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初,一刻半。
碧雲樓,談話仍在繼續。
“你還有一件要事沒說。”
“哦?”
“她的下落。”聞人嵐崢銳利的目光緊盯着他的眼睛。
“誰?”溫九簫挑眉。
“蘭傾旖,她在哪?”聞人嵐崢面無表情。
溫九簫含笑不語。
“那日老八在這碧雲樓請客,邀請她共聚的人是你!”聞人嵐崢目光森冷,語氣平淡,“你們是舊識,淵源想必不淺,她現在在哪裡?”
溫九簫笑了笑,一種奇異的、難以說清情緒的笑容。像隔了時光歲月,在宇宙盡頭,看見另一生,因瞭然而寂寥,卻又含了淡淡譏誚。
幾分邪,幾分悵。
“你與她相處的日子雖不算長,但調查詢問她的來歷應該綽綽有餘。怎麼還要在現今來問我?”
“查到等於沒查到。”聞人嵐崢淡淡道:“初出茅廬的江湖女子,居無定所,又擅長易容僞裝,要找她談何容易?我要她的聯絡方式!我不信你沒有!如果你真沒有,就告訴我她的師門地址。”
“不用這麼麻煩!她與我其實師出同門。”
聞人嵐崢挑眉,覺得這個“同門”的意思好含糊。究竟是同一個門派還是同一個師父?
“本門弟子,素來等級分明,規矩森嚴。”溫九簫完全沒有與他解釋“同門”二字含義的意願,淡淡道:“她既然自己不告訴你,就表明她不想讓你知道。她與我地位相當,我無權干涉她的私事。至於師門地址……我們下山前都發過毒誓,永不對外泄露師門信息,違者禍延三代永不超生。”
聞人嵐崢沉默。
溫九簫看着他晦暗難辨的神色,玩笑道:“需要我爲你算一卦,看你們是否有重逢之日嗎?”
“不用了,我不信這個。更不信神棍。”聞人嵐崢想都沒想,拒絕得那叫一個乾脆利落,“你就是算出來我也不會信。”
“這一點上你和她真像!”溫九簫輕笑道:“據我所知,她是個很討厭命理玄學之類學說的人,對於探究天地奧秘,長壽秘訣,天命軌跡,兇吉福禍之類的星象卜筮陰陽風水丹青符咒統統避如蛇蠍,她相信天命有定但事在人爲,將人的一生在出生之前便板上釘釘,似乎每走一步都在高人高深莫測故弄玄虛的算計之中,無論怎生掙扎都掙扎不出所謂的命定軌跡……實在是件很可怕的事。”
“如果真是這樣,真是種榮幸。”聞人嵐崢淡淡一笑。
“雖然你不信,但我還是要說的。”溫九簫神色帶了幾分狡黠,“關於你的,聽不聽由你。”
聞人嵐崢不置可否。
溫九簫彷彿沒看見他輕慢的態度,笑得宛如巫師,聲音更低沉,如在幽邃山洞中迴響,“你最近做了不少事想對付老八吧!就憑你搞出來的那些事,他也足以被判個流放了,可是你家老爺子一直壓着不肯辦,你很不甘心吧!而且他對你似乎也很不公平,時時刻刻嚴防死守。你要前進一步總要付出比你的兄弟們多數倍的努力。你甚至爲此不得不放她離開。”
“想知道爲什麼嗎?想知道嗎?”溫九簫笑得特別可惡,“輸也沒關係,男人嘛,誰沒輸過?可是若是連自己爲什麼輸都不知道,你說,這樣的男人,他還活着幹嘛呢?”
修長的手指疊扭在一起,隱約聽見骨節因爲用力過度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響,聞人嵐崢面上卻毫無怒色,只是緊盯着溫九簫,目光幽深如海翻涌也如海,然而他深吸一口氣,情緒很快平定下來,彷彿什麼事都沒發生過般,淺笑吟吟。那笑容柔滑如春水瀲灩,令人恨不得溺死其中,“想不到國師大人閉關清修多年,對本王的些許小事還了解的如此清楚,真是榮幸。”
溫九簫垂眸一笑,掩去眼底的異色。他剛纔那話已極盡侮辱,本以爲這小子會失控,可他情緒雖波動較大卻始終沒發飆,更是很快就恢復了冷靜淡定。這人的自控力還真是……
他笑,有些驚異有些讚歎又有些欣賞,語氣緩和下來,悠悠道:“你五歲那年,我替你算過一卦。”
“哦?不祥?”
“命主紫垣。”溫九簫笑意淺淡:“你是帝星之命。”
聞人嵐崢冷嗤一聲。
溫九簫笑眯眯觀察着他的神色變化:“當時你父皇的表情,有那麼點耐人尋味。”他還很好心情地伸出一根小指頭,以示那點耐人尋味確實很小很小。
聞人嵐崢看在眼裡,卻恨不得把那根爪子給剁了。
吊足了他的胃口,溫九簫才慢吞吞道:“後來我才私下知道,在你剛出生時,就有人爲你算過命。說你命中帶煞,殺氣過重,必將爲皇室帶來血光之災。當然,這不是最重要的。”他臉上笑容斂盡,神色遙遠如高嶺雪雲中月。頓了良久,他淡漠地道:“最重要也是最讓你父皇忌憚的一句是——得天下即覆天下。”
聞人嵐崢心中微微一震。老爺子相信紫微術數他知道,此時聽溫九簫口氣,老爺子對先前的覆天下預言是相信的,況且人都有個先入爲主的印象,而他對溫九簫的態度更不用說。
難怪老爺子對自己的態度一直這麼奇怪,既想委以重任,又時時提防,既時時提防,卻也總在給機會——原來他是糾結在這兩種預言之間不知道該信哪個,心意浮沉沒個定數。
真是……荒謬!
