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間雅室,兩杯清酒,兩人憑欄而坐,窗外就是歸徊流淌的秦誰河水。
許久沒有這麼平心靜氣地坐在一塊兒了,關係與往昔卻已大爲不同,是友?是敵?有情?無情?剪不斷理還亂的滋味盪漾在兩個人的心頭。
摺子渝靜靜地看着楊浩,他的模樣沒有多少變化,因爲未滿二十八歲,尚不能留經,頜下舌得很是光潔。如今他已是五品的朝廷大員,可是依然只是今年輕人,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帶着溫和的笑意。
只是在經歷過這麼多人生之後,他的神情與氣質悄然發生了變化,變得更加自信、更加成熟、也更具鋒芒。顧盼之間,他那種自信、沉穩的感覺,讓摺子渝既覺得親切,又覺得歡喜。
男人,就該是這樣子,強勢、睿智、有種一切盡在掌握的自信,但是又絕沒有盲目自大、衝動莽撞的年輕人所不具備的成熟味道。如果說楊浩最初吸引她的是他談吐的妙趣橫生、是他的溫柔與善良,如果說楊浩最初打動她芳心的是他對冬兒的一片癡情,那麼此時楊浩令她心動的,卻是他正在長大的感覺。
看着此時的楊浩,她有種他正在長大的感覺,就像一棵樹,舒枝展葉,蓬勃生長,漸漸形成茂密的樹冠、粗大的村幹,可以遮風蔽雨、可以依靠休息,就是這種感覺,恰恰在她身心疲憊、卻還得苦苦掙扎的時候……
她是心思細膩的女孩兒,一向討厭那種目無餘子、粗獷豪放的男子,這正是楊浩的細膩和溫柔打動她的原因。但是女兒心思是善變的,當她把楊浩看做她的男人的時候,審視的角度就悄然地發生了變化,她需要這個男人堅強、自信、駕馭她的強大能力。
她就像草原上一匹自由自在的天馬,矜持而高傲,拿着套馬索的漢子是被她本能地抗拒和逃避的,然而當她屬意於一個人,情願成爲他的小女人時,她就希望你有一雙有力的臂膀,希望你有一條能駕馭烈馬的鞭子。
這種心境的變化不難理解,就像你的女朋友和你交往的時候,恨不得你天天吶朵玫瑰送到她的面前,但是當她成了你的妻子,除了太敗家的極品女人之外,大部分女人都會搖身一變,恨不得你馬上變身葛郎臺。
楊浩漸漸號準了摺子渝的脈搏,掌握了她這種微妙的心理變化,他發現,自己有意的輕浮和戲濤,有意的阻撓和打擊,雖然常常把摺子渝氣得又叫又跳,但是她竟有種樂在其中的感覺…兩個人以一種新的身份、新的自己,正在漸漸吸引,重塑關係。他不知道兩個人有沒有結果,也壓根沒有去想,他本來只是想破壞她在南唐要做的事情,卻不知不覺地重陷情網,越是聰明人,越是容易在情路上誤入迷途。
“莫姑娘,喝一杯?”楊浩舉起杯,促狹地喚着她現在的身份。
摺子渝看到他玩世不恭的笑容,就有些恨得牙根癢癢,可是……她一點也不討厭楊浩壞笑的樣子。她舉起杯,與楊浩輕輕一碰,一杯酒下肚,兩片粉腮便溢起一抹嫣紅:“楊大人,你是不是每天都沒事可做…纔有這樣的閒情逸致?”
“誰說我沒事可做?”楊浩爲她斟酒,輕笑道:“今天我還剛剛做了一樁大事,與人大打出手,看來莫姑娘在金陵的耳目有限啊,對此竟還一無所知。”
“與人大打出手?”摺子渝目光一凝,急忙問道:“和誰?因爲什麼?”
楊浩把他與契丹使節衝突的事情簡略地說了一遍,摺子渝黛眉微蹙道:“契丹人素來蠻橫強暴…你愈忍讓,他愈得寸進尺。他們只尊敬強者,你還以顏色並沒有錯,如果你想息事寧人,恐怕適得其反,況且身爲國使喪權辱國,宋國的那些御使言官就能用唾沫星子把你活活淹死。
可是,你不要以爲契丹人就是光明磊落、明刀明槍的漢子,他們像狼一般兇狠,像狐一般狡猾,明着既佔不到便宜,難保不會偷施暗算,這種情形下,你怎麼可以單獨出來?”
“我已經儘量小心了,他們想對付我,也不會這麼快就下了決定。”
摺子渝白了他一眼,嗔道:“狂妄,學了點本事就以爲自己天下無敵了?須知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如果街頭巷角猝然射出一枝冷箭,你身手再好也避不開去口再說,你離開,就不怕契丹人對你館驛中的人馬悍然下手?”
