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 城主府內大宴賓客,華燈初上、歌舞笙簫,但見有一紅裙女子踩月而來, 一曲霓裳舞罷, 驚豔四座。”
臺上的說書先生用力一拍驚堂木, 聲調隨之揚起:“這便是城主與夫人的初回相見, 後來據城主所言, 他自少年時起便常做一個相同的夢。夢裡神女踏月,紅衣如火,於雲煙蒸蔚之時身形漸隱, 匆匆不知其所蹤——而城主苦覓多年,在那日終得一見。”
臺下大多是前來參加十方法會的仙門弟子, 對這段男女地位懸殊的閃婚愛情故事十分感興趣, 有人聽罷大喊一聲:“可我聽說, 他娶新一任妻子的時候,上位城主夫人去世還沒滿一年呢!”
這簡直是明晃晃的砸場子, 偏偏有不少人跟着他應和:“對啊!這樣如何對得起之前那位夫人的在天之靈?”
“這、這個——”
說書先生顯然有些慌,拿手帕匆忙拭去額角冷汗:“諸位小道長有所不知,城主與上一位夫人之間,不但是全城皆知的家族聯姻,也是出了名的感情不和。平日裡一併出現時, 雖能稱得上是‘相敬如賓’, 卻能輕易瞧出彼此之間沒什麼情誼, 冷淡得很。”
他說得口乾舌燥, 囫圇喝下一杯半涼茶水, 見臺下有不少修士露出了好奇之色,便趁勢繼續說下去:“上一位城主夫人姓宋名纖凝, 是個自幼在深閨長大的小姐,身子骨一直不好,連家門都很少出去。”
城中百姓所傳,皆是駱元明與鸞娘命中註定般的愛情故事,對這位宋小姐所提甚少。許多人都是頭一次聽見她的名字,不由下意識閉了嘴,豎起耳朵繼續聽。
“但城主呢?一個在外歷練多年的修士,若不是非得繼承城主之位,說不定直到如今也在雲遊四海。這兩位的經歷、興趣與性格全然不同,就算真想擦出火花,恐怕也難。”
說書先生搖頭喟嘆道:“其實那也是個好姑娘,可惜天不如人意,竟突發重症,就那麼走了……唉,造化弄人吶。”
“我還有個問題!”
小弟子們在宗門裡勤修苦練這麼多年,好不容易能接觸一些緊張刺激的八卦,個個熱情高漲,趁亂高聲道:“我聽過一個傳言,聲稱鸞城失蹤的少女們很可能與鸞娘有關——不知先生如何看待此事?”
臺下一片譁然。
這個問題頗爲敏感,然而說書先生講得上了頭,一時沒再顧及其它,壓低聲音道:“其實吧,這個說法早就傳到了城主和夫人耳中,夫人爲自證清白,特意讓人鉅細無遺地搜了一遍臥房與隨身物件,結果什麼都沒發現。”
寧寧坐在角落裡安靜地聽,看着桌面上寫滿字的白紙,心亂如麻。
自從裴寂察覺鄭師姐不見蹤影,他們便將當晚的影像來來回回翻了個遍。百花深處人來人往,卻始終沒有見到鄭薇綺的影子。
城主府鸞鳥像的雙眼呈旋轉之勢,只要把握得當,很容易就能避開監察。她消失得毫無徵兆,唯一行得通的解釋,只有被別有用心之人擄了去。
賀知洲的第一反應,是立刻找到城主與鸞娘,跟後者當面對質。
然而這位先生說得不錯,當初城內謠言大起,鸞娘只道身正不怕影子斜,連常去的書房都叫人細細搜查了一遍,最後自然是一無所獲。
城主本就對夫人極爲偏袒,打那以後便愈發信任鸞娘,勒令旁人不得妄加議論,將她與失蹤一事扯上關聯。
也就是說,如今鄭薇綺不見蹤影,就算他們一行人向城主稟明此事,先不說他會不會相信仙門小弟子毫無證據的一面之詞,哪怕當真答應讓他們搜查鸞娘,恐怕也找不出任何可疑的蛛絲馬跡,反而會打草驚蛇,讓她更加防備。
他們掌握的消息太少,決不能輕舉妄動。
“不止鄭師姐,大師兄也不見了。”
寧寧用手拖着側臉,在紙上的“孟訣”兩個字旁打了個問號。
據林潯所言,大師兄醉酒後倒在了酒樓裡,但當三人前往天香閣時,卻得知他亦在昨夜跳窗而去,不知所蹤。
“按照常理來說,修道之人應該很難醉酒,像你們昨晚醉得那樣厲害,就更是離譜。”
寧寧沉思片刻,在陣陣驚堂木的響聲里正色道:“尤其師尊,他修爲最高,卻醉得最久最厲害,直到此時也並未恢復;大師兄杳無音信,如果沒有出事,應該也還醉着——那酒裡會不會被特意加了專門針對修士的藥,修爲越高,受到的影響也就越大?”
