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下午的陽光正烈,照得整個人都懶洋洋的沒精神,蘭傾旖從明壽宮回來,覺得提着的那口氣纔鬆下來。宮人送上溫水,她洗過臉,對方姑姑道:“我先睡會兒,有事姑姑叫我。”
方姑姑點頭,知道她最近嗜睡,“娘娘放心。”
冰涼的竹蓆帶來一絲涼意,窗外湖面上不時飄來幾絲涼風。她放空心緒,很快睡着。
她很少做夢,這次卻做起美夢來,因此當耳邊傳來陣陣呼喚時,她竟不想睜眼。直到雙脣似被什麼堵住,一時透氣越來越難,她才睜開眼睛,正見到一張近在咫尺的容顏。
“你幹嘛?”她瞪大眼睛,雙手支在他胸膛上使勁地推他一把,惱怒地問。
“誰叫你怎麼都叫不醒?方姑姑說不能讓你睡太久,兩刻鐘足矣,我只好出此下策。”聞人嵐崢挑起眉,滿臉笑意,見她仍有些呆,目光渙散直視前方,一幅還沒清醒的慵懶迷糊樣子,他好笑地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還沒睡醒?過不了多久又要睡的,沒必要這麼依依不捨。”
“別鬧!”蘭傾旖不耐煩地打開他的手,眼眸亮晶晶的彷彿有星辰落入其中,臉上全是喜氣和期待,笑眯眯地和他說:“我剛剛做夢夢到孩子了。”
嗯?他有點意外,這麼會兒功夫,她還做了個美夢?難怪不肯醒。“夢到什麼?”
“兩個孩子,一男一女,他們伸着粉嘟嘟的小手要我抱,問我是喜歡男孩還是女孩。”她眼中光芒璀璨。
“那你怎麼答的?”他握住她的手,心裡也很好奇她的答案。
“我還沒來得及回答,他們就衝上來要我陪他們玩。”她笑容燦爛如夏花,抓住他的手用力晃,像得到大人誇獎的小孩子般開心地和他分享喜悅,“嵐崢,我夢到他們叫我娘了。”
他覺得這是個好兆頭,“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會不會是你希望懷龍鳳胎纔有這個夢?”
“不會。”蘭傾旖答得飛快而斬釘截鐵。“我不想懷龍鳳胎。”
她對龍鳳胎有心理陰影,絕不會希望自己的孩子也是這樣。
“不會就不會吧!太醫說懷雙胎分娩時的風險也會加大,孩子一個剛好。”他扶她起來。
蘭傾旖伸頭看了看外面的天色,覺得也沒有先前那麼熱,在銅盆前洗過臉,“我出去轉兩圈,你自便。”
“好。”他知道她每天都堅持散步,路線從來不定,身邊又有人護着,也沒什麼好不放心的。
鳳儀宮裡已裡裡外外清理數遍,她的衣食住行都小心再小心,散步時前頭有四個宮人探路,玉瓏和玉瓊護在身邊,方姑姑和魏公公守在身後,蘭傾旖仍不敢掉以輕心。
水邊、樹下之類的地方她從來不去,寧可頂着太陽走寬敞大路,也不走那些陰涼有遮蔽的地方。
來來回回轉悠過好幾圈,身邊的宮人都氣喘吁吁,她仍呼吸平穩,只額頭因炎熱冒出不少汗珠。
“娘娘身子骨強健,生育時也可以少吃些苦頭。”方姑姑見她氣定神閒,就知道她和以往見過的那些嬌養的嬪妃娘娘們不一樣,心裡寬慰不少。
“承姑姑吉言。”蘭傾旖笑眯眯答。
邊走邊說間已回到水榭,晚膳就擺在這裡,小桌正對着滿池碧水,清風徐來水波不興,燈影花影亂如潮。
她最近不喜歡吃香菇,喜歡吃魚喝粥,廚房裡整天變着法子給她熬粥隔三差五地做魚。
松仁木耳小米粥熬得濃稠香濃。她不喜歡甜食,這粥的味道偏鹹,正投她所好。她連喝兩碗,吃完大半清蒸桂魚,又嘗過不少小菜才放下筷子。
宮人撤下飯菜,兩人漫無邊際地聊天。蘭傾旖想起自己心裡那個每次想要問他結果每次都忘了的疑問,趁現在想起來趕緊問。“你給孩子取名字了嗎?”
“我還在想。”他表示給孩子取名字是個高難度的活計,給別人取名字賜封號時一千一萬個容易,恨不得看見什麼字就定下什麼字來,可真要到自己頭上,卻看哪一個都不配做用作自己孩子的名字。他也不能拿去讓內務府挑,只好自己費腦子。
“哦,那你慢慢想,總不能到孩子出生後你這個做父親的連個名字都沒想好。孩子長大後肯定要和你鬧的。”蘭傾旖開心地笑起來。
“我怎麼覺得你是在幸災樂禍?你可是孩子的親生母親,哪有你這麼做甩手掌櫃的?”聞人嵐崢斜眼看她。
“我不會取名字。”她毫不臉紅地坦言相告。“再說取名這種事不是一直都是父親的任務嗎?”
“說的好像我天生就會。”他不滿地看她一眼,“時間還早,我再慢慢想,回頭給你列個名單你來挑。”
嗯?她怔住,還列名單?這麼鄭重?她來了興致,“你名單現在應該列出部分了吧!拿來我瞧瞧。”
“明天給你。”他搖頭,“今天不早了,我怕你看見跟我討論到深夜。”
“你個小氣吧啦的。”蘭傾旖鬱悶。
他當沒聽見,伸手撫上她腹部,“他最近動過嗎?”
