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家婆娘風風火火地趕到董家門前,腳下卻有點遲疑起來。臊豬兒那話說的語焉不詳,到底是不是她想的那碼事兒,實在心裡沒譜。自己男人是丁家管事,在外面有頭有臉的人物,萬一弄錯了,豈不給他丟了大人?再說那董家婆娘也不是個善碴兒,要是拿不到什麼憑據,無端上門招惹了她,可是沒完沒了的麻煩。
但是她心裡雖這樣想,若不親眼看個究竟,那根“刺兒”終究是拔不出來,於是把牙一咬,還是硬着頭皮蹭到了董家大門口兒。
幾個街坊家的孩子正站在門檻外面朝院裡探頭探腦地瞧着,不時還嘻嘻哈哈地撿起些小石子兒往裡扔,一見有大人過來,孩子們一鬨而散。
柳家婆娘往院子裡一看,就見董家娘子直挺挺地跪在院子裡,頭上頂了一個木盆,盆中盛滿了水,那雙手扶着盆,想是舉得酸了,顫巍巍的不時有水溢出來,在她身遭還有些小石塊兒,想必是那些不懂事的孩子向她投擲的。
柳家婆娘一看心裡更犯了覈計:“別是我想差了?董小娘子在那兒跪着,門口還有一幫孩子在那看熱鬧,這青天白日人來人往的,那死鬼有膽子鑽人家寡婦被窩,大白天的就行那荒唐事兒?”
這樣想着,柳家婆娘還是進了院兒,假意驚訝地道:“哎呀,董小娘子,這是犯了啥罪過兒讓婆婆懲罰?快起來吧,我替你求個情兒,董李氏呢,在屋裡面?”她一面說一面朝屋裡張望。
“啊!原來是柳大娘……”羅冬兒雙手高舉,扶着頭頂木盆,累得臉上潮紅一片,手腳痠軟,本來就已支撐不住,一見人來有了盼頭,那小腰兒頓時軟了下來:“未得婆婆許可,奴家不敢起身……”
柳家婆娘可等不及了,她一把奪過羅冬兒頭頂的木盆,往旁邊一放,說道:“董小娘子,你起來吧,嬸子要尋董李氏說話,你去叫她出來。”
丁浩和臊豬兒這時正好走到大門口,恰將這一幕看在眼裡,丁浩血往上涌,雙手一下子攥緊了,一旁臊豬兒氣憤地道:“好不講理的董李氏,人家閨女嫁到她家來,就是爲奴爲婢的?竟然這般作踐人家!”
丁浩強忍怒氣道:“不要亂了分寸,現在進去吵罵一番,痛快了你我,董小娘子卻讓受更多的罪,且忍耐一時。”
董家娘子見柳家嬸子發話,想着外人在場,自己婆婆也不會過份刁難她,便應了一聲,站起來向屋裡走。她雙膝跪的痠軟發麻,再加上有些膽怯,走得哆哆嗦嗦難以成步。
“婆婆,柳家嬸子請您……請您出來敘話。”
“誰讓你這賤婦起來的”,董李氏忽地從堂屋裡竄出來,劈手就要摑她,柳家婆娘忙喊道:“董家妹子。”
董李氏好像這纔看到她,氣咻咻的站住腳步道:“喲兒,這不是柳家姐姐嘛,平素也不見往來,今兒怎麼有空上我家來了……”
柳家婆娘強笑道:“董家妹子,我有點事要找我當家的,聽說……他在你這兒?”
董李氏臉色微微一變,心裡頓時有些慌張,她想否認,卻又不知柳家婆娘從哪兒得的消息,萬一她消息來路確鑿,自己矢口否認,豈非弄巧成拙?
正不知所措的當口,就見丁浩和臊豬兒走進門來,董李氏趁機轉移話題,向他們發作起來:“丁家的管事爺上我家來做甚麼?柳家姐姐,你看看,我教訓自己媳婦兒,人家還說我刻薄,你看這是妹子捕風捉影麼?我這邊剛剛打罵兩句,野漢子就護着賊婆娘來了,說他們勾眉搭眼兒的還冤枉了他們?”
