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必掩嘴偷笑,悄聲說道:“依我看哪,還是早點辦的好,免得墨卡頓那個醋缸子從涼州趕來鬧場。”
忽必烈頑心大起,對察必擠擠眼睛:“哈哈,也對。”再嗯哼一聲對着殿內衆人道:“過了元宵節,元月十六便是上上吉日。朕會帶皇后和諸皇子親臨婚禮道喜。”
衆人皆跪下山呼萬歲。黑壓壓的人羣中有個人偷偷擡眼,我在房樑上清晰地感受到了兩道恨意,衝着忽必烈身邊的八思巴凌厲射來。
恰那的白蘭王府就在國師府對面,是當年金國的宰相府。雖經幾番戰亂部分損毀,但基本格局和房屋都還在。這幾日正在抓緊時間日夜修繕,必得在婚禮當日將前三進院落先收拾出來。工匠中除了金人、漢人還有藏人,所以這座府邸融入了不少藏式房屋的特點。
最顯眼的是牆面顏色:紅白青三色相間。紅色象徵文殊菩薩,白色象徵觀音菩薩,青色象徵金剛手菩薩。這三色相間正是薩迦派的特色,在藏地,薩迦因此被俗稱爲“花教”。這亮麗的色彩使得恰那的白蘭王府在燕京顯得極特別,老遠便能辨別出來。
“白蘭王府”的金字牌匾被小心掛起時,引來了燕京百姓駐足圍觀。王府門口的街巷被擠得水泄不通,人們評頭論足羨慕不已。這可是忽必烈親自題寫的御字。放眼滿燕京,誰有這般尊寵?
可這座煊赫王府的主人,卻對工期緊迫的裝修工程不聞不問,一應事務皆推給了八思巴最得力的貼身侍從貝桑波。除了八思巴,他什麼人都不見,丹察曲本找他許多次都被他拒之門外,連未來岳丈都吃了閉門羹。他悶在國師府裡成日喝酒,喝得爛醉便呼呼大睡,新郎裝都是裁縫們趁他睡着後量的。
“恰那,再過幾日就是婚禮了。你到底要醉到什麼時候?”八思巴用力將恰那懷中抱得死死的酒壺奪走,憤憤地砸在地上。眶噹一聲響,將醉得迷迷糊糊的恰那震醒了幾分。
“大哥,你來了。”恰那迷濛着眼,瞳中血絲密佈,“你不用爲我擔心,婚禮那日我一定會好好的,不給你丟臉。這幾****便由着我吧。這本來就是政治聯姻,誰讓我身爲薩迦幼子呢?我逃不脫命運,只能順從。我喝酒,也不過是想讓日子過得快些罷了。”
恰那滿身的酒氣讓八思巴皺起了眉頭,他愛憐地爲弟弟拂去身上沽着的污漬。他輕聲細語地安慰道:“恰那,我知道你還未喜歡上丹察曲本。你和她相處時日尚短,許是還沒發現她的好處。她是藏人,與我們同族,你跟她會比跟墨卡頓公主更易相處。而且她年輕,身體健康——”
“子嗣是不是?”恰那臉色蒼白得可怕,大笑着打斷哥哥,“我喜不喜歡她根本不重要,讓她生下薩迦的繼承人才最重要。”
八思巴長嘆一口氣:“這些年你一直受公主鉗制,你過的是什麼日子哥哥都知道。哥哥一直希望你身邊能夠陪伴一位善解人意溫柔可人的女子,可如果不是大汗賜婚,公主絕不會允許你納其他女子,那薩迦就後繼無望了。”
恰那搖搖晃晃地站起,難以置信地瞪着八思巴:“想娶丹察曲本的是三哥不是我,爲何大汗會突然爲我指婚?是你安排的,是不是?”
我大吃一驚,急忙看向八思巴:“婁吉,你爲何要這麼做?那晚意希迥乃來求你,你不是答應他了嗎?”
