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風雨的前兆

暴風雨的前兆

我們每個白天都過得很充實。他先默寫出一段梵語經文,然後逐字與我推敲,有時爲了一個詞語就要耗掉半天時間。我們的進度並不快,因爲他的漢語雖然可以流利地說,但要形成文字,尤其是一千六百五十年前的古漢語,難度還是很大。而我,能看古籍卻不代表能寫,在這方面也很吃力。不過,我們並不需要趕速度。日後羅什在姚興支持下,會在長安設立大型譯場,有幾千參加者。這部《維摩詰經》據說就有一千二百多人一起參與。我們現在做的,只是練手,希望能爲他以後打點基礎。所以這樣相視一笑,其樂融融。往往等宮女們進來擺食物,點燈,才意識到時間流逝得有多快。

我們的共同生活中,還有一個必不可少的內容:性愛。隨着對彼此身體和反應的熟悉程度增加,我們的性愛也更加和諧。他不是沒有掙扎,這種心理上的矛盾始終伴隨着他。可他除了是個虔誠的奉佛者外,他還是個男人,有男人的身體和男人的慾望。他的鬥爭每次都以向身體投降告終。愛情戰勝了,起碼暫時戰勝了宗教。但是能勝利多久?我不能預測。從佛陀時代開始便制定了嚴格的禁慾,我無法改變他從七歲起就篤信無疑的價值觀人生觀,他奉佛的時間比愛我的時間長多了。我不想用愛情來剝奪他對理想的追求,我只希望潛移默化感染他性愛不是罪惡,愛情和理想可以並存。

愛情和理想真的可以並存麼?魚和熊掌可以兼得麼?如同一個無法論證的哲學命題,這個矛盾,不管我願不願意承認,始終存在。在我們軟禁期間的封閉環境裡暫時可以忘卻,但一旦我們走出這個金色牢籠,我們又如何去面對世人呢?苦笑一下,這麼看來,這個籠子還是有好處的。

所以我在寫考察日記時,一直在思考爲什麼佛教要擯棄性,宗教與性的關係到底是怎樣的。

原始宗教對性採取了肯定的態度,崇尚它,讓人享受大自然的快樂。原始宗教的儀式裡,性活動會成爲最崇高最神秘的膜拜。根本原因在於原始宗教是產生在生產力落後,生活條件惡劣的人類早期。性能帶來種族繁衍,爲部落增添更多的人口。

可是隨着生產力的逐漸提高,物質追求不能滿足精神追求時,系統化的有理論基礎的宗教便出現了。幾乎所有的高級宗教都以否定現世、崇尚來世、追求永生爲基本原則。可是人在性活動中能感受到其他事物無可替代的快樂,如果肯定了性,就是肯定了現世的歡樂,就會影響對於靈魂得救說法的信仰與忠誠。

宗教都崇尚神靈,神靈高於凡夫俗子。宗教崇尚精神,而凡夫俗子則往往沉溺於現世中的口腹之慾與肉體的歡樂,宗教不能和凡夫俗子處於同一條水平線上。宗教拔高到精神層面,就要否定現世中得來的快樂,把肉體的需要提高到精神的階段,使它昇華,才能讓人們有所信仰,有所追求。

印度教崇尚禁慾素食,可是在卡朱拉霍(Khajuraho),卻有着舉世聞名的性愛神廟,近一千年前的神廟裡密密麻麻雕刻了幾萬幅各種性愛姿勢的浮雕。這些平常人無法做到的性愛姿勢,是天神們在上天才能享受到的。印度教有個故事,一個年輕人沉湎於現世的歡樂,不願意修道。天神來責問他,他說他在現世中已經可以享受到一切了,他不願意放棄這些既得的享受,苦行修道去往天堂。於是天神帶他來到了天堂,他看到了人世間無法找到的絕世美女,品嚐到了人世間無法做出的美味佳餚,一切的一切都是人世間無法比擬的。所以,當他回到人間,便對人間女子,平常食物再也提不起興趣。於是,他靠着苦修,終於在死亡後去了嚮往的天堂。

“每天看你都在寫,到底是寫些什麼呢?”

我合上筆記本,回頭對着他燦爛一笑:“寫我自己的心情。如果有一天我必須離開你,起碼還有白紙黑字提醒我跟你在一起時發生過的點點滴滴。”

“艾晴,我們不會再分開……”他渾身顫抖着,緊緊抱住我,像海中溺水的人緊緊抱住了一根殘桅斷桁。他的頭枕在我肩上,面頰貼着我的脖子,新長出的胡茬扎得我微疼。

真的能嗎?爲什麼我總有不祥的預感呢?羅什,你的智商比我高,你恐怕早就嗅出暴風雨來臨前變味的空氣了……

“鬍子又長了,來,我幫你剃吧。”

暴風雨的前兆在我們軟禁生涯第二十天後終於到來了,呂光要見羅什。我想跟着去,他卻不允許。我本來要堅持,卻被他一句話打消念頭:“艾晴,你想讓呂光知道你對於我的重要性麼?”