他難得有些呆,難以相信卻又不得不信就是這麼個破爛理由逼得自己步步被動。
果然是迷信神權害死人!
他嘴角抽了抽,發誓自己得皇位後打死也不能再立國師,這太坑了。
“你爲什麼告訴我這些?”
“心情好。”溫九簫淡定答。他當然不會說是自己的惡趣味想讓他早點上位好看他和自家師妹相愛相殺。
聞人嵐崢一聲冷哼,旗幟鮮明地表明瞭自己的態度——不相信!
“行了,該說的都說了,該辦正事去了!走吧!”溫九簫站起身。
“我還有個問題。”聞人嵐崢穩坐如山。
“你怎麼這麼多問題?”溫九簫頭疼萬分,心說我又不是你媽,有爲你答疑解惑的義務!
“你當年爲什麼要抱走楚楚?”聞人嵐崢陰森森問。
見溫九簫動了動嘴皮子,似乎要開口,他立即大喝,“別跟我說什麼楚楚命主七殺星,留在宮中必引殺孽之類的鬼話!你這理由留着騙鬼去吧!反正誰信了我都不信!”
溫九簫暗暗嘆了口氣,覺得這人太精明也不好,騙都騙不過去。“你母親在懷孕期間中毒,影響了胎兒,她生下來便帶了胎毒,活不過半年。當時皇后勢大,你母親也沒證據,還要護住你。縱觀朝廷,只有我能從皇后手下保住她。我欠過你母親一個人情,便答應了出手。嬰兒稟性柔弱,我沒把握一定能治好,即使能,也是個長期過程。可當時我已隱退,爲了不引人起疑,隨便編了那個理由。這事你父皇一直不知道,當時的情形他不可能動皇后,讓他知道反而還有可能給你們母子帶來殺身之禍。”
聞人嵐崢沉默片刻,“最後一個問題。這次對付老八,你爲什麼要出手參與?”
溫九簫淡淡瞟他一眼,答:“他死了我才放心,才能動手除掉那些人。”
聞人嵐崢挑眉,想起當初碧雲樓中那支跳了一半的舞,若有所悟,“果然人要是倒起黴來,喝口涼水都塞牙縫。”
恐怕八皇子做夢也想不到,自己費盡心思找來的幫手竟是國師的死對頭,更想不到他因這幫手的緣故,竟引得多年不理塵事的國師親自出手對付他。
還說他榮幸還是倒黴點兒背?
溫九簫放下早已涼透的茶杯,看了眼窗外,沉吟道:“時辰也快到了。”他從懷中掏出一個精緻的銀色面具戴上,遮住了半張妖孽面容,“寧王殿下,不介意你身邊多一個隨從吧!”
樓下傳來內侍的呼喊聲,宣寧王殿下入宮覲見。
遠處,有更夫隱隱約約的叫更聲。
此刻,戌正!
兩人相視一笑,起身,下樓。
夜風捲過兩人的衣袂,溼了誰袍角的落花?
時間回到更夫叫更,兩人下樓的那一刻。
京郊大營,一騎飛奔,在大營前勒馬,馬蹄高揚,馬脖子上肌肉塊塊跳動。
轅門處,一騎在夜色中策馬而來,黑色的披風向後高高捲起,露一點背上長劍青色的劍尖,光澤幽冷。
“王令,”轅門前士兵尚未來得及出聲,那馬上人已高舉一面金色令牌,高聲道:“京城加急快報,請見統領大人。”說話時,他手中長鞭一甩,已經擊開了關閉的橫木轅門。
撲過來的守門士兵一驚,急忙收回手中槍。
“大人請稍候,小的這就去通傳。”
騎士暢然一笑,馬鞭一揚,縱馬而起越轅門而過。
“大人請!統領大人正在營中。”
飛騎快報暢通無阻,一路奔進了大營,直接面見大營統領,送上一封三道火漆加密的文書。
“王令,着京郊大營即刻入宮!”
龍泉宮,致遠殿。
早在進宮門後溫九簫就找了個機會分道揚鑣,他現在還真不適合再跟在聞人嵐崢身邊去見聞人炯。
沿着兩排飛龍騰雲的楹柱走去,輕風緩動,悄然靜垂的層層金帷偶爾翻露出繁複精緻的繡紋,跨經一道道雕金嵌玉的高檻,致遠殿中越來越安靜,便顯得那高擎在兩側綴珠九枝座上的金色蟠龍逐漸明亮起來。
趙公公上前躬身行禮,聞人嵐崢微微點頭,邁入宣室,光潔的黑玉地面上照出修長的影子。
“兒臣參見父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