“我從來沒有答應他什麼,我只說了我會安排。”八思巴擰着眉,看向震驚的恰那,“許多天前,大汗就已經告訴我他想拉攏次仁嘉,加封他爲萬戶侯,將阿里不哥在吐蕃的封地轉給他管轄。那時我便開口讓大汗爲你賜婚。”
我呆住:“原來,早在意希迥乃來求你之前,你就已經爲恰那安排好了這門親事。”
八思巴上前扶住搖搖晃晃的恰那:“三弟向來有野心,對自己的出身一直耿耿於懷,日後必不甘居人下。次仁嘉封萬戶侯後,管轄之地比原來大了十倍不止。若是讓三弟繼承了這麼大片地方,他難保不會生出異心,對於薩迦後患無窮。”
“如果是我娶了丹察曲本,你就無須顧慮了,薩迦勢力得以增強,你又可藉着大汗名義讓墨卡頓再也反對不了我娶其他女人,薩迦就能有後了。哈哈,大哥心思好敏捷!”恰那拍開八思巴的手,怒極反笑,“所以,你也不問問我願不願意,便爲我安排了一切!”
“恰那,大哥都是爲你好!”八思巴還想再勸,卻在觸到恰那眼底那不盡的哀傷時怔住了。他神色黯淡,咬一咬牙往外走,“可你若真這麼不情願,大哥不會勉強你。我現在就去求大汗,讓他取消這門親事!”
恰那攔住八思巴,清澈見底的眼眸落在他身上,水霧氤氳,哀傷纏繞。恰那悽然一笑,笑得極美:“大哥,不用了。我娶誰不是一樣呢?只要對你有用就好。”
八思巴難過地搖搖頭:“恰那,大哥不想看到你這樣。”彷彿又突然想到了什麼,他急忙拉起恰那的手臂,急切地問,“恰那,你有沒有喜歡的女子?你快告訴大哥。不管她是誰,不管她是什麼身份是哪一族,大哥對佛祖發誓,一定爲你娶到她!”
恰那木然地從八思巴手中抽回自己的手臂:“大哥,我沒有。”不等八思巴再問,他煩躁地轉身背對他,“我累了,想睡了。”
八思巴還想說什麼,卻看着恰那的背影長嘆一口氣,終究沒再說出口,只是走到我面前蹲下,撫摸着我的小腦袋:“藍迦,幫我看着他別再讓他喝酒了,喝多傷身,他身體底子弱,禁不住的。”
那晚八思巴走後,恰那果真沒再喝酒。躺在牀上許久,他一直盯着天花板。在黑暗中其實他什麼都看不見,卻像是看透了一切般全然無謂。
我用尖鼻子拱拱他的手臂:“恰那,你不是說累了想睡嗎?”
他轉身面對着我,將我捧進懷中:“小藍,明天是上元佳節,燕京城內會有盛大的燈會。你陪我去看花燈,好嗎?”
“好啊!”他之前一直悶在國師府,哪裡都不肯去。現在難得他想散心,我自然答應。
“小藍,我是說……”他猶豫了一下,咬着嘴角說出,“你變成人陪我去。”黑暗中他眼瞳灼灼,流光溢彩般的黑眸緊緊盯着我:“這是我婚前唯一的願望。”
我跌入他如深淵般的黑眸中,只得輕聲回答:“好。”
這個字令他展現了許久不見的笑容,黑暗中他瑩瑩的淚光令我的心突然莫名地被刺了一下。
“西藏自吐蕃王朝滅亡後,大大小小教派林立,各自爲政,已歷400年。”爐子上的水壺哧哧冒着氣泡,我下炕爲自己和年輕人倒了杯熱水,“班智達大師一心想要統一藏地。他自己有生之年無法完成心願,便將這願望傳續給了八思巴。”
年輕人手握茶杯取暖,一面沉思道:“我也記得,史書上的確是說,西藏作爲省份併入中國版圖是始於元朝,其中想必是有八思巴的功勞。”
我點頭:“忽必烈早在做親王時就對蒙哥汗將西藏割成幾塊封給諸兄弟的做法不滿。當時,蒙哥汗所封的西藏領主中,蒙哥自己和闊端已死,旭烈兀率軍攻打西亞諸國尚未歸來,阿里不哥已是忽必烈的死對頭。八思巴便趁機提出要忽必烈不再分封西藏,而是作爲一個統一的行省來管理。”
忽必烈雄才大略,八思巴的提議正中他意。忽必烈剛坐上大汗位,便撤銷了蒙哥、闊端和阿里不哥在西藏的所有封地,只保留了旭烈兀在帕竹派的領地。旭烈兀與忽必烈兄弟感情原本就不錯,爲了爭取他站在自己一邊,忽必烈沒有撤銷他在西藏的領地。
我喝了口熱茶道:“後來幾年裡,八思巴在忽必烈支持下對西藏的政務滲透更深,西藏逐步從割據林立行政混亂變爲政令統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