“而九洲春歸正是鸞娘特意囑託我們喝的!”
賀知洲恨得牙癢癢:“那酒絕對有問題,鸞娘特意弄這麼一出,到底是爲了什麼?”
“獻祭之法,講求陰陽相生、一一相換。”
裴寂沉聲道:“若是能尋得靈力高深的修士,由此交換而來的裨益便也越大,鄭師姐那般修爲,自是可遇不可求。”
賀知洲聞言心下一驚,再看向寧寧,已是不知不覺間冷汗涔涔。
如果昨夜不是裴寂一杯喝醉,而寧寧正好送他回客棧歇息,並未喝下九洲春歸……或許失蹤的就不止鄭薇綺,還有她了。
“可如果當真是鸞娘在幕後搗鬼,這樣絲毫不加遮掩的法子,未免也太明目張膽了些。”
寧寧也覺得一陣後怕,在心裡感謝了不會喝酒的裴寂千千萬萬遍:“又是酒裡下藥,又是隨即剛剛好擄走鄭師姐,這豈不是擺明了想要告訴我們,‘一切都是我做的,你們有本事來查啊’。”
賀知洲哼了聲:“說不定她就偏偏好這一口呢?看上去楚楚可憐,其實見到我們焦頭爛額又無能爲力,早就在心裡笑開了花。更何況有城主給她撐腰,不管怎麼作妖,都很難查到鸞娘身上。”
他說話間,忽然瞥見身側有一白影掠過,緊隨其後便是一道似曾相識的男音:“諸位小道長,可是在討論城中的少女失蹤一案?”
然而仰起腦袋,卻見到一張平平無奇的陌生臉龐。
寧寧認出聲音的主人,把音量壓低許多:“城主?”
“是我。”
駱元明淡笑頷首:“我時常易容出府,探訪民情——不介意我在這裡坐下吧?”
賀知洲心裡藏不住話,與寧寧對視一眼後試探性出聲:“城主,我們昨夜喝下九洲春歸不省人事,大師姐更是無故失蹤,直到現在也沒回來。”
駱元明的笑瞬間收斂,眼底露出幾分驚詫之色:“鄭道友?”
賀知洲猛點頭,將昨夜與今日發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訴他,駱元明越聽眉頭擰得越緊,末了沉聲無奈道:“所以說,小道長們都懷疑此事乃內子所爲——然而昨夜直至今日,她一直都與我形影不離,這會兒去了書房看書,同樣有侍女陪在身邊。”
寧寧思緒一頓。
“鸞娘出身不高,不少人對她懷有偏見,我是她丈夫,最能瞭解娘子的爲人。她雖是舞女,卻性情剛烈、志存高遠,斷然不會做出作奸犯科之事。”
他音量雖低,目光裡卻透露出熾熱的決意與凜然之色,談話間握緊了拳,正色道:“諸位無需擔憂,駱某必會傾盡全力查明此事,還鸞城一個太平。”
這位城主是出了名的清正廉明、勤勉奉公,聽說爲了查出真兇,曾在鸞鳥像記錄的影像前不眠不休整整三天三夜——
雖然最後還是什麼也沒查出來。
按照約定俗成的法則,這類人就跟國產電影裡的警察沒什麼兩樣,出了事一竅不通,等風風火火趕到現場,事件已經全被主角解決光了。
寧寧有些頭疼,懷揣着所剩不多的希冀問他:“城主,近日以來刑司院徹夜搜查,可有得出什麼結論?”
