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浩邁進府門,腳步就沉重起來。行不多遠,就喚過一人,吩咐道:“去,馬上請張雨大人來府中一唔。”
張雨是張承先的第四子,楊浩入主瓜沙之後,拜張雨爲沙州刺使,至於張承先張老先生,已是偌大的年紀,自然不會入仕,仍然於士林之中,充當沙州歸義軍的精神領袖。
行至中堂時,楊浩看見狗兒和竹韻正在花叢綠樹下活動,竹韻本來練的是外家功夫,自從在狗兒口中套得了周女英的坤道鑄鼎功,內外兼修,武功大進,內氣中和,傷勢痊癒的也較常人迅速,不過在楊浩面前,她可不敢露出一絲端倪,此刻所練的仍是外家功夫。只是傷勢未曾大愈,只挑些輕柔的動作活動身體。
楊浩見二人切磋的入神,便沒有高聲,徑自轉向了中堂。一杯香茗還未飲盡,張雨便匆匆趕來,楊浩連忙起身相迎,將張雨接到廳中就坐,張雨茶不沾口,便拱手問道:“未知太尉匆忙相召,有何要事垂詢?”
楊浩一笑道:“張大人,這只是私下敘話,不必拘於禮節。”
他請了口茶,這才說道:“張大人,今日有于闐使者,往我沙州乞援。他們本來是要向曹氏求援的,卻不知如今已是本太尉統御沙州。聽他們說起于闐目前的情形,其形其狀甚是可憫,然本太尉與于闐國素無往來,對他們目前的情形瞭解也十分有限,所以對他們的懇請,並未當場答應。如今請張大人來,本太尉就是想知道這于闐國的詳細情形,以及與我沙州的關係。”
張雨聽了方纔釋然道:“原來如此,是爲了沙州使節一事啊。”
他捻鬚想了想,這才說道:“說起于闐,滅而復立,立而覆滅。如此反覆,不知凡幾,不過該國始終不滅,倒也是一樁異數。唐玄宗時候,嫁宗室之女予于闐國王尉遲勝,自此于闐自稱中原臣屬,其後代國王與中原皇帝國書往來,皆尊中國皇帝爲舅,自稱爲甥。
尉遲僧烏波稱帝之後,嚮往中原文化,國家體制、文化建築也都一應仿照中土,當時大唐已然滅亡,但于闐遠在西域,不聞消息,仍以大唐宗屬自居,尉遲僧烏波還給自己起了李姓漢名,後來與我沙州開始結交,當時沙州是曹氏掌權,曹議金把次女嫁給於闐王李聖天爲皇后,李聖天則把第三女嫁給曹議金之孫曹延祿爲妻。從那時起,與我沙州往來漸密。兩地使者、僧侶來往不斷。”
說到這兒,張雨端起杯來喝了口茶,又道:“于闐是西域大國,自南而來的胡商翻越蔥嶺,必經于闐,方至玉門關,西域諸國中,如今與我沙州關係最爲密切的就是于闐國,如果於闐動盪不安,或許有些有手段的商賈可以另闢蹊徑,不會受到大的影響,但是對大部分胡商來說,確實會怯於東行。而喀拉汗國……”
張雨侃侃而談,楊浩只是凝神靜聽,有所疑問時便開口詢問,張雨知無不言,兩個人說了一個多時辰,楊浩不但對於闐國的情形已經基本掌握,就連它周邊各國的勢力分佈,國家情形也大致有了瞭解。不過與張雨言談期間,楊浩絲毫沒有露出是否援助於闐之意,等到張雨將情況介紹清楚,楊浩起身送走了張雨,再返回中堂時,令狐上善已經等在那兒了。
楊浩問道:“于闐使者已經安頓好了?”
令狐上善忙道:“是,他們已被安排在胡楊館,那位與太尉相識的胡商塔利卜本已入住胡楊館,佔了最好的房舍,下官出面斡旋。讓他們騰出了三間上房,又囑咐了店主要生侍候,一應花費皆由刺使府支付,這些事兒忙完了,這纔剛剛回來。”
楊浩點點頭,說道:“令狐大人請坐,方纔在王府門前,令狐大人再三阻止本官與那幾位於闐使者交談,莫非……內中有甚麼緣故?”
