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清晨,雨停了。
太陽鑽出來一小會兒,丟了一些陽光在墩荒大營裡。
空氣仍舊溼潤。
何無病目送一個人影,從翠湖山深林中漸漸消失。
這人正是【三花洞】埋在降世營的暗線。
何無病將他偷偷喚出來,只爲了調查案子。
查的卻並非是魏不二在降世營的請銷假記錄之類。
該說的何晶晶已經告訴了他。
他關心的是,李雲憬爲什麼會收魏不二做徒弟。
她對魏不二的態度又怎樣。
如果自己對魏不二出手,她又會怎麼處理。
照他的想法,一個區區外門弟子,李雲憬怎麼會放在心上。
但經過詢問,事情並不是那麼簡單。
據暗線所言,魏不二每個月都會到降世營受教。李雲憬親自教導。
如此看來,李雲憬對魏不二似乎頗爲器重。
在仔細詢問暗線之後,何無病還注意到了一件很值得琢磨的事情——前幾年,李雲憬不知因爲什麼緣故,許久沒有操練兵士,也不在軍中露面;大約從收了魏不二做徒弟開始,李雲憬又重新出現在降世營衆將士的視野中,勤政執公,管理軍務,精神狀態似乎也好了許多。
他覺得這其中一定藏着不爲人知的隱秘。
若是能將隱秘揭開,也許對自己查案大有幫助。
於是,他一面叮囑暗線繼續留心此事,有異樣隨時告知。
一面又打算親自出馬——他在降世營有一位故友,可以藉着訪友的名頭,去降世營探探情況。
他的神通如此敏感,說不定可以察覺到什麼。
恰好他的這位故友,投在降世營副帥楚憤門下。
楚憤跟李雲憬又不大對付,說不定可以從對方口中探出些什麼。
他本就是個急性子,如此想着,當即便已動身,直往降世營而去。
(二)
時已入夜,無星無月。
李青雲從大帥營房出來之後,臉色沉沉往回返。
他的心情好不起來。
遷宗一事看起來已談妥。
但沒想到,竟然要付出將魏不二請出雲隱宗的代價。
自家弟子的去留,不能由自己決定,這是很慘淡的事情。
更何況,從他個人的觀點來看,魏不二是十分看好的後輩。
李青雲依舊記得魏不二還是一個掃院雜役的時候,他半路攔下自己,苦苦跪求入宗,在地上磕頭磕的滿頭是血的模樣。
那個時候,他便覺得這個小雜役倔的,又活套,又很有決心,有點自己的影子。
他見證了魏不二從雜役,到入門,到傀蜮谷大放光彩,再到步入通靈境,再到西北,帶着碾冰院在西北繼續上演着優異的表現。
他一度將魏不二放在了遙遠未來,元貞和狗戴勝之後,掌門候選人的位置。
再不濟,也會是宗門未來的棟樑肱骨。
現今,竟然要親手將他請出雲隱宗。
這真是世事難料,又無有如人所願者。
他掙扎又困擾。
方纔與李雲憬周旋之時,一度想開口拒絕對方的條件。
但想起雲隱宗在西北的處境,想起百餘張鮮活的面孔,終是選擇默聲不語。
他心中長嘆。暗自想到:“暫且沒有答應又能如何。李大帥持刀相問,我豈有不從之理?遲一天,早一天,還是要將此事與不二講清楚。但叫我如何開口……”
更何況,將魏不二請出雲隱宗之後,還有更麻煩的事。
西南月昔山靈脈該如何處理?
那座靈脈現今還寄在魏不二名下,照理而言,倘若魏不二離宗,靈脈也應歸對方所有。
但云隱宗已在月昔山靈脈投了大筆靈石,諸多聚靈陣剛運轉沒有幾年,遠未到收穫的時候,叫他如何拱手相讓。
不行。
斷斷不行。
那靈脈是雲隱宗復興的重要基石,是他寄予無窮厚望的所在,絕不能……
他正在心裡發着狠,遠遠瞧見一個熟悉人影遁來。
定睛一瞧,竟是魏不二來了。
(三)
魏不二路遇李青雲,便上去行禮,道了一聲掌門師叔。
李青雲笑問:“去見大帥?”