“我們考慮過許多動機,其中可能性最大的,是利用活人獻祭。”
駱元明道:“失蹤的女子們多爲十六七歲,正是作爲祭品的最佳年紀。擄走她們的理應是個修士,至於目的就不得而知——邪道之法詭譎莫測,其中以生人爲引的法子多不勝數,煉魂、奪魄、奪舍、甚至於用以採補的爐鼎,都算是一種可能性。”
得,果然跟沒說差不多。
“除此之外,我這裡還有一則秘辛。都說城主天賦異稟,是位出類拔萃的修士,殊不知他自出生起便識海受損、靈力微薄,多虧後來遊歷四方,在邊塞沙障城尋得了意想不到的機緣。”
臺上的說書先生不知城主本人蒞臨,猶在兀自地說。寧寧望一眼駱元明,得了對方一個溫和的笑,示意她繼續往下聽。
“大漠之中九死一生,卻也藏有無盡天靈地寶。午夜之時,但見連天沙如雪,清幽月似鉤,在若隱若現的月牙泉下,水波粼粼之處,赫然有一株紅蓮綻開——”
又是一聲驚堂木響:“那竟是百年難得一見的珍品靈植,孤月蓮!”
臺下有人好奇問:“這蓮花與識海有何關聯?”
“識海受損的修士,無異於仙途盡斷,常人皆道神仙難救,然而若以幾種珍稀藥材煉成丹藥,便有逆天改命、重塑根骨之效。”
寧寧的心臟噗通一跳。
原著裡的確說過,溫鶴眠之所以能恢復修爲,全因玄虛劍派的其他長老費盡心思尋來藥材,只不過那些靈植究竟是爲何物,卻一個字也沒提到。
最爲可惜的一點是,由於還需多年才能集齊藥材,待溫鶴眠恢復之時,已然滿身舊疾、整日鬱鬱寡歡,即便識海復原,也難以達到當年的水平。
他們兩人好歹是仍然保持着通信的筆友,若是她能盡一份力細細去尋,說不定能讓溫長老提早恢復,也不用再受那麼多無妄之苦。
寧寧念及此處,擡眸匆匆望向駱元明,後者察覺到這道視線,斂眉低聲道:“寧寧姑娘,可是對此事感興趣?”
寧寧面對他時倒也並不拘謹,點頭應聲:“我有個認識的人同樣識海被毀……我一直在找尋恢復的方法。”
“認識的人?”
他略一怔愣,旋即笑笑:“莫非是將星長老?”
寧寧點點頭。
始終安靜的裴寂聞言指尖一動,掀起眼皮極快瞥她一眼,欲言又止。
“要想修復識海,總共需要五種藥材。玄虛劍派的諸位長老也在替他竭力找尋,如今只剩下兩味沒有找到。”
駱元明道:“一是孤月蓮,二是靈樞仙草。”
寧寧在心底把這兩味藥材記下,輕輕點頭。
“孤月蓮最是行蹤難覓,可能生在懸崖峭壁、火山雪頂,也可能只是尋常人家池邊的一朵紅蓮花,遇見全靠緣分,可遇不可求。”
他見眼前的小姑娘滿臉認真,不由從胸腔裡發出一聲低笑:“至於靈樞仙草……有傳聞說,在你們下一場試煉的秘境裡,恰好生有一株。”
此言一出,寧寧不由呼吸陡滯:“下一場試煉?”
“十方法會共有兩輪,曾經的第二輪是讓弟子們一對一戰鬥,今年則換了個更爲兇險的方式。”
駱元明道:“你們將進入秘境裡——”
他話沒說完,猝不及防猛地皺了眉,躬身發出一陣被極力壓抑的輕咳,等覆蓋在脣上的右手移開,雖然有意遮掩,寧寧卻還是見到了一抹血色。
“近日身體抱恙,時常這樣,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駱元明擦乾手上血跡,笑得有些尷尬:“小病而已,許是近日操勞,過不了多久便能痊癒。”
這句話堪堪落地,寧寧還沒來得及繼續詢問第二輪試煉之事,便聽見臺上的說書先生大笑一聲,將此前肅然的氣氛全盤打破:
“這些都沒什麼意思,看在小道長們如此熱情的份上,就由我來爲大家講述一番城主在邊塞與萬魔窟女修們大戰三百回合的絕妙故事!那叫一個活色生香,嘖嘖嘖!”