看着他堅韌地離開,我心顫手抖,眼皮直跳。我能猜到呂光見他的目的,是爲了看他是否已被奢華的生活消磨掉意志。我也能猜出這次會面的結局,羅什肯定還是會拒絕承認他。我更知道這拒絕的後果,呂光將用當衆侮辱的方式打壓他在民衆中的神聖權威。

不知等待了多久,當他鐵青着臉步履沉重地出現在寢宮門口時,我的心,一直不停地往下墜……

“你依舊拒絕他,對麼?”

他擡眼,眼底有着沉沉的疲倦。“不用擔心,我沒事……”

我環顧四周,看着軟禁了二十天的奢華大殿:“這錦衣玉食,很快便要到頭了吧……”轉頭面對他,定定地說:“羅什,你再不從,他應該沒有耐心等下去了。剩下來的,便只有一條路。”

他臉色一下子有些發白。聰明如他,不會猜不到呂光最後一個方法的。

“你既然不能被他所用,他便會想方設法毀了你的聲譽,打壓你在西域民衆中的威望。這樣,你的號召力失去,對他的威脅也就沒有了。”

“艾晴,這些,羅什都想到過。但我若屈從於他,又會帶來怎樣的結果?”他看向窗外純淨的藍天,悲憫佈滿整張清俊的臉,“百姓遭殃,生靈塗炭啊。我一人受辱,總好過爲虎作倀。”

“他會讓你在衆人面前騎惡牛劣馬,看你一次次摔下,以此取笑。”

“不過是身體受辱,又有何懼?”清澈的眼波看向我,嘴角浮出瞭然的笑,“艾晴,你爲了羅什泄漏天機,不怕佛祖責怪麼?”

“我也沒別的天機可以泄漏了。”眼圈紅了,想起那樣的羞辱就心疼難忍。可是爲什麼只有幾個字的記載,如果可以更詳細些,我也許可以找到辦法預防。“羅什,我僅知道他會讓你騎惡牛劣馬,可我不知道這會發生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我更不知道他還用了別的什麼更殘忍的手段對付你。”

“不用但心。這些,都不是羅什最怕的……”

我頓住,探頭望他。他最怕的是什麼?他卻迴避我的眼睛,緊盯着窗前的藍天。天空下,幾隻鳥兒飛過,自由而歡暢。我們何時能飛出牢籠呢?不光是拘禁我們身體的牢籠,更重要的是我們自己心靈的牢籠。

這以後我們的日子陷入一種莫名的悲悽。每天譯經時我也好他也好,都心不在焉,卻強撐着對彼此微笑。晚上的纏綿變得更癡長更激烈,每次似乎都是世界末日前的銷魂一刻,直到精疲力竭彼此相擁着沉沉睡去。

五日後他又被呂光叫走,而這一次停留的時間更長。等他步履沉重地回來時,光潔的額頭上居然有個紅腫的大包。最讓我害怕的,不是這個紅腫,而是他臉上從未有過的絕望。

我跳起來,扶住他搖晃的身子讓他坐下,心痛地五臟六腑絞成一團。問他到底發生了什麼,他卻不答話,目光凝滯。想去拿藥膏,卻被他拉住。

他留戀地看着我,伸手撫上我的臉:“艾晴,一旦得自由,你便去弗沙提婆那裡,他會拼出性命保護你的。”他猛然將我摟進懷,胸膛傳來的心跳聲比任何時候都紊亂。“佛陀垂憐,聽到羅什祈求,派你來此。雖然只有連一個月都不到,羅什已經感激不盡,別無所求了。”

這種決絕的語氣,讓我一下子全身冰涼。我最擔心的最不願發生的事,果真出現了。掙開他,緊盯着他的眼,嘴角狠狠咬下,只有這種疼能讓我清醒地說出話來。“羅什,告訴我,你是不是在尋思如何死?”

他渾身一激,悲傷到極點的目光籠罩着我,卻又趕緊偏頭,穩一穩顫抖的肩膀:“艾晴,你別胡說,我怎麼會……”

“羅什,你忘了要弘揚佛法普渡衆生的使命了麼?”我打斷他,用盡力氣喊,“你忘了中原還有無數民衆在這亂世中苦苦掙扎麼?”

“還有我,我歷經千年寧願拋棄家人身受輻射來到你身邊,不是爲了陪你這一個月時間。”我咆哮着,從沒有這麼怒氣衝衝過,“你要是愛我,就要爲了愛活下去,這樣才偉大!”

