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郎來迎親嘍!”
草原上扎着座座白色的帳蓬,人頭攢動,歡聲笑語不斷,馬頭琴悠揚。涼州的夏天清涼舒爽,藍天清透,白雲如絮,草地上開滿金色粉色的野花,迎風搖曳,空氣裡飄浮着烤牛羊的味道,夾雜着清新的青草淡香。
隨着歡叫聲,一隊人馬緩緩過來,裝飾着綵帶的馬車上堆着高高的箱子,是男方的彩禮。恰那騎在最中間的小馬駒上。他今天穿着豔麗的蒙古長袍,腰扎綵帶,頭戴圓頂紅纓帽,腳蹬高筒皮靴,身後還佩帶着最小號的弓箭。只是9歲的恰那實在太矮小,本來是主角的新郎,卻被周圍的高頭大馬和健碩的男人淹沒了。他一直悶悶不樂,幸好有八思巴陪着,時不時傳遞給他溫和的笑容。
我縮在恰那的長袍裡,好奇地看着這一切。走到最大的蒙古包前,恰那繞蒙古包一週,班智達的貼身隨從出列,向女家敬獻了一隻羊和其他禮物。女方接受了,然後恰那下馬,手捧哈達,一旁的侍從奉上美酒,向端坐在蒙古包正中的闊端獻上,再一一給帳內的其他親友敬酒。
我第一次見闊端,不由得從恰那的袍子裡偷偷探頭,看看威震天下的成吉思汗所出的孫子。闊端四十多歲,高大魁梧,腆着肚腩,典型的蒙古人的方闊大臉,留虯髯。他的長子啓必帖木兒站在身後,眉眼倒是比父親長得俊些。
蒙古包最後方的地毯上,圍坐着一羣女眷,中間穿着大紅喜袍、頭上墜滿珠寶的,便是墨卡頓公主。她長得更像父親:小眼睛,塌鼻樑,圓盤大臉,身姿豐滿。蒙古人婚俗不比漢人,新娘不用蒙臉,也無須坐在洞房裡呆呆地等新郎。恰那一進帳蓬,墨卡頓公主便一直盯着他,然後她的目光越來越委頓,臉上滿是委屈。一旁的喜娘湊在她耳邊低聲說話,估計是讓她打起精神。
給所有親友都敬完了酒,最後恰那跪在闊端面前,叩了三個響頭,脆生生地喊:“岳父大人。”
闊端笑起來胸膛震動如雷,一開口,聲量便壓倒所有人:“好,乖女婿,起來說話!”
這套蒙古禮儀,恰那已經排練多遍。卻被岳父那洪鐘般的大嗓門嚇着了,起身時居然不小心踩到自己衣袍的前襟,一個踉蹌,跌了出去。事發突然,居然沒有一個人上前拉他。他便這麼直直跌在地上。
等他被人抱起,七嘴八舌地問他是否摔疼時,他不言語,卻急忙將我從懷裡掏出仔細查看:“小藍,你有沒有傷到?”
我沒有傷到任何地方。早在他撞地前,他的一隻手就死死護住胸口,護住了我。我嗚嗚叫着,提醒他受傷的是他自己。
“恰那少爺,你的手肘磨破了。”
他這才注意到自己的肘關節處一片殷紅,看到血滴在袍子上,突然嚇住了,哇的一聲大哭起來。侍從急忙爲他處理傷口,焦急地勸着:“恰那少爺,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不可以哭啊。”
周圍人看清楚他如此珍重的只是只小狐狸,嗤笑聲四起。恰那不管不顧,照哭不誤,用袖子抹眼淚鼻涕,喜袍滑稽地皺起,頭上的帽子也歪了。闊端的臉色有些尷尬,墨卡頓公主氣憤之色更烈,想要站起,被喜娘死死拉住。班智達年邁的老臉也掛不住了,對八思巴暗暗使眼色。八思巴從恰那手中接過我,不停地柔聲勸慰着弟弟,才讓恰那止住了哭泣。
之後的各種禮俗,恰那都是紅着眼睛完成的。啓程時,墨卡頓由家族中一位德高望重之人抱上彩車。新郎要騎馬繞新娘乘坐的彩車三圈,恰那差點兒連這都忘了,又惹來彩車上墨卡頓鄙夷的目光。
恰那娶墨卡頓,其實是入贅,在城外的草原上按照蒙古習俗迎了親,然後被接入闊端王府內爲兩人準備的院落。
一進院子,正中壘着一堆旺火,早有人上前遞給新郎新娘奶酒,墨卡頓和恰那齊往火裡祭酒,然後跪拜叩頭。旁側站着司儀朗聲唸誦:“聖主成吉思汗發現的火石,是訶額侖夫人[1]保存下來的火種,用潔白的哈達、奶酒祭祀,請新郎新娘祈禱吧!神火是你們婚配的見證!請新郎新娘叩頭吧!佛光爲你們傳宗按代。
