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8章 斷腸花

楊浩回到住處,坐下來緩緩研墨,又鋪開紙張懸腕提筆,猶疑半晌卻長長地嘆了口氣,始終無法下筆寫下一字。對鄧知府他不無同情,但是鄧知府落得如今這樣下場,真個是“天作孽猶可活,自作孽不可活”,他已經是無能爲力了。

鄧秀兒想出來的辦法其實確是個好主意,楊浩做事喜歡劍走偏鋒,行奇用險,鄧秀兒這樣的計策正合他的心意,但是欣賞歸欣賞,他是無法去冒險這麼做的。凡事總有權衡一下利弊得失,這麼做一旦事發,等待他的就是牢獄之災,就算他是孤家寡人一個,他也沒有那麼偉大的情懷,只因爲鄧祖揚是個清官,就起了割肉喂鷹、以身飼虎的大慈悲。

更何況他如今亦有自己的牽掛,娃兒把終身託付給了他,焰焰也已來到了他的身邊,做爲她們的男人,他做事豈能不爲自己的女人考慮一下?且不說他不擇手段地去幫鄧知府,趙普未必感激他,而且觸犯了國法,一旦讓趙光義曉得,那更是後患無窮。

他欲與焰焰成就好事,斷了唐家想讓她嫁作晉王側妃的念頭,以晉王趙光義來說,雖不及乃兄趙匡胤雄才大略,但是其胸襟氣魄卻也非常人可比,他對唐焰焰並無感情,亦未必就會因爲一個美人兒被人先娶了去就耿耿於懷,但是自己身爲南衙下屬,如果如此相助趙普這個與南衙水火不容的政治對手,去幫助他們派系的人脫罪,一旦被趙光義知道,那就絕對容不得自己了。

“唉,鄧知府不是個好官,卻是個好人,非是楊某不願救他,實是無能爲力,希望那個年幼無知的丫頭能夠理解我的苦衷。”想起拂袖而去鄧秀兒那怨恨不已的眼神,楊浩唯有搖頭付之一笑笑。

他卻沒有想到,鄧秀兒如今最恨的人就是他了0在鄧秀兒心中,她就像一個溺水的人,推她下水的人固然可恨,可是岸邊走來的那個人拋出了一根稻草,給了她生的希望,當她拼命地掙扎到那個人身旁,那個人明明只要伸伸手就能把她拖上岸時,那人卻因爲怕溼了自己的鞋子而拒絕再伸援手,寧肯眼睜睜地看着她沉入深淵,她所有的恨,都在這一剎那全都轉移到了這個人身上。幫人幫一半,楊浩有他的苦衷,怎知得來的卻是這樣的結果。

“我不能這樣毫無原則地幫她,可是……鄧知府畢竟品性不壞,就此治罪有些可惜,再說魏王對鄧姑娘有意,待將來風平浪靜,未必不會納她爲側妃,我若就此袖手,着實不妥。她如今的困境,我當與魏王說說,在儘可能的範圍內與她爹爹行個方便,如此一來,我總算是盡了力,魏王和鄧姑娘也不致對我生了嫌隙。羅公明說過,做人要內方外圓,原則要堅持,這些爲人處事的技巧我也不可不加註意。”

筆端輕輕垂落一滴墨汁,暈染了紙張,楊浩將筆一擱,當即起身便往外走。

乘轎到了泗洲城外碼頭邊,又換乘小船登上官船,楊浩立即便去見魏王,魏王只穿一襲輕衫,面色微帶陰霾,似乎心情不太好,楊浩無暇揣摩他的心思,便將自己瞭解的情形源源本本向他說了一遍,趙德昭的臉色更顯陰沉,半晌才沉沉說道:“想不到鄧家那些親眷竟然如此無情無義,楊院使,如今……真的沒有辦法幫她了麼?”