臊豬兒怒道:“你這婆娘莫非得了失心瘋的,怎麼見人就咬?”
董李氏對丁浩還怵着幾分,對臊豬兒可是絲毫不懼,一聽這話頓時臉皮發紫,撒潑道:“村子裡說我這媳婦兒好吃懶做、不守婦道,盡跟些潑皮混混勾勾搭搭,敗壞我董家門風,我本還不信,如今這情形,柳家姐姐你可是都看到了,這勾搭了一個還不夠,居然還有人幫腔,偏是這小騷蹄子會在外人面前弄乖賣巧……”
“我……我哪有……”羅冬兒委曲地辯解:“自受了婆婆教訓,媳婦兒再不敢輕易出門,今日還是受了婆婆吩咐,往丁府送織繡回來,還沒進門兒,就被婆婆罰跪,媳婦兒……媳婦兒愚昧,還不知道自己哪裡又犯了錯。”
“還要犟嘴?”董李氏大怒,撲上去揪住她的頭髮,唬着一張臉就打:“小賤人,有人撐腰了是麼,我叫你去丁家針坊多接些活兒回來,可你倒好,纔去了屁大的功夫,就兩手空空的回來了。我看你現在是沒心思操持家事了,只想着去會你的野漢子!”
丁浩冷眼旁觀,見董李氏臉頰潮紅,鬢髮凌亂,鬢邊微有汗痕,裙腰沒有理順,方纔追打羅冬兒時,裙袂飛起,露出腳下一雙繡花鞋,裡邊那布襪兒都堆在踝部,好似匆匆穿起沒有繫好,心中便有了計較,曉得那劉鳴說的話十有八九便是真的。
既已有了憑恃,他也不再忌憚,一見董李氏揪住羅冬兒的頭髮劈頭蓋臉就扇,立即騰身向前,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董李氏再顧不得自己租種着丁家的田地,想着好歹還有柳十一撐腰,立即尖叫道:“你做甚麼,光天化日的,你要欺負我一個寡婦人家麼?”
丁浩額頭青筋已經冒了起來,卻呲牙一笑,慢條斯理地道:“董李氏,你說對了,我還就是光天化日的要欺負欺負你這個寡婦人家。要是五更半夜的,你求我,我還不來呢。”
董李氏一聽雙眉一豎,剛要再說,丁浩擡起手來,窺準了她那張面目可憎的臉,一個大嘴巴就扇了下去,“啪”地一聲響,董李氏半邊臉登時就木了,羅冬兒正嚶嚶哭泣,一見丁浩這般兇悍的模樣,竟嚇呆在那裡。
董李氏怔了一怔,突地扯開嗓子嚎叫起來:“打人啦,丁家管事欺負我一個婦道人……”
“家”字還沒出口,丁浩反手一抽,又是一記響亮的耳光,董李氏另半邊臉也木了,兩頰赤腫,如同猢猻,吱吱唔唔的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丁浩這才森然冷笑道:“你還曉得我是丁家的管事?婦人重名節,男兒何嘗不重名聲?三番五次、五次三番,你這潑婦潑我的污水,毀我的聲名,難道我打你不得?丁家是書香門第、詩禮傳家,身爲丁家管事,自當維護丁家令譽。你造謠生事,胡亂攀咬,不但是敗我丁浩的名聲,更是敗壞丁家的名聲。我饒你一次,你不知乖覺,反而變本加厲,這丁家莊什麼時候容得你董家如此飛揚拔扈了?”
