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如果令狐沖再刻薄一點,他大概會想,遇到儀琳這個小尼姑,大概是他這輩子最倒黴的一件事……雖然真相也跟這個差不離——因爲遇見儀琳並非他這輩子最倒黴的事,而是他這輩子倒黴的開始。‘一見尼姑,逢賭必輸’還真不是說着玩的,所謂‘一語成讖’。

好好地奉師命前來參加劉師叔的金盆洗手大會,偏偏給他瞧見了萬里獨行採花賊田伯光強搶民女,這民女恰好還是恆山派的小尼姑儀琳。五嶽劍派,同氣連枝,恆山派的小師妹眼見着就要被田伯光那淫賊給糟蹋了,他着實不好袖手旁觀。可田伯光的閒事卻不是那麼好管的,萬里獨行田伯光好的不只是輕功,還有刀法。人家混跡江湖多年,得了個這麼臭的名聲卻還有餘力繼續禍害良家婦女,足可見實力不弱,至少不是他這種小小的沒有存在感的華山派小弟子可以對付得了的。

於是這一管閒事,硬生生把他的小命給管掉了大半條,讓他去鬼門關裡遊了好幾圈……好在福大命大貴人多,僥倖還活着,實乃是不幸中的大幸。

不得不說,他跟儀琳小尼姑還真是有緣,中間幾度分離,最後還是陰差陽錯地聚在了一起,還一起目睹了曲洋前輩與劉正風師叔生命的最後時刻,被託付了遺言與遺物。兩位前輩生死相托的交情也確實讓人感慨萬千。將劉正風師叔和曲洋前輩的屍首處理好之後,天已是大暗,眼見着要下雨了,令狐沖又餓又累,身心俱疲,便和儀琳只好往衡山城內趕去,希望能找個店家住上一晚,省得一身舊傷還沒好透,夜裡還被凍病了。

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個店家,店小二卻固執地攔住他們不讓進:“二位客官,我勸你們還是別住了。”

“爲什麼?”令狐沖很是無言,怎麼住個店還這麼多事?

小二很善良地解釋:“我們店裡前兩天忽然來了兩個怪人,一到晚上,就發出很可怕的慘叫聲。很多客人都被他們嚇走了。我們也曾經想要去探探,可每次都被他們暴打出來。我聽別人說,這是惡鬼附身所致,弄不好,會出人命的。”潛臺詞大概就是,不是我不讓你們住,是你們住了就害怕後悔,到時候退錢麻煩,收拾客房更麻煩!所以,還是一開始就把麻煩扼殺在搖籃裡吧!你好我好大家好!

儀琳很單純,安慰道:“不怕不怕,自古啊,邪不壓正。只要大家勤唸佛號,自然就不會有事了。”

小二還想再爭取一下,“可是……”

令狐沖已經不想再繼續磨蹭了,打斷他徑自說道:“你們都聽到了,這個小師太很會念經的。她說沒事就沒事!快拿些吃的來,我餓壞了。”說罷便不顧小二的阻攔,率先走進了店中。

結果這一住,還真是平白又惹出許多事端來。江湖啊,果然是在哪裡都不得安寧的。

當初青城派掌門松風觀餘觀主餘滄海爲了一己之私,滅掉了福州福威鏢局林家滿門,就是爲了問出完整的辟邪劍譜的下落。雖然中間幾經波折,不斷有人出手阻攔,還讓林震南夫婦以及那林平之一度逃走,但最終他手下弟子還是將那林震南夫婦擒住,一路嚴刑逼問直到衡山城。誰知那逃掉的林平之負隅頑抗,先是認了那絕非正道陰險歹毒的塞北明駝木高峰爲爺爺,鼓動那木高峰與他作對,後來還乾脆入了華山派,成了嶽不羣座下弟子。嶽不羣可不是什麼善茬,比起木高峰來,只會更加難對付。餘滄海心知肚明,爲防止林震南夫婦被那嶽不羣要去,他秘密遣派弟子將他們先行押送往青城山。熟料到那木高峰漁翁得利,竟暗中截下林震南夫婦不知所蹤,讓餘滄海偷雞不成蝕把米,賠了夫人又折兵,着實有氣無處發。

而那木高峰也從林平之那裡聽說了辟邪劍譜一事,他本身對此並不算太瞭解,只料想餘滄海費盡心思想要得到的東西定然不是什麼凡品,自然對此動了心思。爲避人耳目,他便帶着林震南夫婦投入客棧,夜夜嚴刑拷問,奈何林震南夫婦着實是塊硬骨頭,嚴刑之下竟還能守口如瓶,他硬是沒有問出半點結果來,着實氣餒。

更加不巧的是,他投的客棧恰恰就是令狐沖和儀琳入住的客棧……於是,又一次陰差陽錯之下,這兩撥人再次重新聚在了一起。

若換作其他人,也沒什麼所謂,偏生令狐沖藝雖不高,人卻膽大,好奇心還忒重……於是,很是自然而然地聽了木高峰的牆角。這一聽,瞭解了一些情況,就更加不能夠放任不管,便略施小計嚇走了木高峰,救下了奄奄一息的林震南。