說到傳宗接代,周圍嗤笑聲又響起了。墨卡頓憤怒地向發笑之人瞥了一眼,眼神似刀,笑聲立刻沉寂下來。
晚上王府內的酒席上熱鬧非凡。篝火上的烤全羊油亮焦黃,散發出陣陣誘人的香氣。蒙古人不停地高歌,圍着篝火跳鍋莊。健碩的漢子們脫了上衣摔跤、射箭,歡呼雷動。恰那還不會喝酒,拘謹地面對這陌生的場面。有人上前敬酒,他只喝奶茶,如同木偶一般木訥。
“來,安答,你不能喝酒,就喝奶茶。咱們兄弟倆喝上一口。”啓必帖木兒端着酒碗,豪爽地跟八思巴碰杯,一口乾下,再喊人倒滿酒,“安答,沒想到咱們成了親家,那可是真正的安答了。我妹妹從小被寵慣了,脾氣暴躁得很,你們可一定要多擔待些啊。”
八思巴謙遜地說着客氣話,啓必帖木兒搭上八思巴瘦削的肩膀,哈哈大笑:
“你看,你伯父真是文殊菩薩轉世,居然將我父親多年的腳疾治好了。父親宮中那麼多也裡可溫教士、薩滿巫師,都不及班智達智慧過人。父親昨日下令了,委任班智達大師爲‘祭天長老’。日後宮中祈願,也裡可溫教士和薩滿巫師都不得坐上座,讓班智達大師坐上首,帶領僧衆。”八思巴趕緊低頭合十稱謝:“闊端王子對我們已經非常優厚了,非但供給充
足,還建造寺廟給伯父住。這等厚德,我伯父感激不盡。”
“這算什麼?班智達大師讓整個烏思藏歸服蒙古,免了兵戈之爭,纔是大智大德。這幻化寺再過一個月便可全部完工,到時候大師和你一併搬過去。恰那就留在我父親王府裡,你們隨時可以過來看他。”
一旁的恰那聽了這話,嘴一扁,眼圈又紅了。八思巴偷偷握住弟弟的手,對他露出一個安心的微笑。
夜色深沉,熱鬧的婚禮也終於曲盡人散。八思巴將恰那送到院子門口,爲弟弟整了整衣裳。
“哥哥,我真的要去跟那個大姐姐睡嗎?我想跟你一起睡。”恰那紅着眼圈,握住八思巴的手臂不放,眨着眼一臉怯怯,“她好凶,我怕……”
“恰那,哥哥不能再陪你睡了。”八思巴語氣傷感,撫摸着恰那肉乎乎的臉蛋,“公主是你妻子,你要好好跟她相處。哥哥會經常來看你的。”
恰那擡起水汪汪的眼,哽咽着說:“那——讓小藍陪我,好不好?”
八思巴點頭,將我從懷裡掏出,遞給恰那:“很晚了,你進去吧。”
恰那撫摸着我的背脊,對着八思巴努力地笑。他的笑容在綴滿繁星的夜空下如同沁人心脾的涼爽山泉。後來,隨着年歲漸長,恰那的臉上再難出現那種無憂無慮的笑了。
“你給我出去!”一個碗盅隨着咆哮聲向恰那砸來,“就憑你這麼個小不點兒,還想跟我一起睡?”
恰那躲過碗盅,委屈地往門旁縮着身子,用不熟練的蒙語小聲問:“姐姐,
你幹嗎那麼生氣?”
墨卡頓噌的一聲從卡墊上站起,奮力拔着頭上的珠寶,一邊拔一邊摔:“我怎麼不生氣?憑什麼我要嫁給你這麼個小鬼?什麼本事都沒有,就知道抱着那隻臭狐狸。你說說,這個婚禮上,你鬧了多少笑話?以後我走出門都會被人指指戳戳!”
一旁的喜娘想要拉住她,被人高馬大的墨卡頓甩開:“我只想嫁給草原上雄鷹一般的男子漢,不是你這種吃奶的小娃娃!”
恰那晶亮的大眼裡噙着淚珠,怯生生地嘀咕:“可是,我會長大的啊。”
“等你長大,我都老了,老了!我能有幾年青春啊?”墨卡頓愈發憤怒,跺腳狂跳,頭髮半披,珠寶首飾隨着她激烈的動作往下掉,鋪了滿地。
恰那忍不住了,眼淚滾滾落下,嗚咽着喊:“姐姐,又不是我情願的……”
“你還跟我說情願?誰情願嫁給一個不知哪裡來的小藏人!我恨不得有人來搶婚,可是,誰敢搶成吉思汗的曾孫女?”墨卡頓說得氣憤,號啕大哭起來,“帶着你的破狐狸滾出我的房間,以後沒有我的允許,不許你踏進半步!”
恰那轉身要走,墨卡頓突然赤足跑到門口,將門反關上,背靠門框,警覺地看他:“站住!你去哪裡?”