駱元明的臉瞬間就紅了,擺着手解釋:“改編不是亂編,戲說不是胡說……這事兒從沒發生過!你們信我!”
“那邊的小廝!快去把大門關上!”
先生無比上頭,賊兮兮地笑個不停:“要是刑司使進來可就完了,咱們在私下悄悄說。”
有人笑道:“先生,你也知道造謠會被關起來啊?”
“這哪是造謠!”
他把臉一板:“我就算當真被抓進刑司院,罪名那也是‘泄露城主重大機密’——快快快,你們是想聽《元明嬉遊萬魔窟》,還是《女妖耍弄鶯燕歡》?”
駱元明:……
駱元明面色僵硬地站起身來,聲音冷得像寒冬臘月的鐵:“我更想聽《說書人伏誅記》。”
他氣場十足,一邊往前走一邊撕下臉上面具,生生走出了維密大秀的既視感。
茶樓裡雞飛狗跳,說書先生只當這是個便衣刑司使,苦着臉求饒:“刑司使大人,小的這也是爲了生計迫不得已,您大發慈悲,千萬不要告訴城主——”
話說到一半,便見到那人揭開面具後無比熟悉的面孔。
說書先生含笑九泉,胡言亂語:“哎呀,哈哈。”
哦,原來是城主本人。
那沒事了。
*
從駱元明那裡得不到更多有用的信息,念及天羨子等人醉酒後都不約而同跑去了百花深,據寧寧推斷,酒裡除了令人神志不清的藥,很可能還摻有牽魂引魄的迷香。
因此孟訣最有可能的去處,仍是那條巷道繁多的花街。
寧寧唯恐他也出事,便與裴寂一同再度入了百花深;至於賀知洲羞於踏入此地一步,便承擔起打探情報的重任,在滿城百姓間收集相關線索。
“上一任城主夫人離奇病故,城主今日又咳了血,”寧寧心下焦急,勉強讓自己冷靜下來分析,“這擺明了不對勁,背後那人難道想趕盡殺絕?”
而且城主本人的反應也頗爲奇怪,明明口吐鮮血,卻還是一心一意信任鸞娘,跟中了蠱似的。
如今傍晚將至,天色漸漸黯淡下去,赫赫有名的百花深處在光影明滅間,悄無聲息露出了應有的模樣。
重重樓閣被燈火映得晶亮如玉砌,花燈盞盞連綴成片,暗紅色的燭光氤氳在空氣裡每一處角落,風裡則裹挾着男男女女的笑聲,伴隨檐角鈴鐺的脆響,宛如溪泉叮噹。
她心裡始終對鄭薇綺放心不下,沒有任何觀賞景緻的興趣,正想着應該如何找到孟訣,忽然望見不遠處有兩道爭執中的人影。
那男人像是醉了酒,不由分說地拉扯另一名少女的衣袖,女孩看上去不過十五六歲,一張臉漲得通紅,拼命想要掙脫。
“你放手!”
少女氣極,連聲線也在不斷顫抖:“我叫人了!”
男人怒極反笑:“還裝清高?這花街能有什麼好貨色,小爺我是看得起你,才——”
他話沒說完,身後便有一陣凜冽劍氣陡然閃過,如星如電,於半空中劃出銀白亮光,徑直砸在男人後頸中央。
寧寧趕時間,沒功夫同這種人多費口舌。這一擊毫不留情,瞬間讓他沒了意識昏昏倒地,引得少女慌忙後退兩步,等緩過神來,才匆匆擡頭望見他們倆:“多謝……”
她沒有靈力,瞧不出究竟是哪一位方纔用了劍訣。
“姑娘不必客氣。”
寧寧垂眸瞥去,只見對方手裡抱着一沓畫卷與筆墨。
少女衣着簡樸,應該並不是生在能將女兒送入學堂作畫的富貴之家,在人來人往的街道上拿了畫卷,理應是爲了賣畫賺錢。
賣畫作畫之人,定會時刻關注街邊所有人的一舉一動。她心下了然,旋即出言發問:“姑娘,你可曾見到一名高挑俊朗、身着白衫、腰間掛着劍的年輕男人?他應該像是醉了酒,神智不太清醒。”
她本來沒抱太大希望。
沒想到少女聞言睜圓了雙眼,將她與裴寂迅速打量一番:“你們是他的什麼人?”