“你以爲每次胎動都能讓你遇上?哪來這麼好的運氣?”蘭傾旖嗤之以鼻,“你少鬧騰。我覺得這孩子比我想象中要省心。頭三個月的孕吐也不嚴重,如今更安分,我也沒吃什麼苦頭。娘說她懷無憂的時候整天吐得昏天黑地,什麼都吃不下又不得不逼着自己吃,害得她一直擔心無憂生下來體弱多病不健康,沒想到最後那丫頭活蹦亂跳精力十足,整天折騰得府中上下人仰馬翻。”
“我希望這孩子在孃胎裡安分,出生後多鬧騰。”聞人嵐崢正色道:“至於平安……有我們在,他就是不平安也會變得平安。”
“你說得對。”她殺氣騰騰地接話,“有什麼不安分的爪子敢往這孩子身上伸的,來多少砍多少!”
“別這麼殺氣騰騰的行嗎?你也不怕給孩子樹個壞榜樣。”他覺得好笑。
“你錯了。”她轉頭凝視他的眼睛,神情嚴肅。“這怎麼能叫壞榜樣?生在咱們這樣的人家,沒點殺氣能活下去嗎?我這是因地制宜地提前給他薰陶,他將來只有感謝我的。”
“他纔多大你就想這麼多?”聞人嵐崢不以爲然。“咱們倆又不是泥捏的,難道還護不住他周全?”
“你能護他一輩子?”蘭傾旖更加不以爲然,“老虎都有打盹的時候。與其指望咱們護住他,還不如好好教他如何自我保護。”
“這就是你教導孩子的理念?”他搖頭,覺得這以後嚴父慈母擱在他們身上說不準要反過來。
“難道不對嗎?”她滿臉的理所當然。
不能說不對,只能說她的孩子肯定過得不會像普通的同齡孩子輕鬆。可轉念一想生在他們這種人家,哪個孩子過得輕鬆?哦,楚楚例外。
他也不計較這些細枝末節,反正孩子還沒出生,說這些還早。
軟煙綃帳,月影透窗,冰簟銀牀夢正香。
明光四射月亮投下的光影轉過地面,轉過幾案,轉過香爐,轉過長窗,轉過綃帳中的身影,光芒微帶淡青,看起來微冷。白白亮亮的冷光,不偏不倚地投射在綃帳中人明亮的眼中。
深夜靜無聲,聞人嵐崢仍沒睡,身邊的蘭傾旖仍在熟睡,臉頰泛着淺淺紅暈,他靜靜看着她甜睡的面容出神,脣角噙一抹淡淡期待的笑。帳頂的滄茴夜明珠香氣淡淡,柔和的淡藍色光芒映入他水色變幻的眸子裡,映出他目光溫柔如灩灩春水。
良久,他輕手輕腳起身,慢步到中庭,眼見四下無人,才捂住胸口低聲咳嗽,聲音壓抑,迴音空空,聽得人心裡也空空落落的。咳着還回頭瞧瞧,一幅生怕驚醒蘭傾旖的樣子。
容閎突然出現在牆邊,憂心忡忡地看着他。
“大晚上的不睡覺,在這裡守着幹嘛?”聞人嵐崢瞟他一眼,眉梢輕挑。
“主子,你真的沒什麼問題?”容閎苦着臉,上上下下瞅他。
“太醫診過好幾次脈都說沒問題。”聞人嵐崢笑意微微,擡頭看着天邊弦月沉吟,他眸中華光流彩,倒映這一刻天際霾雲,心也似罩上難以擺脫的濃重陰影。
他不擔心自己,卻擔心別人。
“你覺得很奇怪?”瞟着滿臉擔憂的容閎,他沉吟。
容閎老實點頭。
“其實也未必奇怪。”聞人嵐崢搖頭。
容閎翻白眼,主子你什麼時候能把話說完?
“前段時間朕吩咐你做的事。怎麼樣?”聞人嵐崢忽然問起其他事。
容閎的思維還停留在主子奇怪的身體狀況上,怔了好半晌才“啊”的一聲回神,“辦好了,那些藥我都讓人調包,太后身邊的伺候的宮人也叮囑過,秘密安排有隱衛日夜守護。”
“不要出紕漏,不然你知道後果。”他淡淡道。
嘴硬心軟,說不管太后的事最後還不是管了?
容閎垂頭看着腳尖,不敢說話,只好在心裡暗暗嘀咕。
月亮安靜地鏤刻在浮雲頂端,灑下的清輝帶着淡淡涼意。
聞人嵐崢已擡頭看月亮不說話了,一彎下弦,光芒幽冷。
容閎看着他的背影,冷月勾勒出他的影子,邊緣散一層淡淡的光暈,他心中忽然也有一種奇異的感覺,感覺……這樣的背影讓人覺得他……
他趕緊甩頭,似要把腦子裡的混帳想法給甩出去。
聞人嵐崢卻好像已結束話題,“這事不要讓傾旖知道,至少在她生產前不要讓她知道。”
“啊?”容閎還在思考他突然問到太后是什麼意思,聞人嵐崢已快步進房,容閎怔怔看着合上的房門,忽然覺得今夜的溫度有點低,抱緊雙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