楊浩道:“千歲,下官能做的都已經做了,其實……就算讓他將庫銀補足,咱們抹去爲銀被貪墨挪有的罪證事實,已然是與法不合,但法理不外人情,鄧知府雖有虧職守,品性還是相當不錯的,那麼做雖與法不合,下官卻也心中無愧,可是如今這種情形……”

他搖搖頭,默然片刻,又道:“明日察緝此案的欽差就要接手此案,一旦移交了案子,不論是我還是王爺,都不方便再插手。下官想,若想爲鄧知府減輕罪責,今日已是最後的機會,不如讓鄧知府搶在欽差到來之前主動上表請罪,下官與王爺聯名附奏,將事情來龍去脈一一敘說清楚,隨同鄧知府的請罪表一同呈送京師,或許官家見了能夠網開一面。”

“聯名上表,爲鄧知府求情?”

“是,王爺,我們如今能爲鄧知府做的……,就只有這樣了。”

屏風後面突然傳出一聲清咳,楊浩猛地擡頭望去,卻不見屏風後有人影閃動。趙德昭霍然起身繞室疾走,半晌之後,突地頓住腳步,臉龐有些漲紅地道:“好,你去見鄧知府,向他說明本王的苦心和難處,勸他立即向官家請罪……”

屏風後面又是連咳兩聲,趙德昭不理,提高聲音道:“本王就與楊院使聯名上書,請官家網開一面,薄懲其罪!”

“是,下官遵命。”楊浩往屏風處看了一眼,不動聲色地抱拳行禮,緩緩退了出去。

“王爺,老夫方纔一番話都白說了,你怎麼能答應這麼做!”太傅宗介洲怒氣衝衝地從屏風後面閃了出來。

“老師。”趙德昭躬身施禮,宗介洲避而不受,退開一旁,氣憤地道:“王爺方纔也聽到了,鄧知府得此下場,他的那些親族是怎麼做的?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就連鄧家的親眷對他都袖手不理,王爺何必去攪這趟渾水?”

“老師,學生實在不忍……”

“王爺,我看你是爲色所迷!”

宗介洲怒不可遏,唾沫星子都快噴到趙德昭臉上去了,他大聲指責道:“王爺,你剛剛晉升王爵,初次代天巡狩,不知多少雙眼睛在盯着你,就連官家也在看,看王爺的爲人處事,看王爺是否幹練機事,綢繆樞極,看王爺是否心懷家國,大公無私。王爺不惜羽毛,爲一犯官求情,且是值此國家危難之時,實在不合時宜,王爺這麼做,簡直是……簡直是……咳咳……咳咳……”

趙德昭見老師氣得面紅耳赤,咳嗽連聲,不禁歉疚地俯首道:“老師,學生知道老師嘔心瀝血,都是爲了學生,可是……,請老師寬恕,這一次,就這一次,老師就讓學生自己做一次主吧。”

宗介洲氣得胸膛起伏,大聲喝道:“千歲,你是王爺、是皇子,你當以家國天下爲念!”

趙德昭霍地挺起胸來,亢聲答道:“可是學生也是一個男人,一個有血有肉、有七情六慾的男人!”

宗介洲氣得臉色鐵青,嘴脣哆嗦,指着他道:“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牆不可污也。你……你你……氣死老夫了……”

趙德昭一看他氣得嘴歪眼斜,搖搖欲倒,慌忙趕上兩步把他扶住,讓他在椅上坐了,取過一杯涼茶來讓他順氣兒,宗介洲喝了口水,呼呼地喘了幾口大氣,臉上纔算恢復了幾分血色。

看看自己這個苦心調教多年的學生,宗介洲長嘆一聲,語重心長地道:“王爺,多少帝王爲女色所迷,以致丟了江山社稷。如今正值朝廷危難當頭,這種時候,換一個欽差來,恨不得殺一儆百,借泗洲昏官惡紳的人頭警懾天下呢,可是王爺卻爲一女子而枉顧國法,官家會怎麼看?文武百官會怎麼看?

王爺啊,如今你雖是已經成年的唯一皇子,可官家春秋正盛,這儲君一時不急着立,皇位未必就一定落在你的頭上啊。二皇子德芳聰穎過人,最受官家寵愛,皇后也最是偏愛二皇子。況且,皇后正當妙齡,以後也未必沒有所出,王爺若是如此任性胡爲,不能得到官家的青睞和信任,慮及自唐以來亂世紛紜、朝代更迭之憂,你道官家不會另擇賢明儲君麼?”

