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兩道大菜,一道魚,一道肉。
丸子煎得金黃,香氣撲鼻。
太微不由得微笑起來。這兩道菜,的確是她小時候喜歡的。
倚翠在旁道:“可惜奴婢的手藝想來是比不上府裡的廚子,還望姑娘不要嫌棄。”
太微高興得很,哪裡會嫌棄,當即笑着轉頭看向倚翠道:“倚翠姐姐有這樣的手藝,便是自己去開酒樓做大廚也夠的。”
她客客氣氣的,尊了倚翠一聲姐姐。
倚翠聞言擡手掩嘴,亦笑起來,連說“姑娘嘴甜”,一邊腳步輕輕地退下去見姜氏。姜氏還站在廊下,但臉上的淚痕已經幹了。
她的情緒,一如她的生活,已經多時不見起伏。像今日這樣,淚流滿面,實是罕見。姜氏擡手抹了一把臉,長長呼出一口濁氣。
“倚翠,去給我打盆水吧。”
既這樣,不如不上妝。
素面朝天總好過一張大花臉。
姜氏心裡有了打算,便不再糾纏於自己的樣子會叫太微擔心一事。她方纔,已是失態了。
須臾,姜氏淨過面,重新換了家常的衣着。
屋子裡,太微已自在地用起了飯。
她並沒有等着不動。
這原是沒有規矩,不敬長輩的樣子,可落在姜氏眼裡,卻難掩地歡喜起來。若是陌生,若是不自在,太微便不會這麼做了。
姜氏微微彎一彎眉眼,面上氣色似乎也跟着好看了許多。
她在太微對面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太微扒着飯,含含糊糊地喊了一聲:“孃親用飯。”
看起來,就還是她小時候的模樣。
姜氏欣慰極了,聲音也開始顫抖:“好、好,孃親吃。”
母女倆一人提着一雙筷子,各自吃着自己眼前的菜,並不交談,並不對視,可氣氛卻比她們先前見面時要更好。
姜氏顯見得放鬆了下來。
太微吃完了一碗飯,擡起頭,舉着碗叫了一聲“倚翠姐姐”,讓倚翠給她再添一碗飯。倚翠見狀笑眯了眼睛,忙忙地去盛了遞上來。
不過一頓飯的工夫,紫薇苑裡便重新有了生氣。
姜氏身上,亦多了兩分活力。
她瘦弱的手腕,似乎也有勁了,端着碗筷的手,從輕顫到穩當,不過幾息的事。
太微將她們的變化都一一看在了眼裡。
她知道母親多年沒有見過自己,再見面,定然不會同小時候一模一樣。她如今已經長成了少女,同那個只會撒嬌的小丫頭已大不相同。母親見了她,就是歡喜,也會覺得陌生。
血脈相連,也敵不過時間。
她們都有了不一樣的變化。
太微認認真真地夾菜吃飯。
飯後倚翠送了茶上來,她便離桌進了東次間。姜氏平日誦經唸佛,做針線看書都在這間屋子裡。
屋子裡的擺設,倒是同外邊沒有什麼分別,一樣的簡樸,沒有花樣。
太微走到窗邊,將半開的窗子向外推了推,開得更大了些。
初夏的陽光,已有了凜冽的溫度,碎金一般落下來,帶着種令人頭暈目眩的耀眼。窗扇大開,陽光便流水一般灑落進來。
太微站在裡頭,伸出一隻手沐浴在陽光下。
溫暖中,帶着輕輕的酥麻。
這份酥麻又一直蔓延進了心底深處。
她知道母親就站在門口望着自己。
轉過身,太微笑着向母親招了招手,聲音雀躍地道:“孃親快來,我們曬着日頭一道說說話吧。”
母親年紀輕輕的,並沒有得過什麼要命的大病。
她會死,乃是因爲心病。
即便她念經吃素,即便她裝作早便無事,但她心裡卻還是一直都記掛着過去。那些往事,折磨着她,令她無法安睡,也無法真正的開心起來。
她日復一日的鬱鬱寡歡,哪裡真能健康安泰。
太微舉着手,使勁地搖晃:“孃親坐這來!”
姜氏倚着門框,先是愣愣地看了她半天,然後別過臉悄悄抹一抹眼角,笑着答應一聲走了進來。
太微見她走近,順勢伸手一拉她的胳膊,想將她拉到身旁來。
可誰知姜氏眼神一變,面露慌張,避開了她的手。
母女皆是一怔。
太微垂下手,裝作什麼也沒有發生,依然笑嘻嘻地讓她在邊上坐下。只是這一回,姜氏落座後,太微悄悄地往邊上挪了挪身體。
不能急,絕對不能急。
如此想着,太微一扭頭,忽然看見了角落裡的一個小筐子。
裡頭是些散碎布頭。
但吸引她目光的,卻是那露出的一角鞋面。
那樣的顏色、花紋,怎麼看都不像是母親給她自己做的鞋子。太微的眼神裡,情難自禁地流露出了一絲悵然。
她不動聲色地將目光收了回來,笑着同姜氏道:“孃親平日裡都做些什麼?”
姜氏見她是要閒話家常的樣子,也就順着她的話回答:“不是做針線,便是抄經,也並沒有什麼旁的事可做。”
太微笑着道:“那下回,我便來同您一道抄寫經文吧。”
姜氏怔了下:“下回?”
她以爲太微不會再來第二回。
太微依然笑微微的,口氣也輕鬆得很:“是呀,下回。”不等姜氏反應過來,她接着又道,“左右我也是閒着,來陪陪您也是好的。”
姜氏的眉頭慢慢皺了起來。
太微在陽光下笑靨如花地道:“孃親,我很快便要及笄了。”
一旦及笄,她便要出閣嫁人,遠赴洛邑。
從此以後,她們能見面的機會,便幾乎沒有了。
姜氏聽出了她話裡的意思,那句反對就硬生生梗在了喉嚨裡。沒見着太微的時候,她能同倚翠一遍遍地說“不見”,可如今見着了人,那同樣的一句話,卻再不能以同樣的語氣說出口。
姜氏看着女兒,只覺得時光彈指,竟過得這般快。
太微道:“倚翠姐姐的手藝一頓飯便吃饞了我,我今後可得每五日便來一回蹭飯吃。”她倒是想天天都來,可母親一時半會,怕是不一定能接受。
太微望着姜氏的眼睛,輕聲道:“孃親,行不行?”
她聲音放得輕輕的,柔軟怯弱,像個小可憐。
姜氏只這麼看着,便覺得自己的心都要化了。
她的心肝肉兒,她的寶貝閨女。
她終於道:“好,你下回來,我再讓倚翠給你做你愛吃的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