不二應過,又問:“掌門師叔來此,可是爲了與大帥商議遷宗一事。”
李青雲不答話,只點了點頭。心中卻想,魏不二不稱師尊,卻說大帥,這是什麼意思。
不二瞧出他神色有些不大自然,便問:“是談的不大順利麼?是否需要弟子出面……”
“今日不必了,”李青雲輕輕嘆了口氣,“你且去尋令師,有什麼事明日再說。她若提起遷宗一事,你便說……算了,你去吧。”
不二還想再問,但見李青雲無心應答,只好告別。
走了數十步,忽然轉頭瞧去,只見李青雲落寞的身影在朦朧的夜色中越來越淡,忽而扭曲了……
……
到了常元宗駐地後,不二徑直找到尋過營房。
他推門便入——來的次數多了,就不再講究禮數。
卻沒料到在屋中見到了李雲憬的徒孫——春花。自從青羊鎮一別,兩人再未曾得見。
此刻,她面色冰冷,手持一柄寶劍站在屋內,劍鋒直抵尋過喉嚨,將殺人的眼光也投向他。
不二這纔想起在青羊鎮春花被尋過玷污的往事。
不二剛來西北時,以爲春花會跟着李雲憬來西北,未想到猜錯了。
又想自己當時是何等瞧不上尋過,沒想到有朝一日竟和他拜了同一位師傅;在青羊鎮時自己還站在春花那邊,現在卻物是人非,真是造化弄人。
“我當是誰,”春花見不二進門,當即向他投去一道寒風般的目光,冷笑道:“一丘之貉。”
“算你今日命好。”她說着,收起寶劍,又對尋過說道,“只當我給你寫遺囑的時間。”
說完,便冷冰冰地出了營房。
經過不二之時,也未曾有半點好臉色。
“這又是唱的哪一齣。”不二望着春花背影,不禁問道。
“世事無常啊,”尋過滿臉無奈,“春花今趟找過來,只說大帥告訴她,現今我與她一般修爲,強弱無差,可以尋我報仇了。兩人生死各有天命,師門不會干涉。”
“好端端的,大帥怎麼會突然想起此事?”
“這如何曉得?”尋過說着,苦笑一聲,“阿彌陀佛,小僧的安穩日子到頭了。”
不二好笑道:“只怪你當初自要作孽,今日報應來襲,也算遲到了。又可見,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因果循環報應不淺。我現今還覺得稀奇,那日在青羊鎮,何等危急緊迫,大師還能臨危不懼,有閒情逸致做那檔子事,當真色膽包天。”
“小僧知錯了。”尋過指了指自己胯下,苦澀道:“我那時犯的錯,這幾年被師尊這般折磨,成了閹人一個,每日慾海來襲,卻無口發泄,也算報應不淺。春花姑娘若覺得我這般悽慘,還不能一泄心頭之恨,非要殺了小僧復仇,小僧也無話可說。”
不二聽罷,想起尋過遭遇,只暗自慶幸李雲憬把自家命根子留下了。
尋過與春花的過節,他管不了,也懶得管。
他想,李雲憬現今病情得控,多半靠的是尋過的神通,怎麼可能叫他去死。只是她允許春花來尋仇,這其中有何深意,便不得而知了。
想春花當年在青羊鎮,在衆人眼皮子底下,被尋過使手段玷污了,此事雖然未曾傳出去,但也是奇恥大辱。後來,李雲憬拿下尋過有用,春花有仇難報,反而要看着天殺的仇人成了自家師叔,的確苦到極點。現今可以出手報仇,到也算有個盼頭。
“你們兩的事,我站春花這邊,誰叫你活該來着。”不二不想再聽尋過叨叨,“帶我去地廳罷。”
李雲憬就等在地廳之中。
自從尋過邁入通靈境之後,李雲憬大多時間都是靠尋過的神通穩定病情,對不二的需求便沒有多少。
不二原以爲李雲憬說不準會動了殺人滅口的心思,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都高度警惕着。
但好在尋過每隔一段時間,也需休養生息。這時候,便要不二出手相助。
不二每次出手時,神魂便不免被李雲憬傳來的慾念激盪,只得靠着安魂神珠和嗜血定魂簪艱難熬過。副作用便是,每次治療之後,回到自家屋中,都需好生修養一番。
但一睡着,準會做一些一些稀奇古怪的夢。
上一次,竟然夢到傀蜮谷裡那神秘空間中,一個面容模糊的身影,站在一個白色門洞前,用手指隔空寫下兩行字:“千里冰封歌一曲,萬年飄雪畫長卷。”
他在夢中都難免大吃一驚,拼命想看清書寫者的面容,卻始終隱藏在迷霧之後。
待他醒來,方知曉這是一場夢的時候,難免奇怪這夢是如何發生的,又意味着什麼。
自從吞噬了蚩心的靈魂,他便常常會做一些不着邊際的夢,夢見自己成了異界奇族,夢見古怪的經歷。
但夢到七門七洞這個自己曾經到過的地方,還是頭一回。
“今晚過後,會不會續着上回的夢?”他心中反而有些期待了。
便徑直往地廳行去。
“莫急,”尋過卻忽然拉着他,“小僧有一門上好又便利的生意在眼前,施主有沒有心思?”