林夫人已死,林震南也身受重傷,已無回天之力,見這少年出手相救,人品應當也不會壞到哪裡去,爲免使祖傳劍譜失傳,只能賭上一把,託令狐沖將劍譜的藏處轉告林平之,卻也一再交代令林平之決不能翻看,說完之後便嚥了氣。令狐沖一天之內,硬生生被託了兩次遺言,也着實是心情沉悶,不知說什麼是好。即便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眼睜睜地看着他們死在自己面前卻無能爲力,這種感覺決計也不會好到哪裡去。

令狐沖是個重信守諾之人,既然答應了林震南,自然會做到。不過眼下,他並不認得林平之,也完全不知道那廂林平之已經機緣巧合之下認了他的師傅嶽不羣爲師,成了他的小師弟。暫時將林震南夫婦的屍首停放在客棧裡,令狐沖決定等天亮之後去與師傅師妹匯合,再來處理林震南夫婦的屍首。

這一覺睡得並不安穩,大半夜雨下個不停,淅淅瀝瀝的打在屋頂的瓦片上,吵得人不得安生。天氣涼,溼氣入骨,他傷口疼得厲害,翻來覆去輾轉反側,卻着實難以入眠。如此折騰了一個晚上,天還沒有亮,他便頂着兩個碩大的黑眼圈,蒼白着臉色出門了。出門前他還特地在隔壁房間門前站了一會,聽屋裡頭全無動靜,便知道這儀琳小尼姑倒是睡得還挺香。令狐沖並不打算去打擾這個小師妹的好夢,決定先去衡山城裡找到師傅,再過來通知她。

在走廊拐角處他還碰到了昨夜那個勸他不要住店的小二,那小二睡眼朦朧的也並未清醒,只是起來解手罷了,見他這副幽魂一般的模樣,倒像是被精怪吸去了精氣,硬是被嚇了一跳,越發肯定這客棧裡是鬧了鬼了,暗自盤算着收拾行李走人。

雨水大概是丑時時分才停的,地面根本沒有幹,走幾步便遇見一個小小的水灘,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令狐沖乾脆蹚着這淺淺的水灘一路緩行。布鞋踩在水灘上,濺起一片水珠,打溼了他的衣襬。他突然便覺得自己這回出來得有些久了,途中幾經波折,見多了事端,幾次在生死之際徘徊,反倒想念起華山上平靜的日子了。

他低下頭,目光望向那靜靜的水灘,上頭浮現出小師妹天真俏麗的面孔來……

一個纖細的身影與他擦肩而過,悄無聲息,鬼影一般。

令狐沖一怔,下意識回過頭去搜尋那道身影,卻只看到了一個有些踉蹌的背影。

是個姑娘,沒瞧見臉面,但從背影來看,模樣應該不會差。這姑娘穿了一身素色的衣衫,本是極爲雅緻大方的,如今那素色衣衫卻皺巴巴地貼在她身上,顯得狼狽十足……大概,是淋了雨的。令狐沖覺得很詫異,現在時辰還早,連日出都未曾,那姑娘卻似是剛進城的,失魂落魄的模樣着實是顯眼了一點。

令狐沖愛多管閒事,卻並不怎麼招惹女人。因爲他曾發誓,這輩子只會對小師妹一個人好。可是……那姑娘的樣子實在是太可憐了一點,若非遇到什麼傷心事,周身的氣息決計不至如此悲傷。且她如今腳步虛浮,着實讓人擔心眨一眨眼之間便會暈倒過去。最重要的是,令狐沖在那姑娘身上感覺到了一種奇異的親切感……說來好笑,他還不曾見過她的模樣,根本不知道她的長相,只是擦身而過,卻覺得很是親切,連他自己都有些意外。

他剛想叫住那姑娘,叫她不要再走了,好好歇一歇,畢竟她的狀態看起來並不好。那姑娘卻突然停住了腳步,身子晃了晃,再也支撐不住,突然間便像是被抽去了骨頭,軟軟地便要倒下。令狐沖嚇了一跳,行動快于思考,在她倒地之前將她撈進懷裡。“姑娘……姑娘,你沒事吧?”

她下意識地掙了一掙,這是她昏倒之前最後的反應,之後腦袋一歪,徹底失去了知覺。

令狐沖嚇了一跳,只是這樣虛虛扶着她也能感覺到她身上半點溫度都沒有,整個人冷得像塊冰一樣。他猜得半點不錯,這姑娘大概就是淋了一晚上的雨,身上早已溼透了,整個人雖不至於像剛從水裡撈出來那樣誇張,但那身衣衫還是溼漉漉的,着實好不到哪裡去。來不及多想,令狐沖便將她抱起,徑自衝向醫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