令狐上善苦笑道:“下官哪裡有什麼緣故,實是馬統領特意囑咐下官,說那于闐人既是來求曹氏的,便與咱們全不相干,太尉政務繁忙,哪有餘暇理會這些不相干的人物,要下官將他們逐出府去。”
楊浩一怔,若有所思地道:“馬燚?”
後宅,馬燚和竹韻的住處。
楊浩擡腿進了院子,剛要走向門口,門扉吱呀一聲開了,裡邊探出一個身穿月白小衣的女孩兒來,手中端着一個木盆,一盆水“譁”地一聲揚向院子,虧得楊浩身手靈活。攸地閃了開去,佯怒道:“小燚,要把大叔淋成落湯雞嗎?”
“啊!大叔!”
馬燚吐吐舌尖,笑嘻嘻地道:“誰曉得大叔要來啊,你走路像貓似的,不帶一點聲音的。”
馬燚推開房門,笑道:“大叔進來吧。”
房內的燈光撒出來,給她的身子披上了一層柔和的光,小丫頭好象剛剛洗過了澡,水靈靈的模樣,俏生生的身子。她未着外衣,身子還未長成,但胸口已見一抹渾圓隆起,撐起她月白色的棉?布小衣,猶如一對可愛的玉兔。
馬燚一直叫楊浩大叔,雖說如今漸漸長大,可在楊浩心中,現在的她與當初那個黃毛小丫頭卻似乎沒有什麼區別,從來也沒有把她當成一個女人看待,所以雖見她未着外衣,卻也未覺有什麼不妥,便泰然邁進房去。
馬燚平常慣挽的道髻已經打散了,長髮簡單地分作兩束垂在削肩上,月白色小衣,燈籠紗褲,寬大的褲腳在足踝邊鬆鬆的迭了幾籠,兩隻白生生的小腳丫汲着一雙木屐,臥蠶似的十顆小腳趾就像新剝的荔瓣一般晶瑩可愛,如畫的眉眼,帶着新浴之後的潮紅,瞧來倒真是一個天真無邪的小姑娘。
“大叔今晚怎麼有空過來呀?”
馬燚摞好木盆,馬上殷勤地給他斟了杯茶過來,歡歡喜喜地問道。
“哼!”
楊浩板起臉道:“大叔是興師問罪來了。我問你,我早吩咐過衙中各司各負其責,不得利用職權插手過問其他人的事情,今日有于闐使者到訪,你爲什麼告訴令狐別駕把他們驅趕出去?你是我身邊的人,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該更加謹慎,否則旁人豈不以爲是出於我的意思?”
馬燚只道他真的生氣了,小臉立刻緊張起來,雙手垂着,規規矩矩站在他面前,雙眼盯着自己的腳尖,期期艾艾地道:“啊,我……我是聽竹韻姐姐說,這些于闐人來了。對大叔並無半點好處,反要讓大叔陷入兩難之地,不如趁着大叔不在,將他們打發了去,也可保我沙州體面,所以才……才……”
楊浩哼了一聲,沉聲道:“竹韻呢?”
馬燚慌慌張張地道:“剛剛沐浴,正在梳妝,我……我去叫她……”
馬燚一溜煙跑到旁邊門口,掀起簾兒,探頭進去,小聲叫道:“竹韻姐姐,快來,快來。”
楊浩橫目一瞧,鬆軟薄紗的燈籠褲掩不住她那嬌俏的身段,這樣往房裡一探身,纖腰微沉,凹下淺淺一道溝痕,翹臀挺起,小巧玲瓏,雖說看起來似乎一巴掌就能蓋住,但是隱隱已有些圓潤的女人味道了,心中不由得一動:“小丫頭開始長大了呢,我以後對她說話倒要注意一些,小孩子不會往心裡去,一個姑娘家,這樣嚴詞訓斥,難保她不會覺得委曲……”
內房中,竹韻已經聽到了楊浩的聲音,狗兒叫她時,她已匆匆穿上一件外衣,應聲便走了出來。
竹韻穿了件白色繡鶴的輕袍,秀髮鬆鬆地挽了一個髻,膚色白裡透紅,嬌中有媚,傷體初愈的她,英氣少了幾分,倒是多了幾分柔媚,站在闌珊的燈影裡,彷彿一朵含苞待放的花兒,予人一種光豔清華的美麗。
她淺淺笑道:“太尉大人,我們俱是一番好心,小燚做事,更是處處只知爲太尉着想,何必這麼聲嚴色厲的,莫要嚇壞了她。”
楊浩瞪她一眼道:“小燚本來很乖,就是跟着你,學的一肚子機靈古怪。說說吧,你爲什麼要未經我的允許,就擅自趕走于闐使者?”
