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雨罷,酒也喝乾了,鍾秀秀卻沒有半分醉意。
“那日,林安最後一個從傀蜮谷中出來。他看見你沒有捏碎傳送符,這是爲什麼?”
她口中喃喃說着,目光遊離,似乎在回憶那一日二人分別的情形,還有他最後瞧向自己的眼神。
不知過了多久,雲霧漸漸散開。太陽從一片密雲之中探出了腦袋,溫溫的光輕柔地撒下來,落在秀秀身上,將整個人耀成一片金色。
“明年再見罷。”
說罷這一句,最後看了一眼碑頭刻的字,便輕輕起身,施法烘乾了溼漉漉的衣服,抖落下裙的泥土灰塵,轉過身向着榕城遁去。
入了城,徑直找到月林宗在榕城設下的店鋪,後院便是用來招待本宗外來師叔弟子的。
秀秀到了後院,找到正房,推門走了進去。
進門是一間頗爲寬敞的大廳,迎面靠牆置了兩張木椅。
秀秀的師傅方敏,就坐在靠左邊的椅子上,椅邊有方桌,桌上有杯茶,茶中冒着暈暈熱氣。
方敏雙手舉着一張四開的方正大紙,紙上密密麻麻印着這一些宏然字,她讀的津津有味。
“回來了?”
秀秀輕輕嗯了一聲。
方敏嘆了口氣:“這些日子,你的修行荒廢得厲害。此番過罷,將這情劫了卻,便隨我回宗,閉關一陣子,把落下的都補回來。”
她說着,將手中方紙擱下,一手端茶,一手舉起杯蓋在杯緣輕輕磨了磨。
“你啊,老大不小的歲數,人又生得聰明伶俐,怎麼還叫爲師操心?何必爲了一個已死之人,耽誤自己的大道前程?”
秀秀道:“師傅,我最近總是做些怪夢,夢見魏不二還活着……您知道,由於六耳獼猴的緣故,我的夢總是很邪乎的……”
“你醒一醒罷,我的傻秀秀。傳送大陣一閉,他便是有十條命,也不夠死的。”
方敏連忙打斷她,稍緩一口氣,喝了一口茶,又沒好氣道:“魏不二要是還活着,我現在便啓程去雲隱宗,和苦舟院的黃宗裳提親,趁早把你嫁過去,省得每日在這裡神神叨叨,叫我煩心。”
秀秀頭一低,再不說話,也看不出臉上的神色。
方敏放下了杯子,接着絮叨起來:“雖說你是靈猴屬的神魂,與六耳獼猴沾了些親緣干係。掌門師兄又爲你尋到了傳承了六耳獼猴血脈的精血,製作神魂聯通卷軸已不是問題。”
“但六耳獼猴所涉大道,需知前後,明萬物,實在太過深奧。你自小聰慧過人是不假,可爲師仍是擔心,你在開門境巔峰期對於大道的這一段感悟,是否能及時悟到真諦,順順利利地突破通靈境。”
“所以說,留給大道感悟的時間越多越好。你現今開始,便要快馬加鞭,儘快突破通靈境巔峰……”
秀秀知道她說起此事,話頭便打不住了,連忙湊上去,爲她滿上茶,指着桌子上那張密密麻麻寫字的四開紙問道:“師傅,你方纔看的是什麼?”