恰那頓住腳步,用袖子擦眼淚:“我去找哥哥……”
“不許去!”墨卡頓惡狠狠地瞪恰那,“以爲我不知道嗎?你要去告狀。”
恰那抽泣着,小臉皺如紙團:“可是,姐姐,是你要我出去的啊。”
墨卡頓想了想,又打開門,兇蠻地拖着恰那走進旁邊的房間:“你以後都睡在書房裡,不許踏進我房間一步。還有,不許哭,再哭我打你!”
恰那從指縫中偷眼看她,看到一臉兇相,又嗚咽起來。不提防間,突然啪的一聲脆響,恰那霎時愣住,圓圓的小臉蛋上立刻浮出五個手指印來。我一躍而起,咬上墨卡頓欲再次舉起的手掌。她疼痛下拼命甩手。我支撐不住,被甩在地上,翻了個滾打算再繼續撲上前,卻被恰那抱起,護在胸口。墨卡頓指着我咬牙切齒:“你敢不聽我的話,我就殺了這隻破狐狸!”
恰那將哭泣硬生生地嚥下,垂頭縮起身子,更緊地摟住我。墨卡頓環顧一下,對着一旁戰戰兢兢的幾個喜娘、丫鬟哼了一聲:“還有你們,誰要是敢告訴我父親和哥哥,就等着被打斷手腳!”
那幾個喜娘、丫鬟抖了抖,垂頭不敢吭聲。
我在恰那懷裡昂頭看他的右臉,彈指即破的粉嫩肌膚已是一片紅腫,看了着實讓人心疼不已。我禁不住埋怨自己,憑着藍狐天生的靈氣不會老不會死,這麼多年了卻只學會說各種人話。都300歲了,沒有高人指點,我不會任何法術,連個悍婦也治不了。
恰那在書房裡抱着我度過了他的新婚之夜。他縮在牀上,噙着淚水,低聲喚着哥哥和伯父。我輕輕地舔着他腫起的臉蛋,我的唾液有清涼消腫的功能,他漸漸地不覺得疼了,摟着我頭一歪,沉沉睡去。
我陪着他,舔去他腮邊的淚痕,在睡着的他耳邊,輕輕哼起我當年學人話時學到的第一首人類的歌:《搖籃曲》。
那年,我最小的侄孫垂老而死。它走了,整個家族便只剩下我一個。我守在它身邊,爲它舔去最後一滴淚水。它已經無法說出我們狐狸的語言了,可我從它那哀傷的眼裡看出,那滴淚,是爲我而流。它在可憐我日後的孤寂嗎?
侄孫走後,我寂寞得要發瘋。我下山去牧民家,破天荒地不是爲了偷雞,而是躲在帳篷裡聽他們說話。那時我還聽不懂人話,卻覺得聽見任何聲音,都無比美妙。就在那時,我聽到了女人搖着搖籃,輕輕唱起這首《搖籃曲》。
我貼着恰那的耳朵輕輕唱着,一如當年那搖着搖籃、滿臉慈愛的女人。
搖呀搖,搖呀搖,
寶寶懷中睡。
搖你長大有了希望,
寶寶快長大呀,寶寶快長大。
恰那翻了個身,舔了舔紅潤的脣,嘴角慢慢上翹。
第二天他醒來,第一件事便是把我摟在懷中甜膩地笑:“小藍,昨晚我夢見阿媽了。她對着我柔聲唱歌。她的聲音真好聽,像仙女一樣。她還親我的臉蛋,很溫柔……”
我舔了舔他的臉蛋,嗚嗚叫着,替他開心。
年輕人搖頭:“這婚禮真是場鬧劇。恰那碰上這麼個悍婦,以後有的是苦頭吃了。”
“我那時一直覺得墨卡頓驕蠻無理,異常兇悍。這麼多年過去了,卻開始理解她。她其實也可憐,與恰那一樣,是這樁政治婚姻的犧牲品。”
我嘆口氣,爲壁爐再添了幾塊柴火:“此後很多年,恰那一直睡在書房裡。
到了陌生環境,他長大了,懂事了,也更讓人憐惜。他很怕墨卡頓,卻表面上裝着融洽,從不告訴伯父與哥哥。他剛開始時不喜歡蒙古大袍,不愛吃蒙古食物,學蒙古話也總是咬字不清。可是,時間一久,也便慢慢適應了。”
年輕人扭頭看我:“我一直有個疑問:班智達大師爲何要帶上八思巴兄弟倆走那麼艱辛的旅程?當時八思巴才10歲,恰那才6歲。帶着這麼小的孩子行走千里,跨越青藏高原,就算放在現代,都異常艱難,更何況是當時的道路和食宿條件?”
我嘆了一口氣:“當時薩迦派內部確有不少反對聲音,要求班智達大師不要帶上兩個幼童,免得路途上出什麼意外。可是大師這麼做有他的道理。若是將兩個孩子留在薩迦,恐怕性命堪憂。”
年輕人目瞪口呆:“這……怎麼會?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