他一邊聲色俱厲地罵着,一邊向臊豬兒暗做示意,臊豬兒見了他的手勢立即便向房門走去,丁浩本是街道社區的小職員出身,慣懂如何借勢,此時他抽了人家兩個大巴掌,卻絕口不提羅冬兒,反而哪一句都把丁家擡了出來。別說董李氏人緣極差,本來就沒人替她出頭,就算有人圍觀,同情她一個婦道人家,莊上的人都是仰丁家鼻息過日子的,也斷不會爲她出頭,自討沒趣了。
柳家婆娘見丁浩大光其火,本來還想上前解勸,一聽丁浩口口聲聲要爲丁家討公道,心生顧忌,倒不便出面了。她轉眼瞧見臊豬兒鬼鬼祟祟走向堂屋門口,忽地省起自己此來目的,便也拋下董李氏,一步步向堂屋蹭去。
柳十一此時穿戴停當,坐在董李氏的堂屋裡,心裡如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坐立難安。他想裝着若無其事地走出門去,假作才知渾家來尋自己,可是心虛之下,終究不敢起身,又盼着董李氏能把自己婆娘搪塞過去,那才更加妥當。柳十一心存僥倖,暗暗做着兩手準備,正不知所措的當口兒,臊豬兒一推房門,一顆大頭就探了進來,兩人四目一對,便大眼瞪小眼的相上了面。
柳家婆娘看見臊豬兒的表情,再也按捺不住,急步走過去推開臊豬兒,瞧見自己男人端了杯茶,翹着二郎腿正在堂上坐着,不禁失聲叫道:“當家的,你真在這兒?”
董李氏聽到聲音,臉色頓時慘變,丁浩適時高聲叫道:“霸州府修河渠,經過丁家莊,這是造福鄉里的事,丁家莊所有種田人誰不得利?本管事與柳管事、甄保正不辭辛勞地張羅此事,現已召齊了人手,明日便去上工挖河。可是還缺幾個手巧的廚娘,也不知柳管事安排了沒有,此事甚爲着急,聽人說他來過你家,所以我便趕來問問。本管事爲莊上勞心戳力,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你這婆娘不知感恩,反如瘋狗一般見人便吠,你說你該不該打?!”
“咳!你來做甚麼?”柳十一本來就心頭突突亂跳,雙腿瑟瑟發抖,見自家婆娘露面,驚得他幾乎要跳起來,但是一聽丁浩這番話,他突然又“四平八穩”地坐了回去,那顆心“咕咚”一下,就從嗓子眼掉回了他的肚裡,背上冷汗已溻溼了他的衣襟……
“當家的,你果然在這兒,你……你到人家董李氏家裡來做甚麼?”柳家婆娘又驚又怒,心中已經想到了一個最可怕的結果。
柳十一翻個白眼兒,不耐煩地道:“村上要出壯丁挖河修渠,缺幾個廚娘,我覈計着董家小娘子廚藝不錯,於是來找她婆婆商議一下,你來做甚麼,家裡有急事?”
“沒……”柳家婆娘想想還是難以釋疑,又問:“你既然想招董小娘子做廚娘,怎麼她在外邊跪着你也不理,只在房中與她婆婆說話?”
“廢話,人家的家務事,咱理會它作甚?”柳十一不悅地站起來,喝斥道:“董家婆娘有多刁蠻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管那閒事做甚麼,再說……,如今村裡有關董小娘子的風言風語也不知有多少,我要把她媳婦兒帶去河上,全都是壯漢,就三五個女人,她婆婆放心?不讓她消了氣兒她肯放人?我這不是正好言相勸着麼,剛剛聽着外邊吵鬧,我還以爲街坊爲董小娘子說情來了,想不到卻是你,你火上房似的跑來找我,倒底有什麼事?”
“我……我……”,柳家婆娘把自家男人的話和丁浩的話兩相映照,登時便信了八成,那股氣勢頓時不再,不免訕訕地說不出話來。
柳十一見狀更加鎮定,他重重地哼了一聲,把茶杯往桌上一頓,擺出一家之主的威風斥責道:“你呀,在家閒着沒事,整天就會胡思亂想,就你那點小心眼,我還不明白?這當着外人,我都懶得說你!”說完拂袖出屋。
柳家婆娘訕訕地跟在後面,吃吃地道:“當家的,其實……其實我沒瞎覈計,我來是因……是因爲……婆婆叫你回家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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