趙德昭垂首道:“學生自知辜負先生的教誨……”

他咬了咬牙,又道:“可是……就這一次,就讓學生任性這一回吧。”

“你……唉!”

宗介洲無奈地搖搖頭,語重心長地道:“王爺重情重義,本是一樁好事,可是帝王天子,九五至尊,是以天下爲棋盤,衆生爲棋子,着眼的應該是整個天下,走的是世間這盤棋。我吃你的子,你也吃我的子;有的子糊里糊塗被人吃,有的子義無反顧送人吃;有時爲奪一子吃,須要一個精心設計;有時雙方兌子吃,卻是一場交易。一切服從大局,車馬炮象士卒爲了大帥哪個不可犧牲?爲了保車可以丟卒,爲了保帥棄車也在所不惜。棄小情小義,看似無情,卻是爲了天下,王爺這‘無情’的功夫,還須好好錘鍊。”

“是,老師教誨的是。”

宗介洲見他始終恭謹,氣色好了許多,這才無奈地說道:“罷了,那……就這一次,只能這一次,下不爲例。”

“是,學生遵從老師吩咐。”

這時一個小內侍悄然閃了進來,躬身道:“王爺,泗洲監察使李知覺求見。”

李知覺是朝廷官員,宗介洲卻只是趙德昭的老師,這種公事會唔的場合他是不方便在場的,便又隱到了屏風後面去。

李知覺此來,是因爲明日查辦泗洲一案的欽差就將趕到,有些事情需要提前向魏王彙報一下,李知覺將他這段時間代理的事情一一稟報明白,正欲起身告辭時,神情略一猶豫,又道:“王爺,下官來時,見鄧府小姐正在碼頭上徘徊,意欲見王爺一面,只是爲侍衛所阻,不得登船。”

“鄧姑娘來了?”趙德昭忘形地站了起來,忽地想到屏風後面的宗介洲,笑容不由一僵,又緩緩坐下,面無表情地道:“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李知覺暗歎一聲,向魏王長揖一禮,轉身退了出去。

宗介洲從屏風後面閃出來,趙德昭神思恍惚地坐在那兒,竟然沒有察覺,宗介洲冷眼旁觀,不由暗暗搖頭,他咳嗽一聲,趙德昭慢慢轉過頭來,有些難以啓齒地道:“老師,鄧姑娘她……她要見本王,本王……”

宗介洲冷聲道:“王爺,你忘了剛剛纔說過的話了?社稷江山與一女子,孰輕孰重?這還要爲師教你麼?”

趙德昭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囁囁不能作答。

宗介洲走過去,推開窗子,往岸上遠遠眺望一番,略一思忖,回身說道:“王爺,她是犯官之女,這船上盡多各方的耳目,王爺絕對不可以再與她相見,爲師便往岸上一行,去見見鄧姑娘吧。”

趙德昭緊張地道:“不知老師要與鄧姑娘說些甚麼?”

宗介洲冷哼道:“爲師還不知她來意,王爺緊張甚麼?王爺儘管放心,爲師不會難爲她的。”

宗介洲無奈地道:“如此,有勞老師了。”

趙德昭走到窗口,看着宗介洲步下舷梯登上小舟,目光再緩緩移到岸上那依稀的人影兒,不由黯然低語:“這皇室貴胄、這王駕千歲,看來風光無限,可是真就比那尋常百姓快活麼?”

環顧四周,花團錦簇,岸上船上,警衛森嚴,看在人眼中威嚴無比,身在其中的他,卻似置身於一個無力掙脫的樊籬牢籠,不知不覺間,他的眸中已滿蘊淚光,目光那個欲待一見卻身不由己的倩影也變得朦朧難明瞭。

鄧祖揚擱下筆,將自己寫就的長長一篇奏表仔仔細細地讀起來,唯恐言語之中有什麼漏洞再被人抓住什麼痛腳,他字斟句酌地看了幾遍,這才滿意地點點頭。

士爲知己者死,何況他已必死,用這必死之軀最後爲恩相做點事情吧,就算是他酬報了恩相的栽培之恩。

在這份自供奏表中,他供述自己因任縣令期間政績斐然,受到官家賞識朝廷重用,得以升遷爲泗洲知府,之後如何得志意滿,如何貪圖享受,被當地糧紳重利賄買,從此墮落沉淪,沆瀣一氣,又多方矯飾,欺瞞朝廷。博取好名聲。