方敏果然被她分了心,一低頭,隨手將那紙拿了起來,找到原先看到的地方,一行一行掃下去,邊說道:“也不知是哪個有才的,搗鼓出這叫做‘宏然修界’的玩意兒,說的盡是些不靠譜的消息,但讀起來,倒還有些意思。茶餘飯後,做些消遣還不錯。”
秀秀湊過去一看,只見這名喚‘宏然修界’的四開紙上,大格小塊的,分了快聞速遞,西北戰事,宏然秘史,偉人傳記,閒聞逸事,角魔百問,等等數個版面。
每個版面,都按類精選內容,似乎言之有物,讀起來頗有趣味。
秀秀笑道:“這還當真是個極有才的,算是賺靈石的好買賣。”
讀到快聞速遞一欄,一眼便瞧見個醒目標題:焚燭山棄徒—嗜血狂魔魁木峰殘忍殺害近百名執法隊修士後逃之夭夭。
再看內容,講得是魁木峰如何以開門境巔峰期的修爲,越階殺死宗盟執法隊數名通靈境修士,以及數十名開門境修士,而後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
“這簡直是在胡說八道啊……”秀秀吃了一驚。
方敏抿了口茶:“早說了都是些不靠譜的消息。不過,魁木峰這孩子,當真是可惜了……”
說到這裡,又想起了正事,連忙將杯子放下來:“剛纔我說到哪了?你得早點修到開門境巔峰期啊,六耳獼猴……”
秀秀滿臉苦笑。
……
黃色大霧看起來愈加稠密,涌動的速度似乎比之前快了許多。
“趁他們還沒走遠,抓緊找人罷!”
藍夜解開了夏小雪左手的綁縛,冷冷說道。
夏小雪聽懂了她的意思,微微擡起左手,唸了一句雪族語,一滴鮮紅的血輕輕浮在掌心之上,向着某一方指去。
“這二人果然就在這裡。”
藍夜強作鎮定,說了這一句,心頭卻是沉入了谷底。
夏小雪還可以使用秘術,這便說明,雪族人的本領在此界面中,並未受到限制。
如此一來,雙方的實力對比便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既然找對了方向,咱們便儘快行動罷。”
她說着,便要三人在前面帶路,自己則緩緩退到後面。
憂心忡忡看着在前面大步走着的三兄弟,綁縛他們的鐐銬藍光越來越暗。再過不久,便要徹底失去作用。
甚至,他們如果願意試一試,現在就可以憑藉蠻力掙開枷鎖。
她已經不敢想象,這三人知道真相之後,會發生什麼事。
“藍夜。”便在此時,藍狐兒忽然喚了她的名字。
扭頭瞧去,藍狐兒一臉平靜地說道:“這界面中有諸多古怪,你且去細細查探一番。”
說着,藍狐兒眨了眨眼睛。
藍夜有些不大明白,在這樣危急的時刻,藍狐兒爲什麼要將自己遣開。
“大人,此界處處暗藏危機,我還是留在您的身邊……”
藍魏連忙站出來:“既然藍夜有心保護大人,不如屬下出馬,前去查探一番。”
藍狐兒眉頭一皺,心道:“這三個雪族人分明已經起了疑心,只不過顧忌我的手段,才強忍着沒有出手。但再拖下去,只怕他們的耐心便要耗光了。”
“現下,我們三人修爲全無,全部留下便是全軍覆沒的結果,只好能走一個算一個。”便猜想藍夜離去之後,多半會琢磨怎麼營救自己。藍魏離去了,定是一去不返的。
當即面色一冷:“你們兩個莫非要抗命不遵?”
藍魏聽了,滿臉怨毒之色,強忍着怒氣退了回去。
藍夜只好應了,正要離去,又聽藍狐兒道:“此界畢竟處處陌生,你獨自打探,凡事要多動腦筋。”
藍夜恍然大悟,鄭重點頭,便疾行而去。
豈料得,她這一走,過了一個時辰也再未歸來。
黃色大霧離這一方越來越近,只有十餘丈的距離,大霧之中一片混沌朦朧,根本看不清裡面的情況。
夏家三兄弟身上的鐐銬也愈發的黯淡,只怕再過幾炷香的時候,便該徹底失去作用。
拖不得了,必須儘快離開。藍狐兒打定了主意。
但她已無法調動藍光之力,轉身直接逃走,絕對會被這三個雪族兄弟追上。
她心頭一沉,把目光轉向十丈之外,那緩慢涌動的稠密大霧。
唯一的生路,就在這大霧之中。
只要鑽入大霧,掩藏行跡,便大有可能擺脫這三個雪族人。
但這大霧裡面究竟是什麼,是否暗藏什麼危險,實在無從可知。
只稍許,那大霧已然涌到一丈之內,稠密的水霧層層疊加擠壓,看起來就像泥漿在滾動。
“藍魏隊長,”她忽然開口說道:“這大霧有些古怪,你去看一看。”
藍魏立時明白她的用意,心中怒火直燒,少許才鎮定下來,暗道:“若是再不離開,等那三個雪族人明白過來,只怕也是死路一條。但藍狐兒這惡女人要我替她探路,卻是白日做夢!”