*
“我叫阿卉,那位公子是被我奶奶在家門口發現的。”
少女帶着兩人穿過長長巷道,一直往百花深處疾步而行,越往裡走,身旁絢麗奪目的火光就越是黯淡,如同盛大的花火逐漸湮滅,只剩下零零星星的幾點光暈,在房屋之上搖搖欲墜。
寧寧不由得深吸一口氣,微微張開雙脣,卻說不出話。
在百花深的更深處,是與燈紅酒綠、窮奢極欲截然不同的另一番景象。
高牆傾頹、房屋漸矮,游龍般的長明燈不見了蹤跡,唯獨餘下幾點孤光,模模糊糊勾勒出棟棟擁擠逼仄的房屋輪廓,無一不是佝僂又矮小,像極了匍匐在地的瀕死巨人。
再往前走,沒了紙醉金迷與陣陣歡笑,四周充斥着飯菜油煙的味道、坑坑窪窪的水溝與牆壁剝落的灰屑,有坐在房門前的人擡眼望向他們,目光幽暗深沉,恍若泥潭。
像是一處貧民窟。
阿卉將他們帶入的房屋並不出挑,只是被淹沒在濃郁黑影中的其中一座,當大門被吱呀打開,映入眼前的,竟足足有五六道影子。
——房屋狹窄昏暗,裡面居然圍着餐桌坐了年齡不一的好幾個女孩,在見到阿卉推門而入時,紛紛露出驚喜的神色。
晃眼望見她和裴寂,便又有些害怕地默不作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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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都和我一樣,是被奶奶收養的孩子。”
阿卉輕聲解釋:“女孩生下來,時常會被丟棄在路邊。”
她說着把視線轉向餐桌前的女孩們:“今日來家裡的哥哥呢?”
有個不到十歲的小姑娘細聲細氣地應道:“他睡着了,在房中休息。”
“來客了?”
兩人交談間,從一旁房中走出一位白髮蒼蒼的老嫗。她似是生了病,細瘦的臉上乾癟如木柴,走路時有氣無力扶着牆,雙眼渾濁無物,好似污濁水泊,倒映着昏昏沉沉的影子。
阿卉趕緊上前攙扶她:“奶奶!您怎麼下牀了?”
寧寧很有禮貌地笑笑:“奶奶,我們是你今早收留那人的同門,特來尋他。”
“哦——那孩子。”
她恍然點頭,仍舊保持着扶牆而立的姿勢,聲音低啞地勾了脣:“你們跟我來。”
這棟屋子不大,加之盡是女子,牀鋪自然也小。孟訣生得高挑,躺在牀上時不得不把身體蜷縮成一團,看上去莫名有幾分乖巧呆萌的氣質。
而這恰恰是與他最格格不入的氣質。
“多謝您!”
寧寧爲他懸着的一顆心總算落了地,如釋重負地長吁一口氣:“奶奶,房外那些女孩,都是您獨自在撫養嗎?”
老嫗似乎不太能聽清,張着嘴思考了好一會兒寧寧的意思,才揚脣輕笑道:“是啊。”
她說着往門外匆匆一瞥,刻意壓低聲音,不讓女孩們聽見:“姑娘你或許不知道,我們這地方的人窮怕了,生下的女兒向來不受待見,不時往巷子深處走上一遭,便能見到被丟棄的女嬰。我沒什麼能耐,也稱不上‘養’,只不過平日裡在街上賣賣畫,勉強賺到一些錢,能供她們一口飯吃。”
然而買賣字畫又能賺到多少錢。
寧寧垂眸望向她滿是補丁的薄衫,心下一陣悵然。
“只可惜我已經老了,眼睛看不清,什麼事兒也記不住,如今又生了病,只能讓阿卉出門賣畫……不知我走後,這些丫頭該怎麼辦。”
阿卉輕輕握住她手腕,溫聲制止道:“奶奶,不會的。”
寧寧有些遲疑:“她們……沒有別的去處了麼?”