在他的供述中,他對自家親眷所爲不再是懵然無知的昏饋庸官,而是一個始作俑者。一切所爲,都是他升任泗洲知府之後貪逸享受,爲奸商引誘所致。其中關鍵時,在遷升泗洲府之前,他是清白的,是卓有政績的,遷升泗洲知府後,也不是做官的能力不足,而是他受奸商引誘,這才縱容親眷與其沆瀣一氣。這樣一來,趙普就沒有識人不明、舉薦失當之罪了,至於他有今日行爲,那也只是負責考評江淮道的官員未能明察求毫了。

鄧祖揚相信了慕容求醉的話,大包大攬地承擔了全部罪名,只希望此案到此終結,不要被有心人利用,繼續擴大打擊面,直至對他恩重如山的趙相爺也受到牽連。至於自己,死已是必死了,爲了報答恩相又可惜此身?

“更何況,一個昏官,似乎比貪官的評價還要不堪,我這個昏官對朝廷無益、對恩相無益,對泗洲百姓有害無益,如今不如背一個貪官的名聲,爲恩相做一點有益的事情,呵呵……呵呵……”想到這裡,鄧祖揚自嘲地笑了起來。

“見過楊院使。”

“嗯,你們暫且退下,本官要見見鄧知府,有些話要對他說。”

“是!”

一聽門外聲音,鄧祖揚連忙將奏表捲起藏入袖中,門應聲打開,楊浩走了進來……

小船兒載着宗介洲和鄧秀兒緩緩駛向官船,搖櫓聲一下下揚起水波,“嘩嘩”的水聲恰似鄧秀兒此刻的心境,無助、混亂,一片茫然。

“老夫先上船去,然後會安排人帶你去見令尊一面。”

宗介洲轉過身,肅然說道:“鄧姑娘,人犯的家眷,很少有人會有你這樣的優遇,老夫是念你一片孝心,心生憐憫,這才答允了你,但是……這也是老夫能爲你做的唯一一件事。魏王喜歡你,相信你也心知肚明,但是以魏王的身份地位,許多事他是不能去做,哪怕沾惹一點對他都是大大不利。希望你不要倚仗魏王對你的些許憐愛,再去爲難他。否則,一旦對魏王的清譽有礙……,哼!你記得了麼?”

鄧秀兒含羞忍辱地聽着他的教訓,只是低低地應了聲是。

在岸上,宗介洲一番義正辭嚴聲色俱厲的訓斥,已經徹底打消了她的妄念,她知道,如今魏王也是有心無力,此路不通了,再也沒有人能對她的父親伸出援手。她苦苦哀求,又答應宗介洲從此以後再不去求魏王幫忙,這才換來宗介洲一個承諾:讓她再見父親一面。

小船兒到了官船下面,舷梯放下,宗介洲先行上去,鄧秀兒未得指示,只得在小船上等候。知徒莫若師,魏王趙德昭見鄧秀兒隨着宗介洲一同回來,果然又驚又喜地奔出船艙相迎,結果不見秀兒姑娘的模樣,卻被先行上船的宗介洲又堵了回去。

宗介洲安排妥當,這才令鄧秀兒上船,鄧秀兒登上船頭,充滿希冀地往船艙那邊一望,神色頓色一黯,只見兩排禁軍侍衛將船艙門口封得嚴嚴實實,哪裡還能見得着那人的身影。

面前一個王府的小內侍皮笑肉不笑地對她道:“鄧姑娘,咱家已得了太傅吩咐,帶姑娘去見令尊,鄧姑娘,請隨咱家來吧。”

“多謝中大人,有請中大人頭前帶路。”

