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菲很守信用,飄雪的事她瞞得緊緊的,業餘時間就去幫飄雪做手套,無怨無悔,坦然得很。
飄雪卻受不了了,自己的成績一團糟也就認了,可芳菲的成績也在下降——這是她最害怕最擔心的。她決定退學。
這天下午,飄雪敲響了高劍辦公室的門。
“你預備跟我說些什麼?”看着她坐下,高劍僵硬地問。氣憤在眼中盤旋,痛苦在心上流轉——她是那麼出色,偏偏又是這般的難懂!是她在變還是自己在變?拉開抽屜,他抓起煙和火,點着後,兇猛地吸了一大口。
飄雪垂着眼簾,待高劍吸第三口煙時她忽然撩起眼簾看着他說:“高老師,我要退學。”說得輕鬆自然,表情也是一絲不亂。
高劍倏地坐直身體,吃驚地看着她:“你說什麼?”眼神慌亂,語氣不穩,手指間的香菸隨着他突然的動作,菸頭上的灰燼盡數掉在了他銀灰色的西裝上。
“我要退學。”飄雪仍是鎮靜地說。
“因爲什麼?成績下降嗎?可離高考還有幾個月呢,以你的資質、知識底子,加加油是不成問題的。你擔心什麼,胡思亂想什麼?退學,多麼嚴重的想法!你在毀自己的前程知道嗎?”高劍陌生地盯着飄雪,迅疾地說着。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飄雪平靜地看着恩師。“我厭倦學習了,我覺得非常的力不從心,很想解脫。”
“你在說謊。”高劍歪了下頭,語氣加重。“你是個上進心極強的學生,給你上課我一點兒也不輕鬆。雖然你從來都不提問,可你那雙大眼睛卻總是問個不休。我的知識有限,而你的求知慾似乎是無限的——這我感覺得到。我很怕自己出醜,所以我一直在充實自己。現在,你竟然說厭倦學習了,想解脫,你說我會相信嗎?”慢慢靠在椅背上,他接着說:“我很自負,不管是學識還是做人,總以爲教你們綽綽有餘,可是,從近幾個月裡發生的事情來看,我只能說慚愧!作爲老師卻不瞭解他的學生?尤其是你這樣的學生,只會在那兒窮呼亂喊,這隻能說明一點——他不僅無能還很悲哀!”
肯定自己,可能每個人都願意做;否定自己,卻不是人人都樂意去做的。
飄雪愕然地看着高劍,她完全沒有想到他竟然會這麼想自己!
高劍捏碎菸蒂,瞥着飄雪快速轉動的眸子嚴厲地說:“別想對策了。不說出你真正退學的原因,即使你去找校長,我保證你也退不成。”又抽出一隻煙,不點火只來來回回地捏着。
飄雪有些沮喪有些焦灼,手指悄悄地絞着,眸子快速地轉着。
“其實,我一直有個想法,就是能成爲你們的朋友。這個想法很不切實際,這我知道,或者說有些荒唐也可以。”他盯住她的眼睛說。“別人我不說,只說你。你就不想和我做朋友,你不想和任何人做朋友——除了午芳菲和斯佳麗。你時時刻刻將自己封閉起來,距人於千里之外,如此,令想接近你的人便會產生敵對情緒,從而不成朋友邊成了仇人。我說的對嗎?”
飄雪不說話,只瞠目地看着高劍。
“你是我最喜歡的學生,你做什麼事我都認爲是對
的。你常常遲到、早退、逃課,各科課任總向我告你的狀,而我竟然裝聾作啞,充耳不聞,任由你我行我素下去。”高劍搖搖頭,點着快被他捏碎的香菸。“因爲你是特殊的,我有許多不忍,更不許別人損傷你,哪怕是一絲一毫也不行。可惜,我並沒有做到。”
“高老師,都是我不好。給您增添了很多的煩惱,對不起呀!”
“不是你不好,是我不值得信賴。我只能做你的老師,永遠做不成你朋友,不是嗎?”
“不是這樣的。”飄雪深深吸口氣。“有些事,即使是朋友也解決不了。”
——果然有事!高劍暗暗鬆了口氣,小心翼翼地問:“到底是什麼事?說出來聽聽行嗎?”
飄雪暗暗一震,忽然意識到不能再呆,否則露了馬腳一定要壞事。站起來,她鄭重地聲明:“我一定要退學,週一我就不來了,需要辦什麼手續讓芳菲代替我辦就成,否則,只好任由學校把我開除了。”說完,她無聲無息地向門走去。
“爲什麼非要這麼做?”高劍失控地叫了起來,聲音中包含着憤怒痛苦乃至無可奈何。
飄雪站住,慢慢回頭,很憂傷地看了他一眼,然後拉門出去。
高劍瞪大眼睛看着門合上,那輕輕的關門聲,卻宛如一把重錘狠狠地敲在了他的心上,下意識地,他把手捂在了胸口上。
飛揚用書遮住臉趴在桌子上,目光越過書的邊緣跟蹤着飄雪。
五分鐘過去,八分鐘過去,十分鐘過去,飄雪還沒回來。
飛揚趴不住了,拿着書走出教室,找到一個可以看到教研室的地方,打開書,卻拿出了煙,可煙剛吸了兩口,飄雪就從教研室出來了。他趕緊扔掉菸蒂,往牆裡站了站,瞥着飄雪沉沉的腳步遠去,他決定去找風雷。
星期天,是個難得的好天。
八點左右,高劍在幾個兒童的指引下到了蘭家的大門前。
關上已朽的大門,高劍望望有些蕭條的院子,沒等起步卻響起“突突突……”的縫紉機鳴聲。他微微愣了下,然後迎着機鳴聲走去。
緩緩敲了兩下門,趁着門未開的當口兒,高劍迅速打量一眼簡陋的廚房,暗暗懷疑是不是找錯了門?
