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也是雲國定啓七年。
外表維持着光鮮亮麗的泱泱大國形象的雲國,內部已是暗流洶涌。
北粵關的司徒畫衣仗着天高皇帝遠,在易守難攻的隱秘地區擴充兵員,並暗中製造好幾起邊境動亂佈置假象,將自己和北粵關的聯繫綁得更緊密。
與此同時,慕忘和燕都的赫連家同時發力,控制朝中言官上疏奏請陸航,給嘉水關的宋汝鵬更多兵力和支持,此言正合陸航的心意——司徒畫衣坐擁一地手握重兵已然權重一時,朝中武將已無人能與他抗衡,他不僅不能將她調來嘉水關讓她再在西北有所發展,更不能不培養他人接替她的位置,不然將來即使除掉她,朝廷也沒有可以撐起大局的武將。
瞌睡遇到熱枕頭,一拍即合的陸航心情大悅,卻不知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所謂套中套計中計,他這想法舉動正好落入他人的圈套。
有人看準他的心性,專門給他下套,各方勢力盤根錯節,大家各有算盤。
九月,女帥再度診出有孕在身,消息傳開,陸航派欽差到北粵關傳旨,賞下大量藥材珠寶,美其名曰體諒女帥辛苦,請她回燕都養胎。
這意思很明顯,白癡都看得出來陸航的打算。
司徒畫衣一笑置之,以懷有身孕不宜長途奔波爲藉口應對朝廷來使,連續打發三撥督請她回燕都的欽差。
而這件事更被有心人捅開,民間朝廷聞訊都議論紛紛。
迫於輿論壓力和顏面問題,陸航只好停止派第四撥人請司徒畫衣回京的打算。
這麼點事皇家自己知道也就罷了,偏偏傳出去,幾乎皇室的顏面都被下光了。
堂堂皇家,竟抓着鎮守邊關的女將的肚子說事,用這種由頭召人家回京,即使成功了,傳出去丟人也要丟死。何況他們還沒做成?
因僻處北方氣候寒冷,北粵關的深秋已和寒冬差不多,人們早早地翻出皮裘大衣穿上,能不出門更是絕不會出門。從軍的士兵們也都喜歡窩在屋子裡烤烤火喝點小酒聊聊天,和同伴們談論着故夜家鄉,將這漫漫長夜打發。
城中心的城守府邸修建得簡素大氣,因爲敵人太多,司徒畫衣對安全措施方面的佈置更加隨意,機關森嚴,凜然如鐵。
此刻在燕都仍舊是華美蕭瑟五彩斑斕的秋日勝景,但在北粵關已是滴水成冰。火爐裡柴火噼啪作響,火苗跳躍不定,熊熊的火光映在人臉上呈出一種光豔亮麗的色澤,宛若胭脂。
司徒畫衣坐在爐邊,翻閱着最新送來的情報,側面輪廓精緻,氣度雍容,她在燈下垂眸看文書,姿態沉靜,充滿高位者的端嚴氣質,輕輕攏起文書的纖長手指,被雪光映照出從容自若的姿態。
慕忘坐在一旁,安靜地看着她,脣角笑意淺淡而滿足。
“這是赫連家這個月送來的第三封密信了。”他聲音輕柔如小夜曲,即使心有焦慮依然無損音質的溫醇,舒緩乾淨得像經雨的梨花,“怎麼?燕都那邊有什麼新情況?”
“宋汝鵬勾結平國公,一邊籌謀巨資招兵買馬,一邊向朝廷獻媚,蒐羅各國美姬進獻給陸航……”她合上文書,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即使早知道陸航難成大器,但看到他這個樣子依然覺得心裡很難過。是她太僞善?還是真的心軟?
原來她還是看不破。
她啞然失笑,想起吃空餉的將領,喝兵血的上司,心裡有沉沉的悲哀壓上來,讓她覺得看不見光明的日出。
“我既希望聞人嵐崢永遠都不要打進雲國,又希望他立即打進雲國,想必小妖的心理也和我差不多,人果然都是矛盾的。”她目光落在跳躍的火苗上,原本堅定的心裡也生出一絲茫然和無措。
慕忘沉默,知道她心裡什麼都明白,也不需要自己安慰她,他只默默等她回神。
他對家國天下沒那麼多的想法,人生百年,只要自己無愧於心,怎樣都無妨。
“今年朝廷又沒發什麼糧餉吧!”雖然是問句,司徒畫衣用的卻是肯定語氣。
慕忘鬆口氣的同時心裡又一緊,不知道自己該怎麼答。
他想了想,道:“發還是發了,不過都是綾羅綢緞,金銀珠寶,藥材香料之類,而且數量也不多。”
就算數量很多,送到北粵關這一路上也要被各級官吏們瓜分得所剩無幾,還能剩下將近一半還是因爲她的赫赫威名,若非她是司徒畫衣,估計最多也就剩下三成。
司徒畫衣滿臉“我就知道”的表情,連一個憤怒的姿態都懶得做,這幾年下來,她都麻木了,現在聽到這類消息已是古井無波,生氣什麼的她覺得浪費心情也浪費表情。
“糧食和厚實棉襖可有送到?”她打點精神,神色正經嚴肅,沉靜問。
知道她問的是哪邊的情況,慕忘輕輕點頭,“和往常一樣,你要用隨時可以去取。”
提到這裡他也不由暗自心驚,傳言中赫連家富可敵國,果然不是虛妄之言,這樣惡劣的政治局面,他們卻還有辦法供應整個清羽軍的後勤需要,實力之強可想而知。難怪陸航那麼忌憚赫連若水,即使她已出嫁黎國仍然不放心,不惜得罪聞人嵐崢也要殺她。
“曲巖那邊的商路打通了,以後的日子應該會好過點。”司徒畫衣看着窗外蒼白的景色,喃喃道:“幸好你們合力將宋汝鵬弄走,以後這邊再也沒人能對我們構成威脅。陸航將宋汝鵬調去嘉水關,自以爲聰明,卻不知剛好中計。只知道對小妖和我下手,卻忽略了身邊人的狼子野心!”她忽然冷笑,幾分悲涼幾分譏誚,“引狼入室,自有他後悔莫及時!”