鄧姑娘戀戀不捨地又往船艙方向看了一眼,便隨着那小黃門沿着階梯走向甲板下面。

船艙中,趙德昭從縫隙中看着鄧秀兒的身影消失,忽然廝吼一聲,狠狠地在艙板上捶了一拳,便像受傷的野獸一般奔回了自己的房間,“砰”地一聲將艙門摔上。

“王爺,王爺……”幾個小內侍慌忙搶過去拍打房門,宗介洲冷冷地道:“算啦,就讓王爺一個人好好靜一靜、想一想吧。”

他轉過身,望着被那一拳捶得扇動不已的艙門,沉沉地道:“去,看緊了鄧姑娘,一俟她見過了鄧祖揚之後,立即叫人載她離開,不得在船上須臾停留。”

“呵呵,楊院使,你不用再說了,本府已經明白了,全都明白了……”

楊浩愕然道:“鄧知府,本官不明白……你已經明白了什麼?”

鄧知府微笑道:“楊大人要本府向官家上表請罪、承認自己昏庸無能、治下無法,才弄得天怒人怨,泗洲百姓滿身冤屈都不敢擊鼓告官?”

楊浩微一蹙眉:“鄧知府這話說的……,莫非鄧知府對本官有甚麼成見?本官的意思是,府臺大人不如承認是受人矇蔽,對泗洲官商勾結一事一無所知,如此,大人身上的罪責就會輕一些,魏王殿下已答允與本官一起爲府臺大人做保,隨同府臺大人的奏表上書官家,那樣的話……”

鄧祖揚打斷楊浩的話,冷冷問道:“鄧某很是奇怪,魏王千歲和楊院使何以如此熱忱,要爲鄧某這麼一個素無交情的糊塗官兒向官家請命呢?”

“這個……”

楊浩爲難起來,當着人家老爹,總不能說那是因爲你女兒生得俊俏,魏王喜歡了她,有意要把這知府千金納進私房,所以纔想救你這個便宜丈人吧?

楊浩吱唔半晌,實在難以啓齒,只得說道:“府臺大人清廉自守、品性高潔,魏王和楊某都是十分敬佩的。如今鄧知府爲小人矇蔽,身受其害,若是就此受到國法嚴厲制裁,實在令人扼腕嘆息,故而……”

鄧祖揚豁然大笑:“哈哈,哈哈……,魏王千歲和楊院使古道熱腸,鄧某真是感激不盡,不過……王爺與院使大人的好意,鄧某可是實實的不敢當,鄧某不識擡舉,只能敬謝不敏了……”

楊浩愕然道:“鄧府臺,本官不太明白你的意思,這樁案子,你是難辭其咎的,搶在欽差御使趕來之前先行上表自請處分有何不可呢,如有魏王和本官爲你求懇,想來官家也能有所考慮……”

鄧祖揚伸出手去,張開五指將一隻茶盞抓在手中,微笑着說道:“不錯,泗洲今日局面,本官難辭其咎,做錯了事,就該受到懲罰的,鄧祖揚年年考評都是公體爲國、幹練精明,如今鑄成這般大錯,還有何顏面勞動魏王千歲和楊院使去爲鄧某向官家乞活呢?”

“鄧知府……”

“鄧某……該死呀!”

鄧祖揚突然把手一舉,狠狠往桌上一拍,“啪”地一聲炸響,茶杯登時四分五裂,茶水灑了一桌,杯子碎了,就連茶杯蓋兒都斷成了三截,瓷杯碎片劃破了他的手掌,鮮血立即染紅了那些潔白的瓷片。

楊浩撞倒了凳子彈身而退,攸地倒躍出三尺多遠,提高的戒備叫道:“鄧大人,你這是什麼意思……”

“不要做蠢事!”一句話未說完,就見鄧祖揚抓起一塊茶杯碎片,把頭一仰,便向自己頸間毅然、決然地狠狠劃去,驚得楊浩魂飛魄散,立即又向鄧祖揚猛撲過來。

“噗!”