機鳴聲停止,然後門開了。
高劍驚愕地看着同樣驚愕地看着他的人,禁不住一陣心酸。
一件花衫舊得已經看不清圖案了,打了補丁的褲子高高地挽到了膝蓋以上,赤着的小腳蒼白地裝在一雙很舊的拖鞋裡。頭髮散亂,面色青白,雙眼浮腫,老天!這個陌生的女孩子就是那個才華出衆貌美如花讓自己扔不下放不下愁腸百結的飄雪嗎?
“高老師,您怎麼來了?”飄雪輕輕地問着,那軟弱的聲波,既驚慌又融着隱約的尷尬。
入門就是客,不管你的家是多麼的寒酸,多麼的骯髒,你都不能將客人拒之門外。
高劍被請坐在了縫紉機旁邊的椅子上。
飄雪拿着上學穿的衣服匆匆出去。
高劍繼續他心酸的打量。
一鋪小炕,炕被上鋪着潔淨
的牀單,被中央堆着一大堆縫製好的帆布手套。挨着炕的縫紉機的機板上,放着一大疊沒有縫製的手套。接着縫紉機的是一隻棕色的櫃子,櫃子上面摞着一捆還未剪裁的帆布。北牆邊立着一張能摺疊的圓桌,桌子邊擺着兩把椅子。
看到這裡,高劍忍不住一陣痛楚——一個十八歲少女的閨房絕對不應該是這個樣子的!
飄雪衣衫整齊地走了進來,放下手裡的水杯,她輕輕地說:“高老師,喝杯白水吧。”
高劍點點頭,示意她坐下,然後指指手套。
“這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飄雪捋着手套:“這……沒幾天。”想矇混過關。
“沒幾天是幾天?”高劍緊追不捨。
“差不多一個月了。”有點慌,飄雪捋手套的手都顯得有些笨拙。
“這是退學的原因之一嗎?”
“這與退學無關。”
“爲什麼要做這些東西?”高劍一句接着一句,還真咄咄逼人。
“高老師,我不退學了。”她不能不改變主意,否則就要出大事了。
“很好!這是我此行的目地。咱還是說說手套,爲什麼要做?”語氣溫和,高劍的眼神嚴厲地繼續追問。
“別人求我幫忙,他們廠子搞承包,班產完不成就要扣工資。我們家欠人家的情,正好有臺機器,不好不答應。我以爲自己的成績好,這點活兒不會有影響,可實踐證明我錯了,可是,活兒都幹到這分上了,怎好意思失信與人呢?再說,我也不是白乾,每副有百分之五的提層兒,所以,錯也就錯下來了。”她說得自然流暢,似乎很合情理,可惜,今天的聽衆可是個察言觀色的好手。她能順利過關嗎?
“真的是這樣嗎?”高劍果然不爲所動。
“這就是事實呀?”難道他聽出什麼破綻來了?不可能,他一定是在試探,可不能上當。想到這裡,飄雪立刻裝扮成一個撿到錢包的人,不辭辛苦地找到了失主,結果卻被當成了賊,不僅沒有得到該得的讚賞,還落下個偷名,於是,委屈和冤枉一起在她臉上盪漾開來。
“算了飄雪。在學習知識方面,你可以說是一點就透、冰雪聰明。可是,在計謀上你只屬純真,說得難聽一點兒——是幼稚。你的故事編得很好,可以說無懈可擊,假如把它寫在本子上,沒有人會不相信,可惜,你是說而非寫,也許你說的時候只想到故事邏輯性跟合理性,而忘了你的表情了。”他微笑,笑的十分篤定。“你的那雙大眼睛泄了密,它不僅茫然,還跟不上拍兒,這就說明了一個問題,你的這番話不是真實的,也就欠缺真實感和表情感了。我分析的對不對?”
飄雪無言以對,他說的對,說謊她不是幼稚,而是弱智。可是,這麼多年來自己一直對母親說謊,可每次都能順利過關?難道母親殘的不僅僅是雙腿,還有腦子嗎?
“雪兒,雪兒……”一聲聲包含着痛苦的呼喚聲傳了進來。
飄雪嘣地跳了起來,變顏變色地說:“對不起高老師!我得出去一下。”話音未落,人已經衝了出去。
高劍慢慢站了起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