竹韻最擅察言觀色,一個人是真怒還是假嗔,哪能瞞得過她的眼睛,所以楊浩的佯怒她根本就沒有放在心上,她走到楊浩身邊,嫣然笑道:“我的大老爺,你就不要裝了成不成?難道你喜歡看見那些于闐人?沙州官吏還不知道發生在麟府的事,可是我還不知道麼?大人在沙州這些天做事廢寢忘事,通宵達旦,爲的是什麼?還不是爲了儘快穩定沙州,揮兵去解麟府之亂?”
她捧起狗兒斟給楊浩的那杯茶,輕輕遞到楊浩手邊,這一靠近,楊浩聞到一股淡淡的藻豆香氣,令人心曠神怡,竹韻穿着輕鬆的博袍,袍袖一滑,露出一截雪腕,腕上卻有一道剛愈的傷痕,才生好的嫩肉還泛着嫩紅的顏色,楊浩心中一軟,便接過了茶杯,說道:“你們坐吧。”
狗兒如奉綸言,她拍拍心口,趕緊蹭到一張椅子上,乖乖坐好。
楊浩道:“繼續說。”
“是!”
竹韻見他聽進了心裡,淺淺一笑,又道:“大人,于闐和咱們有甚麼關係,更何況于闐先王李聖天的皇后還是曹家的人,他們今日是急病亂投醫,可來日焉知不會恩將仇報?就算咱們現在太太平平的,也沒必要赴援于闐。再說,大人的根基在夏州,雖說以橫山天險爲隘阻循宋軍西進的步伐,他們未必就能攻下銀蘆兩州,夏州可保無恙,然而一旦讓他們在麟府兩州站穩腳跟,把那裡據爲己有,就堵住了咱們東進之路。”
楊浩乜了她一眼,哼道:“東進?誰說我要東進?”
竹韻挑了挑眉毛,向他嫵媚地一笑,並不反駁。
楊浩吸了口長氣,放下茶杯站起身來,緩緩踱着步子,沉吟道:“你認爲,我應該對於闐之難置之不理?”
竹韻道:“那是自然,不但我這樣想,就算種大人、張將軍在這裡,恐怕也要這樣想吧。漫說咱們和于闐素無交情,就算彼此交情深厚,如今咱們自顧不暇,安能爲他解圍?”
楊浩緩緩搖頭,喃喃地道:“都這麼想麼……”
竹韻窺他臉色,忽地動容道:“難道……太尉真想出兵攘助於闐?”
楊浩反問道:“如果我確有此意呢?”
竹韻驚詫道:“如此自討苦吃,所爲何來?太尉,現在朝廷大軍壓境,咱們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啊,哪裡還能顧及他們?”
楊浩喟然道:“泥菩薩……也是菩薩啊,若不然,就真的只是一灘泥巴了。竹韻,對這件事,我已想過很久,我們現在是很辛苦,內憂外患,危機重重,可咱們就是再苦,這個仗還是得打,應該去打。”
“應該打?”
“不錯,應該打,內中原由有四:第一,利益。于闐西南抵蔥嶺與婆羅門接,相去三千里。南接吐蕃,西至疏勒二千餘里,領地遼闊,疆域寬廣,如果這個地方戰火連綿,那我們縱然一統河西,也無法做到振興河西的承諾了,中西貫通的絲綢之路,我河西走廊只是其中的東段啊……”
竹韻反駁道:“太尉,于闐與喀拉汗之戰一直時斷時續不曾停止,可屬下聽說,大食商人塔利卜已帶了一千多個農奴和大批的財物抵達沙州,再加上之前他偷運過來的大食寶馬,可見,他們並未受到于闐戰火的影響呀。”
楊浩搖頭道:“不然,那只是一個塔利卜,他有大食王族血統,與大食軍方必有聯繫,而普通的商賈卻沒有這樣的特權,也沒有這樣的本事。重振河西,不可能只靠一個塔利卜,何況……”
他的眼睛微微眯了起來:“竹韻,如果我的經濟命脈掐在一個人手中,你說那是幸,還是不幸呢?”