到底是遲了一步,楊浩的指尖觸到了鄧祖揚的鬍鬚時,一腔鮮血已噴了出來,濺得他一頭一臉,濃稠的血液濺在臉上手上時,血液還是熱的,楊浩的心卻已冷了,他隔着一張桌子,身子向前探出,一隻手臂就那麼呆呆地舉在鄧知府面前,再也說不得、動不得了。

鄧祖揚決然的一劃,鋒利的瓷片立即劃斷了他的咽喉,鮮血噴涌而出。他望着楊浩,眼神裡有一種得意而戲謔的笑意,他牽動了一下嘴角,似乎是想笑、又似乎想要對楊浩說些甚麼,可是因爲聲帶斷裂,他已發不出聲音,輕微的嘶嘶聲中,鮮血便順着他的嘴角汩汩流下。

“你……你……”

楊浩眼睜睜看着鄧祖揚逐漸萎頓下去,腦海中還是轟隆隆的一片迷茫:“他自殺了,他竟然自殺了……”

艙門打開,一聲淒厲尖銳的女人尖叫叫從艙門口傳來:“爹爹……”

與此同時,鄧祖揚的身子軟倒了下去,“噗嗵”一聲撞翻了凳子,整個人倒臥在血泊當中。

緊接着,一個不亞於那少女聲音的尖銳嗓音嚎叫起來:“殺人啦,殺人啦,救命啊……”

楊浩頸項有些僵硬地轉過頭去,就見一個小黃門跌跌撞撞地向遠處逃去,鄧秀兒則直勾勾地看着鄧祖揚倒在地上的屍身,一步步向前挪來。

楊浩無奈地閉了閉眼睛:“這個剛愎自用的糊塗官,就是死,都留下了一攤子的糊塗事,爲什麼,到底是爲什麼?!”

消息傳開,船上的人都被驚動了,就連宗介洲也沒有再阻止魏王,堂堂一方知府,哪怕是個犯官,他的死也不是一件小事情,怎能不驚動衆人。

所有的人都趕到狹小擁擠的底艙鄧祖揚住處,看着抱着父親屍身哭得死去活來的鄧秀兒愕然不明。慕容求醉驚訝地問道:“發生了什麼事?鄧府臺怎麼會……怎麼會突然自盡呢?楊大人……”

楊浩一身是血,攤攤雙手,無奈地道:“鄧知府爲何自殺,本官也是摸不着頭腦。”

方正南目光一閃,突然問道:“楊院使來見鄧知府,是因爲……”

“明日就要將此案移交巡案御使,而鄧知府既是泗洲牧守,又是待罪之身,所以本官趕來會唔鄧府臺,只是循例交待些事情,誰料……誰料鄧知府毫無徵兆,突然就拍碎了茶盞劃破了自己的咽喉……”

“楊院使,你親眼見到我爹自盡的?”

鄧秀兒忽然擡頭問道。她滿臉是淚,哭得梨花帶雨,臉頰蒼白、雙眸卻帶着股妖異的紅色,聲音哽咽,語氣卻冷靜的可怕,楊浩看了心頭也不禁泛起一抹寒意:“不錯,你……你方纔不是也親眼見到了麼,那劃破咽喉的瓷片如今還攥在他的手裡,本官實未料到令尊會突然自殺,想要救他已是來不及了。”

“楊院使,我爹臨死,可曾說過些什麼?”鄧秀兒任淚橫流,死死地盯着楊浩問道。

“令尊說……,令尊拍碎茶杯時,只說了一句‘鄧某該死’……”

慕容求醉聽到這裡,長嘆一聲道:“鄧知府察事不明,致使家人爲禍鄉里,常自心懷愧疚,老夫就聽他說過自慚自愧之言,如今看來,鄧知府是因爲聽說明日就要將此案移交有司,罷官究罪,這才心生絕望,陡生自盡之念了。”

方正南也長吁短嘆地道:“可惜,可惜呀,官家仁厚,以鄧府臺的罪責,原不致死,誰料他竟這麼想不開,鄧知府的性子實在是太剛烈了些,書生意氣、書生意氣啊……”

慕容求醉搖頭一嘆,俯身去扶鄧秀兒:“鄧姑娘,人死不能復生,節哀順變吧。來人吶,把鄧府臺扶起,暫且安置到榻上,稍候換去血衣,更換衣裳。”

程羽和程德玄冷眼旁觀,彼此對視一眼,一臉狐疑之色不褪……

給鄧祖揚斂屍的時候,有人在他袖中發現了那封遺書,一俟得知了遺書內容,鄧秀兒再也隱忍不住,聲嘶力竭地哭叫起來:“不會的,不會的,爹爹明明是冤枉的,絕不會寫下這樣的東西,那些人橫行不法,爹爹完全蒙在鼓中,他怎會自承與那些奸商貪吏沆瀣一氣、狼狽爲奸,這是假的,這一定是假的,是有人意圖陷害我爹爹。”

程德玄目光一閃,一把取過那封遺書,遞到鄧秀兒面前,問道:“鄧姑娘,你看看這遺書筆跡,可是令尊親筆?”

