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在霸州城裡的五家解庫(當鋪,宋朝時叫解庫),是丁家一項重要財源,丁浩如今兼着五家解庫的巡察,可他每次進城,大多是爲丁府採買東西,去解庫時大多隻是應景兒的逛上一圈,跟大掌櫃的、二掌櫃的喝喝茶聊聊天,有時閒極無聊,他還不顧身份,跑去跟店夥計渾在一塊兒看他們關撲耍錢。
關撲是宋朝時的一種賭搏方式,類似於現代的擲骰子。只不過他們用的是銅錢,擲骰子是看點數多少,擲銅錢是看字面和背面多少,如果擲下去的錢是背面,稱爲“純”,如果全是背面,就叫“渾純”,相當於擲骰子裡的“豹子”,通殺。
丁浩跟他們廝混了一些日子,憑着他的腦瓜靈活,居然琢磨出了一些門道,偶爾跟那些店夥計們玩兩手,竟是輸少贏多。丁浩輸了就當請大家喝茶,贏了就把錢再散回去,是以夥計們對他很是親熱。
表面看來,丁浩這個解庫巡查只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但是丁浩是一個很認真的和尚,丁庭訓即然委了他一個解庫(當鋪)巡查的差使,他就要盡力把這件差使辦好,不管那老狐狸是什麼用心,他認爲自己應該做到問心無愧。這些日子韜光隱晦,他只是想通過這種方式儘快掌握一些他並不熟悉的典當業的規矩和內幕罷了。
如今,他終於準備動手了。他今天要去的是豬頭解庫。解庫就是當鋪,豬頭卻不是譏諷那些進來典當的客人,而是因爲這家解庫就開在豬頭衚衕。豬頭衚衕的得名,據說是因爲當年在這條衚衕口兒有一家賣豬頭肉的,如今那賣豬頭肉的小販早已不知去向,原來那幢破茅草屋的熟食店也換成了一座亮亮堂堂的大院兒,這大院兒就是丁家解庫,但是這條衚衕兒,仍然叫豬頭衚衕兒。
豬頭衚衕前邊那條大街,如今已是霸州城最繁華的鬧市區,是個極熱鬧的所在。然而豬頭解庫的盈利,在丁家五個解庫之中卻只比北城貧民區那一家略高一點,遠遠低於其他三家。丁浩覺得若非經營上有缺陷,那麼這家解庫就必然存在着更嚴重的問題。
豬頭解庫建的十分氣派,院子是青瓦白牆,裡邊是三進三出的大瓦房。門前有兩株迎客柳,柳條兒剛剛吐出一點嫩黃。硃紅的大門漆得能照見人,門上有兩個黃澄澄的大門環,臺階都是麻石砌的,門左一根掛燈籠的杆子,門右則是一根拴馬樁,門楣上的招牌上寫着“豬頭解庫”四個大字,再上方是用青磚砌成、白灰抹平,又用彩色繪出的“蝠鼠吊金錢”的圖案。
一籮窮二籮富,三籮四籮開當鋪,當鋪自古就是相當賺錢的行業,這門面自然建的氣派非凡。丁浩和臊豬兒輕車熟路,到了地方邁步便進,跨過幾乎及膝的高門檻兒,就見一個白髮老婦人正彎着腰慢騰騰地掃着院子。
丁浩見了她便笑道:“柳婆婆這麼勤快,地面已經這麼幹淨了,還要灑掃麼?”
老婦人擡頭一見是他,臉上頓時露出笑容:“原來是浩哥兒,呵呵,你可有兩天沒來了。”
這婦人約有六旬上下,下穿襦裙,上穿襦襖,精神倒還矍爍。丁浩笑着同她打着招呼,見院子裡放着一個藤筐,裡邊盛着殘土雜物,老婦人正要把它提起來,便上前幫了把手,幫她把筐提到大門後面,這才向她客氣地點點頭,舉步向解庫走去。
丁浩這個管事沒有什麼架子,對這些灑掃雜役一樣客客氣氣,對年紀大的尤其體貼,這些年老下人們便把他當自己子侄一般,連丁管事也不叫,只叫他浩哥兒,雖少了幾分恭敬,卻非常的親切。
典當鋪裡靜悄悄的,光線黯淡,高高的櫃檯,直封至房頂的柵欄,丁浩走到小窗口前,仰着頭輕輕叩了叩窗板,櫃檯裡面一個人便慢慢地探出頭來。那是個夥計,一見丁浩便驚喜地叫道:“哎喲,丁管事您來了,您稍等,小的這就開門。”
那夥計急急跑到門口,打開側門笑嘻嘻地道:“丁管事、薛家哥哥,二位快快請進。”
“呵呵,丁管事來了麼?”裡邊聞聲走出一個人來,五十出頭,清瘦精明,一襲青袍,漿洗得筆挺,頭髮絲兒都梳得整齊。
丁浩忙拱手笑道:“徐掌櫃的。”
宋朝官階有朝奉郎、朝奉大夫之職,民間也多以朝奉尊稱士人,是以此時的當鋪主事不叫朝奉,一般都稱做掌櫃、管事。徐掌櫃叫徐穆塵,在丁家的一個老掌櫃,一直爲丁家打理這家當鋪。
丁浩施了禮,那徐掌櫃的不苟言笑的臉上微微牽動了一下,客氣地點點頭,說道:“丁管事,今兒怎麼有暇來老朽這裡?坐坐坐,來人啊,還不快些上茶。”
“呵呵,徐掌櫃的不必客氣,丁某今兒來盤盤庫底,一會兒還要去採買些東西,不能久留。”
徐掌櫃捋須的手微微一頓,老眼中精芒一閃,眉尖兒輕輕一挑,隨即便微微地笑起來:“哦?丁管事今兒要盤庫麼?”