竹韻不說話了,楊浩又道:“第二,安全!宋國伐我麟府,消息還一直在我們的控制之中,可是隨着河西古道的暢道,消息是遮掩不了多久的,一定會傳到這裡來。如果這個消息傳開,剛剛歸附我們的各方勢力會不會蠢蠢欲動?我們封鎖了麟府之亂的消息回師東下平亂,勢必不能把收服的西域各州軍隊帶回夏州去。
這樣一來,玉門關、陽關、肅州、甘州、涼州……,每一處地方,我還要留駐忠心可靠的大量的軍隊,以防我們一走,就有人利用我東線之亂,蠱惑剛剛歸附尚不可靠的軍隊死灰復燃。與其派駐重兵日夜防範他反,不如釜底抽薪,乾脆以保我河西古道昌隆興盛爲名、以援我友邦,救我信衆爲名,派一支精銳,帶領支剛剛歸降的大軍赴援于闐。
遠師在外,他們是反不起來的,而且,在此緊要關頭,我還有餘力支援他國,等宋國攻我麟府的消息傳開,那些蠢蠢欲動的人想要造反,就是再三拈量,而那些三心二意、觀望行色的,就會更加堅定對我信心。”
“那麼,第三呢?”
“第三,人心。民心向背,在戰場上雖然顯示不出明顯的力量,可是它無時不刻不在影響着敵我軍心士氣的興衰、糧秣輜重的供應。河西諸地崇佛信佛,而於闐佛教隆盛,此番乞援使者中又有一位高僧,我能這麼快一統河西,除了我們的兵士作戰勇敢,其實當地百姓與其統治者沒有同仇敵愾之心,大大消磨了他們的壯志也是一個主要原因,否則當初李光睿揮軍西進,屢至涼州而止,難再寸進,何以我們卻能勢如破竹?是我們的兵力遠勝於李光睿,還是我們的戰鬥力遠甚於李光睿?
路無痕西域大儒,在沙州士林素享盛名,要想做官,曹氏早已委以重任了,他爲何棄沙瓜而爲我所用?一路西來,爲什麼西域的士林名宿紛紛投效?漢人子弟雀躍相迎?因爲他們身處異地,飽受欺凌,纔會更加的記得自己的根,纔會更加渴求同祖同宗的親人。
于闐國昔日與大唐往來密切,當年安西四鎮之中就有于闐。所以那裡國內也有很多漢人,而於闐國王更以中原宗屬自居,自視爲中原之人,他們受到了欺凌,當初困守沙瓜二州委曲求全賴以自守的曹氏尚能派兵相助,而今我這盡擁河西,兵強馬壯的楊浩反而袖手旁觀,豈不是還不如原來的曹家?
沙州百姓愛我敬我,將我比擬爲當年的張義潮。張義潮曾策馬急追一千多裡,斬殺吐谷渾宰相,而我呢?于闐使者向我乞援時,我卻帶領大軍匆匆逃回夏州去了,還談什麼保境安民?做不到這一點,如何得到這方百姓的擁戴?歸義大街上,我曾對沙州百姓親口說過,要愛我百姓,濟民撫遠,重振河西,再現興旺,現在卻是一副虎頭蛇尾的模樣,這不是打自己的臉麼?愛,是做出來的,不是說出來的。這纔是我真正的命門所在啊。”
楊浩說的激動,順口溜出了一句後世名言,一語出口,心頭就是一驚,他的身子僵在那兒,好半晌,才尷尬地轉向竹韻和狗兒,卻發現兩個人聽的非常入神,兩雙大眼睛就像天上星,亮晶晶,正滿是崇拜地看着他。
見他回頭,狗兒擊掌讚道:“大叔說的好棒!”
楊浩鬆了口氣,暗自慶幸道:“幸好……,這個時代還沒有這個詞兒……,要不然我楊太尉在兩個下屬、一個晚輩面前,可真是全無形象可言啦。”
竹韻站起身,心悅誠服地道:“太尉說的太好了,想不到這其中還有這許多道理,竹韻錯了,以後……竹韻再也不敢自作聰明,壞了太尉大事……”
楊浩汗顏道:“知錯就好,你們都是我身邊的人,我不希望你們因爲想要維護我,反而做出有害於我的事來,不屬於你們職權範圍之內的事,以後切勿插手便是。呵呵,剛纔這番話,我是分析給你們聽的,不過這樣一說,倒是更堅定了我自己的決心。”
狗兒眨着眼道:“大叔,你方纔說有四個理由,這第四個原因是什麼啊?”