慕容求醉也飛快地閃身過來,一見程德玄已將書信遞到鄧秀兒面前,不便出手去搶,便掩脣輕咳一聲道:“秀兒姑娘,這封遺書事關重大,你可要看好了,小心些,衆目睽睽之下,若有損壞,可就有損毀證物之嫌了。”

鄧秀兒的字是小時候爹爹握着她的手一筆一劃教出來的,自己父親的字她怎不認得?眼看着那紙上筆跡確是父親親筆無疑,鄧秀兒還是難以置信,只得哀哀哭泣道:“這字跡……確是家父親筆,但是這信……這信一定是有人逼迫我父親寫下的,泗洲這樁糧草案,從不曾有人攀咬我父,更無任何憑據證明是我父暗中操縱,眼看朝廷欽使將至,他怎會在這個當口兒攬下所有罪責一死了之?你們說,你們說!”

衆人都默然不語,鄧祖揚猝然自殺確實疑竇重重,但是船上這些人本就各懷機心,人人心中有鬼,背後都搞過自己的小動作,如今弄不清鄧祖揚的確實死因,誰敢胡亂主張,萬一把火引到自己身上怎麼辦?

楊浩淨了面,更換了衣衫,剛剛趕了回來,站在一旁也是嗒然不語。鄧祖揚自盡時,唯有他一人在艙中,打開艙門的時候,鄧祖揚剛剛倒下,楊浩隔座而立,一身鮮血,如果說可疑,那他是最可疑的兇手。

可是魏王和宗介洲對他進艙與鄧祖揚敘談的真正原因一清二楚,他們是不會懷疑楊浩的。程羽和程德玄更不認爲楊浩有殺鄧祖揚的動機,至於慕容求醉和方正南,雖然有心把南衙的人攀咬出來,利用鄧祖揚之死再反潑一盆污水,可是對楊浩天馬行空無跡可尋的打法這兩位老先生着實有些打怵,如今鄧祖揚已死,而且那份遺書寫得很合他們的心意,便也不敢多生事端。

鄧秀兒眼見所有官員連魏王在內都默認了鄧祖揚自盡的事實,無人有意追尋真相,她雖是疑慮重重,絕不相信父親雖攬罪自盡,卻是愈逢大事愈加冷靜,這種時候楊浩的嫌疑再多,自己也奈何他不得,仇恨之火在心頭熊熊燃燒,她卻是咬緊了牙根不發一語。

眼見鄧秀兒臉頰蒼白如紙,身形搖搖欲墜,趙德昭既痛恨自己無能爲力,又爲她的處境感到傷心,躊躇半晌,只能安慰道:“鄧姑娘,令尊的死,本王也感到很傷心,可是在本王這船上,是沒有人能殺害他的,眼下又有他的親筆遺書,想來,鄧知府確是聽聞明日巡案欽使便到,自知難逃罪責,一時想不開才……唉!人既已死,朝廷也不會多做追究的,待明日見過了巡案御使,本王會將令尊遺體歸還府上,好生安葬了他吧。鄧姑娘,人死不能復生,你……節哀順變……”

趙德昭自覺這番安慰的話蒼白無力,說到一半就轉過了頭去,鄧秀兒看在眼中,卻道是連魏王也嫌棄了她,不欲沾惹她這不祥的人家,她慘笑一聲,只向趙德昭盈盈一拜,連父親的屍首也不多看一眼,便趨身退了出去。

