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雖這麼說,可當聽到八思巴拾階而上的腳步聲時,我還是緊張得手心滲出了汗。不多久,恰那也聽到了腳步聲。他側目看我,抓起我的手用力握了握,聲音輕柔:“別怕,你若不知該怎麼說,我會對大哥說的。”
山麓終於出現了那個褐紅的身影,僧衣永遠一塵不染,脊背挺直如鬆,睿智的雙眸蘊着悲憫世人的情懷,沉穩弘毅的面容含着溫婉親和。
我的心驀地提到了嗓子眼,一緊張,又想扭頭鑽進一旁的樹叢。恰那緊拉着我的手不讓我逃,以眼神示意我平靜下來。我努力深呼吸幾次,終於忍住了想要變回原形的衝動,腿卻還在微微打着戰。
遠遠看見恰那,八思巴緊走幾步,他的目光很快就從恰那轉到我身上,他吃了一驚,急忙停下腳步,垂頭雙手合十向我恭敬地行禮。
恰那牽着我走出延春亭,在離他一丈之地站定:“大哥,你可認得她?”
八思巴擡眼凝視我,只看了一小會兒,素來平靜的臉上顯出羞赧之色:“恰那,你該知道我認識的女子極少。”目光落在恰那牽着我的手上,他有些遲疑,
“你昨日說的便是她?”
恰那緩步走向哥哥,在他身邊站住,悵惋地嘆息道:“她傾慕你許多年,一直默默跟着你,無怨無悔。只是,她愛極了你,怕你不會接受她,從不敢以這麼美麗的身子出現在你面前。”
八思巴猛地擡頭,定睛在我身上許久,遲疑地說:“藍眸,藍髮,難道,難道是……”他渾身一顫,朝着我疾走了兩步又突然停下,試探地看向我,“藍迦?是你?”
我扯着藍絲帶,尷尬地點了點頭,直想把腦袋埋進土裡。
八思巴瞪大眼睛,清澈的眼波中翻涌着難掩的波瀾:“你,你果然可以變成人身!”
恰那側目看我,目光格外柔和,混合着憐愛和欣賞。“大哥,我們的小藍美嗎?我從未見過比她更美的女子。更重要的是,她善良又可愛,有着這世間最難得的純淨之心。”恰那走近八思巴,將手搭在他肩上,感喟道,“大哥,你對別的普通女子難有感情,可小藍不一樣。她伴着我們長大,早已是我們的親人。我們煩悶時,是她在身邊逗我們笑;我們傷心難過時,是她在輕聲安慰;我們有難時,她不顧自己拼盡全力幫我們。這樣美好的女子,大哥怎能不接受?”
恰那的語氣滿含深情,八思巴隨着他的聲音定睛在我身上,目光如清淺的盈盈水波微微盪漾,兩頰處的紅暈更是迅速擴散至整張臉。
“恰那,別說了。”八思巴偏頭,看着一株怒放的海棠半晌,漆黑的瞳仁如遠山晨霧捉摸不定,“你讓我靜一靜。”
恰那的眸光黯了一黯,咬着脣角勉力一笑:“大哥,那我走了。”
留我一人對着八思巴嗎?我嚇了一跳,弱弱地叫:“恰那……”
恰那似乎根本沒看到我哀求的眼神,揮了揮手往山下走去:“小藍,你晚上就陪着哥哥吧,不用來我這裡了。”
恰那幾乎是用跑的速度離開的。他的身影消失後,我跟八思巴沉默了許久。我們面面相覷,都不知道該說什麼纔好。我低頭扯着藍絲帶,猶豫了半晌才支吾道:“我們一一”
“我們——”
他跟我同時開口,我嚇了一跳,急忙道:“你先說。”
“你先說。”
又是同時開口,說的還是同樣的話。我閉嘴,垂頭踢着腳下的小石塊。在夕陽柔和的光線下,他的眉宇更加分明,顯出雕刻般硬朗的線條,眸子裡似盛着兩汪清澈的潭水,臉頰上的紅暈始終不褪。
他垂下眼簾嗯哼一聲:“我想說的是,天晚了,回去吧。”
我結結巴巴地點頭:“哦,我,我其實也是想說這個。”
他正打算邁步,扭頭看我,又有些猶豫,吞吞吐吐地說:“可你,你這個樣子——”
我低頭看了看,明白了他的顧慮。怎麼可以以女兒身跟着他一起走呢?被人瞧見了,他的清譽就完了。我“哦”一聲,恢復了原形。他看我成了小狐狸模樣,噓出一口氣,伸手剛想要抱我,又突然縮回手。
我訕訕地,自己往山下跑:“我自己可以走。”
他只是悶悶地“嗯”了一聲,垂着頭沿着山階往下走。我們一前一後默默地走着,微風輕拂,揚起他的衣角,褐紅色的僧袍在夕陽的霞光中染出金色的光暈。
第二天我去白蘭王府,在恰那房裡着急地看着臥牀的他。“恰那,我聽到貢嘎桑布在你門外對旺錯說,你昨晚竟在院子裡待了整整一夜,受了風寒。”我說得氣急,忍不住嗔怪,“你身體本來就弱,你還這麼不愛惜!”