當即回道:“屬下遵命。”
一轉身便急行而去,卻是順着大霧的邊緣行着,絲毫沒有進大霧之中查探的意思。
豈料得方走幾步,一條巨大的蛇尾毫無徵兆地襲來,瞬間卷在他的腰上。
“藍狐……”他滿臉驚慌和怨恨,話剛開口,便被巨尾猛地一揮,整個人甩入了大霧裡。
緊接着,便聽到“咚”的落地聲,而後則是蛇尾託在地上,急速離去的聲音。
又過了少許,那蛇尾漸行漸遠,再也聽不到半點動靜。
藍狐兒仔細辯聽,知道藍魏探得無險,逃到了遠處。
再看前面,夏大雪忽然轉過身,滿臉兇相地看了過來。
她冷笑一聲,二話不說,蛇尾盤地,衝着大霧,猛地一彈,整個身子紮了進去。
臨到大霧極近之處,忽然聽到似乎來自藍夜的,詭異的尖叫聲,從濃霧之中陡然傳了過來,音波直穿靈魂,令人毛骨悚然,渾身直起雞皮疙瘩。
她立覺不妙,巨尾觸地,身子一滯一轉,便要向後退去。
一扭頭,卻瞧見夏大海一雙巨大手掌鋪天蓋地地拍過來,瞬間將她撞進了黃色稠霧之中。
下一刻,便是一聲竭嘶底裡的驚聲尖叫,渾身瞬間傳來極其劇烈的,被撕咬的痛覺。
她低頭一看,千百個渾身長滿綠色眼睛的醜陋長蟲,呲着尖牙利嘴,緊緊咬在自己身體各處。
瞬時間,臭氣沖天,鮮血飛濺,染得四周霧氣一片猩紅。
這鮮血的腥味,立時引來了更多綠眼長蟲,似密集的雨點瘋狂地撞在她的身體上,頃刻間咬出千百個坑坑窪窪的傷口。
她痛得哇哇直叫,轉身想撤出大霧,但數千條綠眼長蟲掛着,數千張尖牙利齒狠狠撕咬着,渾身痛得集聚顫抖,又似承載了千萬斤的重量,竟連一尺之地,都無法挪動。
下一刻,無助地倒在地上,正瞧見藍魏倒在自己的身邊,下半身已化作一片白骨嶙峋。
只見藍魏一手緊緊捂着心口,一手擋在臉上,手背上掛着密密麻麻的綠眼長蟲,瘋狂撕咬着,甩動着。
直到看見了藍狐兒,他忽然鬆了口氣,終於將苦苦支撐的手放開,任憑長蟲撕咬面龐,滿臉猙獰的笑容看了過來,下一刻便只剩血肉模糊的面龐……
藍狐兒立時明白過來。
藍魏一進大霧,便被這數不清的綠眼長蟲咬遍了全身。但他卻強忍着劇痛不吭一聲,甚至,還想方設法弄出了急速逃走的尾巴拖地聲,只爲了將自己騙入大霧之中!
萬蟻蝕骨的劇痛瘋狂襲來,她忽然想起某人絕望的眼神,慘笑一聲,漸漸失去了意識。
過了少許,整個人,連同所有的瘋狂、執着和癡夢,一併化作了一堆森森白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