丁浩觀察着他的一舉一動,淡淡笑道:“是啊,擔了這巡察的差使有些日子了,若是一次不查,東家問起來也不好交待,老掌櫃的您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徐穆塵哈哈一笑,連連點頭道:“丁管事說的是,之洲啊,你陪丁管事……去咱們的庫房看看吧,老朽在前店守着。”
二掌櫃的叫王之洲,三十多歲,非常精明幹練的一個人。自打丁浩進門兒,他就在通向裡堂的門口兒站着,聽見大掌櫃的吩咐,忙點了點頭:“丁管事,這邊請……”
這家解庫的庫房不小,一排五間房子,歸門別類放着百姓典當的東西,每間屋子又按死當和活當分別左右排放,等過了贖回期限還沒有拿當票來贖回典當之物的活當物品,就換上死當的標籤,也歸放入另一側。
看得出,丁家這兩位老管事精於典當,從帳薄上看,許多典當之物都能以極低的價格收進來,轉手一賣,就是極高的利潤。丁浩按照帳薄認真地逐筆盤點着庫存,王管事在一旁看着他的眼神頗有些怪異:“奇怪,這個丁浩不是沒讀過書嗎,他怎麼能自己看帳薄?莫非……那傳言是真的,這人真的受過狐仙的點化?”
丁浩渾沒注意王管事的怪異眼神,打小兒在孤兒院長大,沒有多少文娛活動,所以他有閒暇就看書,看過不少閒書,其中有不少繁體字的大部頭,看久了許多字都能明白它的簡體含意,只是他沒有逐字逐句地去學過,讓他看時他知道是哪個字,讓他寫的話那是一定缺筆少畫難以成字的。
丁浩仔細覈對良久,蹙着眉頭轉向王之洲:“王管事,這帳薄兒……好像有些不對吧?”
王管事聽了一呆:“啊?哪兒不對了?”
“王管事,你瞧,這對金鯉戲水的銅瓶,還有這三套單衣,都是活當之物,還沒到期,怎麼就轉入發賣之物中去了?”
王管事幹笑兩聲道:“喔,我還以爲什麼事呢,丁管事,你是有所不知啊,咱們這家鋪子已經經營多年,常來典當之人是個什麼家境,咱們是心裡有數的。有些人雖然是典的活當,可是他根本沒有錢把東西再贖回去,所以……提前發賣出去,這資金就能早點回來。呵呵,去年冬上,廣原運糧,東家大傷元氣,咱們這些下人管事,也得精打細算不是?”
丁浩轉念一想,搖頭道:“王管事,丁某的確不太精通典當行業,可是……這活當比死當的價格低,我還是知道的。他們明知到期不可能有錢贖買回去,怎會選擇活當?”
王管事有些不耐煩了,皮笑肉不笑地道:“丁管事,你倒底年輕,不知道有些人是沒有自知之明的,他們總覺得自己有些本事,到時候會有法子解決難題,結果當然是輸的更慘。呵呵呵,要不是這些人不知深淺,咱們開解庫的哪能賺那麼多錢?這典當衣服和銅瓶的人都是附近的百姓,我們是瞭解他們的根底的,丁管事儘管放心便是。”
丁浩聽他說話,貌似在說典當之人,可話裡話外總像是在刺自己,卻也不以爲忤,只淡淡一笑道:“也許,依着王管事,早點把東西發賣出去,資金可以儘快回籠,可是……一旦人家真的有了錢,要來贖回原物,那時怎麼辦?買一件等值之物賠償?我想不會沒有加倍賠償的說法吧。這要萬一估計錯誤,恐怕提前發賣的好處,是值不回賠償的錢物的。再者說,也壞了咱們解庫的信譽不是?”
王管事不笑了,呲着牙花子冷冷地道:“丁管事這是指責在下不會做事了?”
丁浩把眉梢一揚,不卑不亢地道:“豈敢,在下只是就事論事,難道說的不對?”
外堂裡徐大管事聽見裡邊高亢的聲音,連忙走了進來,急急問道:“發生了什麼事?”
“大管事,咱們爲了丁家,那是盡心盡力,這可倒好,反落了丁管事一身不是,你瞧瞧,這一對銅瓶,還有那三套單衣,都是肯定贖不回去的所謂活當,我說提前發賣,大管事你也同意了的,現在丁管事卻不太同意呢。”
“哦,原來爲了這事兒呀,呵呵,丁管事,你不曾做過典當,自不知其中的活絡之處,按規矩,活當之物未到期的確是不能發賣的,不過這幾件東西,他們是無力贖回的,老朽做這一行四十年了,這點事還沒能個準頭麼?你看是不是……”
“對不住,徐掌櫃的,也許您說的是對的。可是我這個巡察是幹什麼的?查的就是這些不守規矩的事兒。要是我站在您老的位置上,說不定我也這麼幹,可是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既在其位,就得盡忠職守。徐掌櫃的還請體諒一下我的難處。”
徐穆塵的臉色也緩緩沉了下來。丁浩指着帳本道:“一日未到期,一日不得發賣,這是白紙黑字寫在上面的規矩,這解庫開了有十年了,要想再開十年、甚至五十年、一百年,那這規矩就不可犯。別的不提,如果有人知道解庫裡提前處理活當之物,利用這個漏洞訛詐一番,那不是虧了?”
徐掌櫃的沉着臉道:“那依丁管事之意?”
丁浩笑得像個靦腆的大姑娘,聲音卻不容置疑:“不是依我之意,而是按照規矩,未到期的,一件不得發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