“陸航送來的那些東西不要浪費,都給赫連家用作現銀使用好了,反正咱們沒辦法,他們卻有辦法換成咱們想要的東西。”司徒畫衣想到六年前小妖出嫁時留給自己的後路,心中瞭然。
居安思危,未雨綢繆。小妖自己能做到這點,想必整個赫連家也都有類似舉動。
在朝堂上屹立百年不倒還長盛不衰不落頹勢的世家,果然都目光深遠着眼大處,從不在乎一朝一夕的得失,圖也圖百年大計。她行軍打仗在行,但說到這些政治操守陰謀計劃之類的東西要學的還很多。
她揉着眉心,想到自己這些年不斷向朝廷索要糧草金銀暗中準備,如今總算已有成果,心裡也多出幾分安慰,又有幾分悲傷。
內心深知過往不可追,然而當不得不和初衷背道而馳時,她還是心生痛楚。
窗外的梅花已開放,在凜冽寒風中綻放芳華,她看着那片深深淺淺的紅梅,彷彿看見大片和這紅梅一樣鮮豔的血色開放在雲國大地上,眼底漸漸瀰漫開遙遠的霧氣,聲音輕得彷彿呢喃:“秘密訓練的那批新兵已逐漸步入正軌,等到明年戰爭開始時也差不多可以用了……”
“聞人嵐崢喜歡不戰而屈人之兵,未必會採用硬碰的戰術。”慕忘搖頭,實事求是道。
“他應該會用小妖當突破口。”司徒畫衣抿脣,不知道自己該惱怒還是該佩服,這人真是奸詐,明明是利用別人得到好處,可你反而覺得他挺有人情味挺不錯,除了罵他一句卻做不成別的,更恨不起來。
“若論在各地的影響力,東南這一帶自然沒人能超越你,不管是赫連若水還是陸航,都沒有你的影響力和號召力,但在西北地區,你卻不及赫連若水的威望。”慕忘仔細給她比較分析。
“你還忘記一件事。”司徒畫衣提醒他,眼神意味深長,語氣裡有種緩緩的深思意味。“小妖當初離開雲國時留下的那些封地私軍……”
慕忘怔了怔,下意識看向牆上懸掛的輿圖。
若論起雲國大地的軍用輿圖,他私心覺得大概沒有比自家夫人這裡更精細的,哪一處有哨所,哪一處排了多少兵馬,哪一處的暗哨建在半山腰上……密密麻麻的地圖,看得人頭暈眼花。
看軍用輿圖要有天賦。更要後天有人教導。慕忘天賦再好,如果沒司徒畫衣教他,照樣是兩眼一抹黑什麼也不知道。
兩人成親至今,從最初的花前月下到如今的相知相依,已習慣對方的生活方式,磨成一個整體,誰也離不開誰。
沙盤推演,戰術策略,輿圖描繪……他從她這裡學到的東西不少,當然,她也從他身上得到很多夢寐以求的溫暖安定。
對軍用輿圖,他已從最出的如看天書到如今的爛熟於心,輿圖上一根細線貼着另一根細線,慢慢往下延伸環繞着護城河,像纏成一堆亂糟糟的線團,他的目光凝注在西北那塊區域,微微嘆氣。
“龍牙山地形複雜易守難攻,又臨近兩國邊境。而那一帶連綿的羣山橫跨兩國,只是山中氣候多變花草野獸多變數也多,多年來被稱爲天險少有人活着出入,纔有這麼多年的平靜。不過想必這些對她的那些私軍來說不是問題,如果聞人嵐崢打進雲國,他們可以做內應。如果陸航要對他們下手,也可以越過邊境進入黎國,這一招攻守兼備,還真不辜負她的名聲。”
“而且,沒人出入代表能自由發展。如果當真江山易主,他們也不用再遵守當初的誓言。等到他們出山時,誰也不知道會不會仍舊只有三千軍。”司徒畫衣神色微帶無奈。
慕忘一驚,心裡陡然如墮冰窖。
赫連若水爲這天準備過多久?她又在心裡暗恨過多久?纔會安靜地蟄伏至今,只等着一個合適的機會,將整個陸氏皇族連根拔起?!
他錯了,陸航也錯了,或許整個雲國都猜錯了。他們都太自信,以爲赫連若水不會背叛陸氏皇族,卻沒想到她性格決然剛烈至此,從當年被陸航鳥盡弓藏薄待時就下定決心要回來報復。
他忽然想笑,笑陸航的愚蠢,笑世事可笑,笑人心卑劣,笑作繭自縛的下場。
這世間真有因果循環之說,耍手段做壞事的也不用得意於一時啊,不信擡頭看,蒼天饒過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