楊浩的眼神攸地變得深沉起來:“這第四個理由,與東邊有關。”
“東邊?”
“對啊,那個炅啊。”
“啊?”
還是竹韻機靈,腦海中靈光一現,脫口道:“趙炅?趙光義?”
楊浩一笑:“不錯,軍事上,我要把他阻於橫山以東,消化鞏固整個河西。軍事上進入僵持之後,就是政治上的互相攻訐,這政爭,卻是比戰爭更加險惡、更加詭譎。其中理由,你們現在不必知道的太細……”
他看了竹韻一眼,溫和地說道:“等你養好了傷,我有一件極其重要的事需要你去汴梁,等你把這件事辦妥,就是我和他趙炅攤牌的時候了……”
楊浩說完又道:“好了,你和小燚先歇息吧,等我安排了遠征之事,就立即回師夏州,希望趕回夏州的時候,你的身子已經大好。不管對錯,不管用心,這一次的教訓,要記住,不許再犯。”
“是……”
竹韻和狗兒一齊應了一聲,狗兒乖巧認真的很,竹韻偏要扮出一副委委曲曲地樣兒,楊浩瞪了她一眼,這才離去。楊浩一走,狗兒馬上蹦蹦跳跳地跑進裡間,拿了竹韻放在梳妝檯上的一支眉筆,又跑出來趴在桌上,從懷中掏出一個小本本攤開,一筆一畫地記了起來。
竹韻奇道:“小燚,你在做甚麼?”
狗兒一邊念一邊寫:“愛,是做出來的,不是說出來的。”然後擡起頭道:“我記下大叔說過的話啊,大叔經常會說一些很精彩很精彩的話,我都會記在小本子上,省得忘記了。”
竹韻翻個白眼,沒好氣地道:“你大叔如果有一天真的做了皇帝,我看你做個起居郎倒正合適。”
狗兒合上小本本寶貝似的揣回懷中,好奇地問道:“起居郎是幹什麼的?”
竹韻道:“起居郎啊,皇帝御殿則侍立,皇帝行幸則隨從,就是整天跟在皇帝身邊,不管是他做國家大事也好,還是日常起居也罷,統統都要記錄下來的人。”
狗兒一聽,訝然道:“還有這麼一個奇怪的官兒嗎?要整天跟在大叔身邊呀……”
她按着自己心口的小本本,幸福地傻笑道:“那真是太好了,以後……我就跟大叔討個起居郎做,呵呵呵呵……”
竹韻嘆了口氣,喃喃地道:“沒心沒肺的傻丫頭,真是傻的沒治了……”
天亮了,雄雞唱曉。
楊浩一身箭袖青衣,在院中剛剛打了兩趟拳,額頭沁出些微汗水,正欲正練兩趟劍法,令狐上善忽然急匆匆地跑進了後院,邊跑邊叫:“太尉,太尉大人,出事了,胡楊館出事了。”
楊浩愣了愣,收劍問道:“胡楊館?胡楊館是個什麼所在?”
令狐上善急得直跺腳:“就是安置那三個于闐使者的地方啊,他們出事了。”
楊浩失聲道:“于闐使者?他們出了什麼事?”