恰那頭上搭着塊溼巾子,偏頭咳嗽了好幾聲。“我只是看月光皎潔,所以多看了一會兒,沒事的。”他竭力讓嘶啞的聲音變得輕鬆,似乎漫不經心地問,“昨晚,你和哥哥怎樣了?”
“沒怎樣啊。你走了後,我就變回原形跟着他一起下山了。”
他詫異:“就這樣?”
我點點頭。
“那晚上呢?”他從被中探出身子,問得急切,又引起一陣猛烈的咳嗽,“你昨晚不是在他房裡睡的嗎?難道你就沒抓住機會,變成人身?”
我比劃着,老老實實回答:“我有變成人身。就是他坐在這邊創制蒙古
字,我坐在那邊看着他不時寫字。你也知道的,我不能靠他太近,否則就會被
打回原形。”
“哥哥他——”他頓了頓,小心問道,“什麼反應?”
“沒什麼反應,就是寫字,偶爾擡起頭看看我。”
其實八思巴看我時都是紅着臉的,寫一段時間,便會以眼角餘光搜索我在何處。後來他要安歇了,卻不肯像往日那樣寬衣就寢。我即便恢復了狐狸身子,他還是扭捏着叫我去睡旁邊廂房的軟榻。
恰那怔了怔,眼底飄過莫名的失落:“看來,哥哥他是真的願——”
突然響起敲門聲,是墨卡頓:“恰那,是我。能開門嗎?聽說你病了。”恰那偏頭咳嗽片刻,衝門外不耐煩地喊:“公主,我沒事,只是偶感風寒罷了。”
墨卡頓殷勤地說道:“我請了燕京城內最好的傷寒醫生——”
恰那扯掉頭上的溼巾子,毫不領情地打斷她:“太醫已經看過了。難道公主大街上請的三流醫生會比太醫還好嗎?”
墨卡頓訕訕道:“我只是想,多一位醫生診斷,說不定會——”
恰那粗聲打斷她:“公主不必麻煩,我的侍從旺錯已經按太醫開的方子去抓藥了。”
“那,那好吧。”墨卡頓還不死心,繼續敲着門,“可我還有別的事,很要緊——”
恰那心煩地揮手,邊掩嘴咳嗽邊說:“公主,這府邸裡所有事情不是都由你掌管嗎?有什麼事你自己做主就行,不必來跟我說。我累了,公主請回吧。”墨卡頓不再出聲,在門外逡巡了許久,終是踩着沉重的步子離開了。
我慢悠悠地說道:“那年的李璮叛亂對忽必烈來說打擊不小。李璮先前深受忽必烈信任,被授予了很重要的軍權。聽到他叛變的消息時,忽必烈怎麼都不肯相信。李璮起兵之時曾積極聯絡其他漢人大族,以漢族怎可受蒙古人鉗制爲由,讓那些跟隨忽必烈多年的漢人一起叛變。不過卻應者寥寥。”
年輕人聳了聳肩膀:“忽必烈要在漢人的地盤上立足,就得倚靠那些在當地有影響力的漢人。那些漢人是既得利益者,自然不肯再背叛忽必烈。”
我點頭:“是的。忽必烈與以前野蠻的蒙古統治者不同,頗得中原人心,那些北方的漢族大戶便不肯背叛他。於是李璮又聯合南宋,宋軍覺得可以趁勢進軍,便沿着海邊一路偷襲,卻被蒙古人打退。李璮叛亂雖然只用半年時間便剿滅了,卻爲日後忽必烈與漢人的矛盾埋下了伏筆。”
“忽必烈開始不信任漢人了?”年輕人敏銳地指出,“他也開始相信‘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忽必烈先前對漢人很包容,網羅了不少漢人謀士,攻城時也不再像其他蒙古人那樣大肆屠戮。他本以爲漢人會因此接納他,不想卻遭到背叛。忽必烈將李璮之事歸結爲對漢人過於寬容,給予太多權力所致。所以,他之後對漢人開始忌憚,再也不像先前那般重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