“天下何處不是如此?”
老嫗渾濁的雙目裡劃過一片哀色:“女子生來卑賤,不過是男人的附庸。若她們是男孩,或許還能去工地碼頭幫工,然而那種幹體力活的地方,哪會想要弱不禁風的小姑娘?命如螻蟻、命如螻蟻啊,我這副爛命——”
她說罷重重咳嗽幾聲,再擡起雙眼時,望向寧寧的目光裡帶了幾分困惑,對身旁的阿卉道:“這二位是……?”
“他們是今早那位哥哥的朋友。”
阿卉耐心解釋,繼而扭頭對寧寧道:“對不住,奶奶時常會忘事。”
這是阿茲海默綜合症的病況。
“哦哦。”
老嫗茫然點頭,又咳了幾聲:“等奶奶回房繼續作畫……趁我還能看見,多給你們賺些錢,要是往後我走了,你們連飯都吃不上,那怎麼得了?”
少女握住她手臂的十指下意識一緊。
阿卉始終沉默着沒有說話,只因不願親口告訴奶奶,其實她的視力一日不如一日,畫出來的東西早就歪歪扭扭,看不清落筆痕跡;更不忍心讓她知曉,那些古怪的畫作已有多日無法賣出,哪怕她忍着病痛在夜裡勞作一夜又一夜,所做的盡是無用功。
舉步維艱,無能爲力,這似乎是絕大多數貧民女子既定的命運。
鸞城之內,兇案頻發、數名少女不見蹤跡,至今沒能得到消息。
百花深處,風塵女子一生賣笑,多的是言不由衷、命如飛絮。
深陷淤泥,無路可退,更無從反抗,唯有被強迫着接受這一眼就能看到頭的人生——
然而當真無法反抗嗎?
“奶奶。”
寧寧嘆了口氣:“能讓我看看您的畫嗎?”
寧寧想用自己所有的私房錢買下這些畫。
她本來只是存了欣賞的念頭,在阿卉帶領下來到奶奶房間,拿着畫卷一幅幅地往下翻看,在見到其中一張時,卻不由得呆愣在原地。
那是張年代久遠的畫作,勾勒着月下一男一女並肩而行的畫面。
他們兩人都穿了男裝,左邊的少年只露出一道消瘦背影,右側的女孩髮帶被風吹散,匆匆回頭伸出右手,想要將它重新握在手中。
青絲高揚,美目流盼,一雙上挑的細長眼眸如同深淵,旁人只需看上一眼,便心甘情願淪陷其中。
這張臉,她是認得的。
像極了鸞娘。
“看上這幅畫啦?”
奶奶啞聲笑笑:“我曾經時常見到兩個小公子在深夜的花街並肩而行,這日才察覺出來,原來其中一位是個漂亮小姑娘。”
“他們倆——”
寧寧的心跳不自覺加快許多。
在所有人的敘述裡,都沒有提到過這個與鸞娘交情甚篤的少年,如果正是他在與之飛鴿傳書——
“奶奶,您知道他們倆是什麼關係麼?”
“我未曾與他們有過交談。”
老人搖頭:“其中一位是如今的城主夫人,對吧?我作過兩張關於他們的畫像,夫人某日路過攤前,駐足許久,特意買了其中一幅——那幅是他們都穿着男裝,坐在河邊夜談的背影。”
時隔多年,鸞娘再見到畫作時,仍會駐足將其買下,由此可見那名少年在她心中地位頗高,或許……
甚至要遠遠超過駱元明。
寧寧放柔聲線,繼續問:“您知道畫上少年的名字或身份嗎?”
老人怔愣了一下。
“要說名字,”她淺灰色的瞳孔裡微波輕漾,似是有些糾結地皺了眉,“我記得一男一女,那女孩有時叫他‘周’,有時又帶了一個‘雲’字……”
周,雲。
無論把拼音聲調怎樣排列組合,都是寧寧從未聽說過的名字。
這幅畫作算是意外之喜,她剛要告訴奶奶想將所有畫買下,忽然聽見身後傳來踏踏的腳步聲響。
乍一回頭,竟是其中一個女孩。
阿卉笑着俯了身:“怎麼啦?”
