛聲。
笛子的音色是極好的,應當是萬分珍貴的笛子。
曲調宛轉悠揚,似有千萬縷青絲,又似在向故人訴說衷腸。
她被這笛音引住,再沒有半點睏意。幸晚之順手從牀榻邊的木架上拿起自己的那件深藍罩袍披在身上,推開門走出去,屋外是滿眼的星光。
沈君落站在庭院正中央的石凳旁,身上是落下的月色,很淡,將他整個人照得如同畫中走出的人,墨色的長髮飄散,回眸間,一雙眼亮若星辰,眯起來,好看得讓她有一瞬間的失神。
這世間好看的男子很多,哥哥幸承安是英氣,何沐風是隨性,沈君落是文雅,傅朝生……她似乎還找不着貼切的詞來形容自己的夫君。
他有時
像一團霧,怎麼也撥不開,有時又像是寒冬的暖陽,再冷,照在身上卻還是有希望的。此時此刻,傅朝生又在何處呢?
見她出來,他放下笛子,問道:“是我吵着你了麼?”
“沒有,殿下。”她欠身行禮,“只是聞見殿下的笛聲過於淒涼,故晚之出來看看。”
“幸姑娘,本王吹的是歡快的曲子。”他糾正她。
幸晚之微微一笑:“能把歡快的曲子吹出悲傷的調子,殿下的笛藝高深莫測。”
沈君落也笑了起來。
他拿起石桌上的茶壺給她斟了一杯茶。
“不敢。”她謝絕。
“本王請你喝茶,若是不喝,本王權當幸姑娘是不想結交我這個朋友了。”
她擡眼看了看沈君落的面色,從容地從他手中接過茶杯,放在掌心。
“晚之感謝殿下的救命之恩。”
沈君落抿了一口茶,答:“不用謝我,救命之恩不是我的,本王只是給姑娘提供了一處棲所。”
“敢問殿下,晚之在這裡多久了?”
“不到半月。”
幸晚之心頭一緊,竟是這麼久了。
沈君落補充道:“你放心,除了卻蟬和傅朝生,沒有人知道你在我這裡。”
“多謝殿下。”
“誒,你若是再同我道謝,本王可要生氣了。”
王家貴族的人她也是見過不少的,像沈君落這般連半點皇子架子的,她還是頭一次見。若是除去兩人身份的懸殊,做好友或是知己,興許是不錯的。
幸晚之便不再說話。
“你是忠武侯府的女兒?”
“回陛下,臣女是忠武侯府的庶女。”
他答得很快:“嫡女庶女又如何,在我看來,都是一樣的。”
幸晚之嗯了一聲,喝了口茶,沁人心脾,是好茶。
“到底還是不一樣的。”她不知爲何發出一聲慨嘆,“嫡子爲皇,庶子爲王。”話剛出口,她才發現自己失言了。
誰料沈君落倒是無謂的模樣。
“本王並非會因隻言片語就勃然大怒的人,況且幸姑娘說
的是實話。像幸姑娘這般願意同本王說真話的人,並不多了。”
“不願意同殿下說真話的,要麼是畏懼殿下權勢的膽小之人,要麼就是諂媚討好的貪婪之人,這兩類人都不是殿下所想結識的,既然註定無法成爲至交,失去這些人對於殿下而言又有什麼損失呢?”
沈君落望着她,一時間失了神。
他怔在原地,許久都不曾說話,直到飛走的麻雀折斷了枝椏,他這纔回過神來。
沈君落失笑:“困擾本王多年的問題,竟被你一語點破了。”
“殿下膽識過人,只是不願意在這個問題上花時間罷了。”
“這世上怎會沒有花時間也解決不了的問題?”
幸晚之的眸子暗了下來。
她放下手中的杯盞,目光越過他,看向遠處蒼茫的夜色。
“自然是有的。比如參透人心。”
“日久見人心。”沈君落伸出手指搖了搖,“這個比如不恰當。”
“若是如此。”幸晚之轉而看向他的臉,她在他的眼中望見了自己毫無血色的臉,“請殿下賜教,若是日久見人心,晚之又怎會參不透他的心。”
沈君落一聽,便知她口中的他是誰。
於是他如法炮製,也用方纔她規勸自己的口氣道:“捨不得把心交出來讓你參透的人,自然是不值得你去煞費苦心的。”
月涼如水,夜風穿過兩人之間的距離,吹動髮梢,吹動她緊繃着的臉。
幸晚之忍不住笑起來:“殿下說的話讓晚之豁然開朗。”
“若是豁然開朗,便不要再去記掛了。”
“殿下所言極是。”
他忽的湊近她,俯下身來貼近她的臉。
他呼出的氣溫柔地縈繞,幸晚之下意識地想退。
他卻快她一步摟住了她的腰。
幸晚之驀地一驚,又聞見他說:“若是如此,你願不願給本王一個機會?”
“……”她一時失語。
“傅朝生不懂得憐愛你,是因爲你值得更好的。”他目光如水,繼而柔聲道,“而我對你而言,約莫能算得上是更好的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