不二回頭看他,只覺有些意外,“和尚也做生意?”
“都說要打仗了,”尋過壓低了聲音,“現在軍營裡物資緊俏的很,我手裡有些積蓄,又從外面聯繫到一批便宜的符籙、丹藥、法器之類。只不過,宗盟已將甘隴和臨近地區邊界封鎖,東西運不進來。”
他說到這裡,不二立刻明白他打的什麼主意。
果然,尋過接着說:“施主那門空間神通,正好可以派上用場。只要你同意幫忙,這一批貨出手之後,你入靈石參股也好,兌了軍功直接分紅也好,隨施主樂意。”
“你一個和尚,要這麼多軍功做什麼?”不二有些意外,“跟着大帥,還會少了你修煉的資源麼。私運物資,大罪一條,若是被執法隊發現,大帥出面也保不得你。”
“師尊雖是天人境修士,”尋過苦笑道:“但素來不貪不佔,較旁的前輩就清苦多了。偏偏她對門人又大手大腳,時常窘迫得很。我做這番生意,自然也是要孝敬她老人家的。”
“大帥同意了?”
“何必事事請示。”
“我就說,”不二沒好氣道:“以她的性子,也不屑做這等買賣的。”
不二現今的確很需要軍功,否則也不必對大比如此上心。一來他要着手爲突破通靈境後期做準備,二來爲了應對必將到來的大戰,也需兌換大量的符籙、丹藥,甚至還有特殊的法器。
但要做這門生意,就未免有些太過冒險。
何靈心和何晶晶一直盯着自己,正發愁沒有下手的理由。
“容我想一想罷,”他尋思良久終於回道:“先把今晚這一關過了再說。”
……
從李雲憬那裡出來的時候,不二很是疲憊。
神魂震盪帶來的暈眩感也不時襲來,叫他腳步稍稍有些不穩。
他不免慶幸有尋過擔當治療的主力,而自己只需偶爾補臺,否則每日精疲力竭,哪有修煉的餘力。
又不禁感嘆,從李雲憬體內傳導而來的慾火着實厲害,他每一次承受,都難免慾火焚身。
只得在腦海裡描繪歲月的模樣,以不可言明的手段渡過難關。
想必歲月也是樂意他如此想象的。
而不二,便在這樣反反覆覆的“折磨”中,對男女之事,又多了幾分認知。偶爾去藏書房,有意無意翻起合歡宗正家雙修之法,更有心得體會。
甚至在理論上,漸漸獨有一番見解。只差親身實踐。
這是意外收穫,不必細究。
他有時候又不免好奇:
“李雲憬身上無窮無盡的慾念究竟從何而來?有多長時間了?”
“她收尋過爲徒,多半就是爲了遏制慾念。但想來,在手下尋過之前,她便已經身懷慾念。那個時候,她又是如何解決的?”