走到甲板上,陽光滿天,燦爛無比。鄧秀兒只一擡頭,就覺頭昏眼花,眼前金星亂冒,幾乎一跤跌倒在甲板上,她急急扶住船舷,牙關緊咬,脣瓣都已咬得沁出血來,陽光下,秀美的臉龐蒼白如紙,只有脣上一抹嫣紅,叫人看着怵目驚心。

鄧府裡,一片愁雲慘霧,僅剩無幾的忠心下人們也都遠遠避了開去,猶如一羣驚弓之鳥,躲在遠處竊竊私語,不敢靠近過來。

因爲家財盡皆變賣一空,房中已是空空蕩蕩,就像遭了賊人洗劫一般,劉夫人母女就坐在空蕩蕩的房中相擁哭泣,已是哭得腸斷淚乾。

“娘,我不相信爹爹是自盡的,這些事根本就不是爹爹指使的,爹爹爲什麼要認罪?如果沒有這封遺書,他們說爹爹是羞憤於家人所造的這些孽,不願罷官受審,再受凌辱,女兒或許會相信。可是如今如今有了這封遺書,女兒反而絕不相信爹爹是自盡而死的,他……一定是被人害了,一定是!”

對面,劉夫人癡癡呆呆地坐在那兒,蓬頭垢面,兩眼紅腫如桃,對女兒的話不接一語。

鄧秀兒臉色蒼白如紙,沒有一點血色,兩眼卻閃爍着異樣的光芒,瘋狂中帶着可怕的冷靜,恨聲道:“牆倒衆人推,鼓破衆人擂,沒有人想爲爹爹申冤。在船上,女兒什麼都沒有說,什麼都沒有問,女兒看得出來,那些人都不想幫我,想不想讓真相大白。

爹爹死的冤,就算他是自盡,也一定是被人活生生逼死的。逼死他的人說不定就是利用我們母女相要挾,女兒怎忍讓爹爹最後一番心血也付諸流水?明天,他們接迎了巡案欽使,就會將爹爹的遺體發還咱家,女兒要披麻帶孝爲父送終,好生安置了母親的去處,然後就去找他們報仇,鄧家沒有男兒,女兒一樣可以盡孝!”

劉夫人身子一震,神情不安地喃喃自語:“官人明天就回來了……明天就回來了麼?”

兩抹病態的潮紅自鄧秀兒頰上緩緩升起,自有一種妖豔的美麗:“咱們鄧家,除了我們母女,只有小姑一人了。小姑自幼出家,是華山無夢真人的高徒,如今是華山出雲觀的觀主。劉家那些無良的親戚全都指望不上,女兒想安排可靠的家僕護送孃親去華山投靠姑姑,娘,你說好麼?”

“官人明天就要回來了麼?”劉夫人癡癡呆呆地說着,還是不接鄧秀兒的話,因爲劉家的人害得丈夫身陷囹圄,劉夫人對自己痛恨不已,早已心力憔悴,再聽丈夫已死,整個人都已崩潰,神志都已有些不清楚了。

鄧秀兒用低低的、清晰的聲音道:“女兒是一介弱女子,沒有證據指認兇手,可是女兒如今也不需要證據來指認兇手了,兇手不會是旁人,必是楊浩、程羽、程德玄這班晉王的爪牙,而楊浩,十有八九就是逼死爹爹的第一元兇,女兒一定要殺了他!他們能不需證據逼死爹爹,我就能不需證據而殺了他們,殺掉一個就是替爹爹抵命,殺掉兩個,算是女兒賺的。”

“官人明天就要回來了麼?官人終於回來了,終於回來了……”兩行熱淚自劉夫人頰上撲簌簌落下,對女兒的話她置若罔聞,只顧念叼着這一句話。

一見母親如此模樣,鄧秀兒心中一慘,幾乎又要掉下淚來,她紅着眼睛對母親道:“娘,爹爹已經去了,你不要太過傷心了。且好生歇歇,女兒去……去張羅出殯之事。”

鄧秀兒說完,伸手摘下自己頭上的金釵鳳珠,將之棄之地上,又盈盈起身,解去翠衣錦帶,換了一件素羅衫子穿上,又將一條白綢系在細細腰間,就像一朵悽豔迷離的斷腸花,姍姍冉冉地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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