“死,是最容易不過的事。忍辱負重活下去,最終完成使命的,纔是強者。”我抓起他的手,狠一狠心,咬下去。一絲鹹味混着淚水涌進嘴,苦楚而酸澀。

我擡頭,看他渾身顫抖卻強忍住疼,歷聲大喝:“羅什,你記住,你的使命比性命更重要!”

盯着我的目光,由之前的絕望逐漸變暖,他突然放聲大笑,語氣裡充滿曠達:“好!艾晴,活下去。我們一起活下去!”看了看手背上的牙痕,堅定地點頭,“羅什以後,絕不言‘死’這一字。”

然後他又恢復了一貫的溫柔,大笑轉成淺笑:“艾晴,你總是有辦法讓羅什清醒過來。”

我噓出一口氣,心痛地到處找藥給他敷。本來只想留個牙印就可以了,怎麼剛剛就這麼控制不住呢?

“艾晴,你歷經千年寧願拋棄家人身受輻射來到我身邊,千年是指天上地下的時間差別麼?你的家人如今是在天上等你吧?輻射又是什麼?”

給他塗藥膏的手抖了一下,擡頭看到他思量的眼神。“羅什……”

嘴被輕輕捂上了,他用另一隻不需要塗藥的手溫柔地蓋住我。“泄漏天機不是好事,佛祖會怪罪你。所以,以後定要慎言。就算對羅什,也絕不可說。”

那天夜裡我一直輾轉難寧。清穿文裡女主最常說的就是——我知道結果卻不知道過程。可是對我來說,一千六百五十年比康熙的兒子們久遠太多,連史書上短短一千來字的記載,有多少真實性都難以保證,更何況這隻字片語的背後會是怎樣的過程,我更是一點都無法預測。

深夜裡傳來若有若無的幽幽嘆息聲,是他。他應該也能感覺出我的無眠。只是,我們都心照不宣地沉默着,直到天光微白。

僅僅過了一天,他又被呂光召去了。他剛離開,馬上就有個宮女送換洗衣服進來,告訴我這些衣服都是最新的,又拍拍衣服,眼神和動作都充滿暗示。我疑惑地翻開,在裡面找到了一塊有字的絲綢帕子。

那幾個吐火羅字母匆匆而就,筆畫潦草。“昨日大哥與呂光爭執甚烈。呂光以你爲要挾,大哥在殿上憤而觸柱,企圖自盡,幸被阻擋。但呂光已放棄說服大哥,現下恐有意對他不利。三日後王與呂氏去雀離大寺,大哥會被帶去。無論呂光提何要求,都要勸大哥暫時答應。如今,只有你能勸動他。切記。”

憤而觸柱,憤而觸柱……那個觸目驚心的紅腫大包,原來是這樣……帕子落下,如枯葉一般,柔弱地飄蕩着,貼到地上。窗外天依舊湛藍,夏日午後的熱風吹拂進來,後背汗溼了,衣服粘粘地貼住,極不舒服。

“呂光以你爲要挾”,你最擔心的,是這個麼?眼前一切變得朦朧,酸澀入鼻。那樣瘦的身子,在爲我撐起一片不被雨淋到的天。艾晴艾晴,你是21世紀來的,別再管什麼歷史了,用你所有的力量救你愛的人吧。

他沒過多久就回來了,臉色依舊慘白,卻仍是堅韌的目光。“艾晴,他已經答應放你了,明日你便可離開。”悽清的臉上露出寬慰的神色,伸手撫上我的臉,這是他與我在一起時最常的動作。“出去後到弗沙提婆那裡,等我得了自由,便來找你。”

“羅什,你爲了讓他放我,答應他什麼了麼?”

“他三日後要去雀離大寺禮佛,我會隨同一起去。”

我偏頭,將欲滾落的淚吞回,平一下呼吸,回頭看他。“羅什,你在他面前爲了我要撞柱,他豈不知拿我可以要挾你?怎麼可能憑你的懇求就輕易放我走?”嘆口氣,他雖然聰明,卻從來都認爲人心本善,不知道陰謀權術。“只怕明天我一出這院門,根本到不了弗沙提婆家。”

他的臉色更加慘白,咬住下脣,痛苦地閉眼:“本以爲起碼可以爲你做些事。羅什不是沒想過這點,只是,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麼別的辦法讓你走。我也只能相信呂光一次了……”睜開清澈的雙眼悲慟地看向我,“對不起,羅什無能,保護不了你……”

“羅什,不必擔心我,我有本事可以脫身的。”我靠進他的懷,貼近他的心跳。“只是,我在考慮如何讓我們倆可以一起脫身。”

我們偎依着坐在地毯上,天已經完全暗下來。宮女進來點燈,羅什叫她們退下。已經到九月了,夏天酷暑已過,夜裡的那一絲涼意,卻像是攝氏零下的冬日。偌大的宮殿裡,我們只有在彼此身上才能尋找到熱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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