想來,她多半要自己想辦法解決的。
這便又不免多了許多隻可意會不可言明的畫面。
他連忙止住胡思亂想的念頭,心中又道:“李雲憬從前如何解決慾火,自是她的手段,我可不要多嘴多舌地打聽,以免引火燒身。”
正要走出大營,忽然沒來由地一陣心悸,背後也生生髮涼。
這才注意到駐地門口走來一個目光銳利、面容生冷的男子。男子未曾收斂威壓,便可覺出是地橋境的修爲。
只看了不二一眼,就徑直往大營裡面行去。
不二強自冷靜,面色如常地與他擦肩而過。
心裡卻下意識警惕起來。
待那人進了大營某一營房,連忙對着那方使了一道新近得來的神通——【布坎之源】。
(四)
降世營某間營房內,何無病警覺地轉過身來。
這樣的警覺來自他的鎮海獸【鬼豺】——極爲敏銳的異獸。
他匆忙走出房門之外,向異樣傳來的方向瞧去,卻只能看見一片無人的風景。
臉上便是一片陰霾的神色。
方纔與魏不二擦肩而過的時候,他當然認出了對方。
只是爲了避免打草驚蛇,才故作不在意地擦肩而過。
但從方纔的情形來看,魏不二的警覺性也很高。
“這便是畢蜚的威能麼?”他喃喃自語道。
何晶晶透露給他的信息中,提到了魏不二鎮海獸畢蜚的事情。據何晶晶講,他們兩個查閱了一些資料,再結合魏不二過去的表現,初步推測,畢蜚的神通在某種程度上是可以預測禍事的——但以通靈境修士的能力而言,這種預測能力應該會有很多限制。
少許,他心中冷笑,“這麼看來,何靈心和何晶晶的暗中調查也多半被他看穿了。竟然還能有恃無恐、安之若素地待在降世營,想必也不是個簡單人物。怪不得何靈心查了這麼久,也未能查證。”
他舉目觀望大營之內,鬼豺隱隱傳來一些異樣的感覺。
剛剛邁進營地的時候,他便驚人的發現——在堂堂降世營常元宗駐地內,竟然流竄着幾絲極爲隱蔽的魔道氣息。雖然這氣息眨眼間便消散了,但不久前一定真實存在過。
難不成,降世營中暗藏着魔修麼?
過去曾有人懷疑血夜兇徒根本就是個魔修。那麼,這幾絲魔道氣息會不會是魏不二留下的。
李雲憬對此是否知曉。
又或者,再大膽一點推測,李雲憬會不會與這幾絲魔道氣息有什麼牽連?畢竟,剛纔與魏不二擦肩而過的時候,對方身上分明是沒有魔道氣息的。
令他更感奇怪的是,這幾絲魔修氣息之中,隱隱散發着男歡女愛、慾壑難填的味道,令他不禁想起前不久耳聽到的傳聞——鎮魂塔出事了,甚至放走了一個頗有名氣的悟道境魔修【欲姑】。
難不成,事情竟然要牽扯到欲姑身上麼?
事情變得越發詭異而有趣了。他謹慎又興奮地想到。
“無病兄瞧見了什麼?”這個時候,他的故友從營房裡走出來好奇地問道。
“沒什麼,方纔眼花而已。”何無病笑了笑,復往營房裡走去,“我們分別的年頭好久,今日一定要聊個痛快。”
“是啊,上次見面的時候,你我還只是開門境……”
“凡人裡常說,白駒過隙,時光荏苒。凡人的日子都如梭似箭,更何況我們修道中人,打個坐十年八年就過去了……”
“好在我們還可以活着敘舊。”
兩人說着,不禁想起往昔共同經歷的生死患難——大抵一羣貪玩的孩子被魔修綁走,【三花洞】老祖親自出手相救的事情。
……
從故友營房出來的時候,何無病當然大有收穫。
李雲憬身上一定有問題。
至少在收下魏不二之前肯定有問題。
但這也不太重要了。
與故友談天說地的時候,對方無意間提起的一則消息——三大宗的某些大人物,這幾日陸續趕到了西北。
這本該是件很隱秘的事。
但楚憤卻不知如何打探到了邊邊角角的消息。
作爲楚憤的門人,這位故人對此也有所耳聞。
故人原是爲了感嘆西北風雲變幻,往後恐怕沒得安寧,而無意間提起此事。
卻沒想到說者無意,聽者有心。
何無病很快從中嗅到破局的機會。
離開故人之後,何無病便找人謹慎打聽,果然確認了常元宗有兩位悟道境大能來西北的消息。
可以肯定的是,近日來西北的大能絕不止這兩位。
西北來了這麼多大人物,目的究竟是什麼?
他動了許多關係,竟然真的瞭解到了一點點朦朧的意圖。
這便足夠了。
自己拯救【三花洞】的機會很快就要到來了。
狂風暴雨將起。
巨人將邁出堅定的腳步。
在這場狂風暴雨中,在巨人遮天蔽日的腳掌下,任何悟道境以下的修士,都可能成爲犧牲品。
連李雲憬也只是暴風驟雨中無助的枝葉,魏不二更是地上倉皇逃竄的螻蟻。
而何無病,只需要把螻蟻輕輕送在巨人腳下……
借刀殺人,深藏功名,這是陰謀家的上上之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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