“外面,”女孩很是害怕的模樣,委屈巴巴地低下頭,“外面那個哥哥……”
她是在說裴寂。
裴寂不便進入女性臥房,便在廳堂裡等寧寧看畫。他時常冷着張臉,手裡又抱着把劍,嚇到小孩也不是一次兩次的事情。
寧寧莫名覺得有些好笑,蹲下來撐着腮幫子與她對視,彎着眼睛笑道:“覺得他很兇很嚇人呀?”
女孩癟着嘴點頭。
“其實他人可好啦,溫溫和和的,只是不愛講話。”
她捏了把小姑娘的臉,只摸到一層軟軟的皮:“你這樣跑進來,他見後一定會傷心難過,覺得自己被討厭了——拜託啦,可不可以不要害怕他?裝作不怕也可以的。”
寧寧說着低了腦袋,從儲物袋裡掏出幾顆糖果遞給她。小姑娘從小到大沒怎麼吃過糖,眨巴着大眼睛,道謝後小心翼翼地接下:“真、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
寧寧一本正經地應道:“其實他板着臉的時候也很可愛啊,你想想,像不像是呆呆的大狗狗?還是很討人喜歡的。”
“唔。”
她終於慢吞吞點了點頭,十分敏感地抓住了這個陌生大姐姐的最後一句話:“姐姐,你喜歡他呀?”
寧寧表情瞬間一僵。
她不久前才說了裴寂“討人喜歡”,這種時候如果矢口否認,一番好言相勸就沒了任何說服力。連她都不喜歡的人,哪能去要求別人喜歡。
但要讓她親口承認喜歡裴寂,那也——
“喜、喜歡這種事情——”
她莫名有些磕巴,念及裴寂本人不在,自己又是在哄小孩,乾脆一鼓作氣點了點頭:“對啊,你看,那個哥哥其實一點也不嚇人,我就很喜歡他。要是你也能有一點點喜歡他,不讓他覺得自己是個討人厭的傢伙,那就好啦。”
這是寧寧的真心話,她不想讓裴寂總是被旁人排擠在外,成爲孤零零被恐懼與討厭的那一個。
他從小就被孃親灌輸各種錯誤價值觀,打從心底裡厭惡自身的存在,要是繼續像現在這樣下去,久而久之,自厭自棄的心理一定會更加嚴重。
她講得認真,糖也給了,道理也說了,沒想到小姑娘聽罷嘴脣一抿,如同奸計得逞,忍着笑指了指她背後。
等等,不會吧。
腦袋在那一瞬間嗡嗡炸開,寧寧心有所感,動作僵硬地轉過身去。
裴寂不知什麼時候來到了房前不遠處,在與她四目相對的剎那,下意識把劍抱得更緊,頭一回明顯地露出了慌亂無措的神色。
“噫——”
女孩拿着糖美滋滋往外跑,路過裴寂時迅速擡頭望他一眼:“哥哥臉紅了耶。”
承影笑到打滾,賤兮兮地模仿了小丫頭的語氣,把嗓音捏得細聲細氣:“噫,哥哥臉紅了耶~”
它說完忽然停了動作,把目光轉向另一邊。
房屋裡抱着畫卷的小姑娘猛地低下腦袋,緋紅色澤自耳朵一直蔓延到白皙的脖頸。
裴寂應該能明白她的意思吧?那個所謂的“喜歡”只是很純粹的喜歡……他那麼聰明,一定不會想多吧?
——可要是真想多了,那那那該怎麼辦啊!
寧寧沒敢看他,只想找個安靜無人的角落安詳地閉上眼睛,過了好一會兒,才小聲地開口轉移話題,試圖緩解周遭無比曖昧的沉鬱死寂:“我打算……今晚潛入城主府看看。”
裴寂死死盯着劍,悶聲迴應:“我陪你。”
呼呼。
承影悄悄咧開嘴角。
姐姐的臉,好像紅得更厲害一點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