令狐上善急得滿頭大汗:“殺了,被人殺了,下官剛要登衙署理政務,就聽到這個消息,一刻不停馬上就來尋找太尉,太尉,這下可糟了,不管怎麼說,他們是于闐國的使節,彼國使節死於沙州,這事……”
楊浩的臉色嚴峻起來,截斷他的話道:“我曾任鴻臚少卿一職,自然知道一國大使身死於此意味着什麼,不要慌,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事情已經發生了,急有何用,咱們去看看。”
楊浩一邊說一邊大步而行,令狐上善提着袍裾,一溜小跑跟在後面,兩人出了府門翻身上馬,在一行侍衛的護衛下急趨胡楊館。
胡楊館是沙州最大的一家客棧,條件也最好,佔地極爲寬廣,楊浩趕到時,沙州府衙的衙役公差已然進入了胡揚館,客棧外面又有沙州的守備軍將那裡團團圍住,楊浩急急下馬,與令狐上善進了大門,那胡楊館掌櫃臉色如土地趕來相迎,引着兩位大人直趨三位於闐使者住處,一邊走一邊喋喋不休的辯白撇清:“大人啊,小老兒一向本份,經營這客棧從來沒有出過事情,今兒一大清早,起夜的時候聽見一聲慘叫,小老兒匆忙趕來一看……”
楊浩二人也無暇理他,沉着臉只是趕路,到了那處院落,早有幾個衙役迎上來道:“太尉大人,別駕大人,這院門本是自內閘着的,小的翻牆纔打開來,賊人是直接翻牆進去的……”
楊浩點點頭,腳下不停直接進院,一進院門就吃驚地站住了,那位於闐將軍站在門邊,身着小衣,嗔眉怒目,似欲擇人而噬的一頭猛虎,但是他再也動彈不得了,一杆長矛洞穿了他的胸膛,將他牢牢地釘在了牆上。
旁邊的門敞開着,楊浩快步進去,就見那位文士李從林同樣未着外衣,他似乎剛剛聞聲起牀,走出內間要察探動靜,便被猝然闖入的兇手一劍刺穿了頸子。這一劍刺斷了他頸間動脈,鮮血噴濺了一身,屍體軟軟地靠在壁上,他的臉上還帶着一片驚詫與茫然。
楊浩定定地瞧着李從林那雙已了無生氣,卻死不瞑目的眼睛,許久沒有動彈。
“大人,這和尚還有一口氣兒。”裡邊的衙差高聲叫道,楊浩一個機靈,立即彈身掠進了內間,只見那位慧生大師一襲月白色僧袍,斜斜倚在榻上,一手掩住汩汩流血的胸口,一雙無神的眼睛正向他看來。
楊浩立即掠過去,俯身扶起他來,怒聲問道:“大師,是何人行兇?”
慧生大師嘴角露出一絲淡淡的笑意,他艱難地道:“老衲……能捱到太尉大人趕來,總算我佛……有靈。不知太尉思慮一夜,今……是否……決定出兵,解我于闐萬千……衆生之難?”
楊浩急道:“大師,到底是何人行兇?”
慧生道:“老衲……三人此來,已懷必死之心,今……已見太尉,死得其所矣。老衲……身爲于闐……使節,只想知道……太尉可有定……議麼?”
楊浩重重地一頷首,沉聲道:“本太尉心意已決,必援于闐!”
慧生和尚目中露出驚喜之色,他顫巍巍地合起染血的雙手,寶相莊嚴,一派肅穆:“太尉……慈悲爲懷,尋聲救苦,不捨于闐衆生,有此弘願,便是菩提心,心懷菩提,即是立地活佛,老衲心願已了,可以去了……”
“大師!”
楊浩叫了一聲,卻見慧生脣角含笑,意態安詳,竟已坐化菩提。
楊浩慢慢站了起來,默默地退了兩步,向這位只有一面之緣,卻令人肅然起敬的佛門高僧雙手合什,鄭重地施了一禮,又沉默片刻,返身便往外走去。令狐上善驚疑地看了眼他的背影,忙也匆匆向慧生大師行了個合什禮,緊跟着楊浩走了出去。
楊浩一路出了胡楊館,翻身跳上戰馬,拉住繮繩,這纔對令狐上善道:“于闐國使者的後事,就拜託令狐大人,要好生處理,以備送回于闐國去。”
“是,下官自會妥善處置,太尉儘管放心,下官恭送太尉。”
令狐上善一揖到地,再擡頭時,楊浩已率侍衛揚長而去。
楊浩信馬游繮,拐上長街時,這才放緩了馬速,輕輕攤開了他的手掌,在他的掌心,有一枚被鮮血浸染的戒指,戒面很寬,純金打製,沉甸甸的很有一些份量,用兩指將它輕輕拈起,可以看見上面有些細小的蝌蚪文,乍一看去,就像一串串花紋。
楊浩仔細地端詳着,目中漸漸泛起針一般鋒利的光芒,冷冷笑道:“竟然是他……也只能是他,我竟然沒有想到。刺殺于闐使者,哼!刺殺于闐使者幹什麼……你想做司馬班超麼?可惜,我楊浩卻不是鄯善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