楊浩嘆了口氣道:“我是鴻臚寺少卿,是一個文官。作爲使節團的首領人物,我的職責是決定戰還是和,把他們當成敵還是友,而不是由我去衝鋒陷陣口我是有一身武藝,可那又怎麼樣?如果宋國使團的安危,就指望我這位鴻臚少卿的一柄劍來維護,那就太可悲了。
我帶出來的人,都是從上等禁軍中精挑細選出來的驍勇武士,他們的批揮使是一員身經百戰的武將。他們知道該怎麼做的,警戒、防禦、亦或作戰,也不需要我來拖手劃腳,今日被人家以有備算無備,吃點虧沒什麼。
如今已經結下怨仇,接下來如果還要吃人家的虧,那我真應該效仿耶律文,讓他們去自殺算了。”
說到這兒,他好奇地看了眼前子渝,微笑道:“真是奇怪,契丹一族源於鮮卑的柔然部,而你府谷折家源於鮮卑的折蘭部,說起來,你們同宗同族,算是一家人,爲何你們折家對契丹的敵意尤甚於對宋國呢?”
摺子渝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道:“你這人才是不可理啥,趙匡胤到底對你有什麼恩德,值得你忠心耿耿去扶保他?同宗同族,天大的笑話,若是天下間的人把這個看成友敵親疏的標準,那契丹內部就不會紛擾不斷,中原也還是大禹之子所建的夏朝,萬世一統了。
燕雲十六州多是漢人,可是你們若率兵去讓他們認祖歸宗…你且看看他們迎接你的是美酒還是利箭,他們絕不會比契丹人手軟。要說同祖同宗,隋唐兩朝皇室俱有鮮卑血統,昔日之匈奴和鮮卑族人,多有化爲漢人的,你又怎麼說?同祖同宗是吧?北方姓劉的多是匈奴後裔,北方姓楊的多有鮮卑血脈。你姓楊,世居北方,拿出族譜來擺一擺,三百年前咱們倆也是同祖同宗…說不定我還要叫你一聲表哥,你怎麼卻不來幫我?”
說到這兒,她忍不住“噗哧”一笑。
楊浩聽了苦笑不語:“走了,我又習慣性地用後世的觀念來看問題了,同現在的人說這些,豈不是對牛彈琴?”
摺子渝輕輕嘆了口氣,說道:“我折家世居雲中,自唐朝時候就統御府州,向來依強者而附。歷唐、晉、周、宋,始終選擇中國爲盟而抗塞北,原因就是你所說的這個與我折氏同宗同祖的契丹胃口更大,西北地理民俗與漠北相近,一旦讓他們得了天下,他們會比中原人更快地熟悉並掌握西北之地,我們依附宋國,稱臣納貢…出兵出餉幫助宋國討伐北漢,牽制契丹,只是爲了給自己謀一席生存之地,。”
說到這兒……她臉上露出苦澀地笑容:“我們本以爲宋會效仿唐的國策,以我折氏爲西北藩鎮屏障,可是誰知宋國吞併諸國的速度太快了,趙匡胤的野心膨脹的也太快了,他信誓旦旦地保證過,只要我折氏臣附中原…就保我折氏世轄府州,可家父屍骨未寒,他便起了投取之心。”
楊浩輕輕搖頭頭:“不管趙官家是否言而無信,西北無力抵抗中原卻是事實…明知不可爲,何必強爲之?除了多死些人,與天下百姓何蓋?”
摺子渝蕭索地說道:“我家兄長不甘心交出祖宗基業,那我就只有幫助他。不管我折家也好,還是他趙家也好,都是爲了一家一姓而已,天下公益這塊招牌,那是用來召攬民心的,你且去勸勸趙匡胤爲了天下太平放棄吞併西北看看,不啻與虎謀皮,他想要的是趙氏子孫的基業穩如泰山。”
楊浩道:“識時務者爲俊傑,天下大勢,分久必合,自唐朝滅亡以來,中原戰火頻仍,動盪的太久了,人人嚮往太平世界,宋國順勢而生,趙官家雄才大略,西北是根本不可能以彈丸之地與其對抗的。與其如此,何不早作打算?須知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繳出兵權、主動歸附和被武力打下來,結局是大不相同的。”
摺子渝頰上騰起兩抹激動的紅暈:“你憑什麼如此斷言呢?我折家的確沒有力量與宋國抗衡,也從沒想過能滅宋國,可是要自保,也未嘗不能!”
“就是不能我才勸你!”
楊浩沉聲道:“子渝,我不會害你,更不會妄言,實話對你說吧,得中原者必是大宋,府州早晚會插上宋國的大旗,這自唐末以來百餘年的亂世將會就此結束,天下百姓將過上三百年富庶太平的日子,隨後,……”…纔是新一輪命數的開始。西北何去何從,就在令兄一念之間,你雖是女兒身,但是折家事務參與多多,對令兄不無重大影響,你何不規勸他順應天意呢?”
“你說甚麼?”
摺子渝騰地一下站了起來,隨即才省悟到自己的失態,她緩緩坐回椅上,面色驚疑不定地看着楊浩,半晌才道:“你。”你憑什麼如此肯定?你若依宋國實力,判斷它得一統中原,原也不算奇怪,可你說……”你說宋有三百年國運,這話從何說起,你何以知道的如此明確?”
楊浩沉默半晌,徐徐說道:“內中原因,我沒辦法解釋給你聽的,但我不會裝神弄鬼,更不會說謊騙你。子渝,我說的都是真話,你在唐國,是不會得償所願的,回府州去吧,勸勸令兄,螳臂當車不如順勢而行,不要妄圖同大勢相抗。”
摺子渝驚訝莫名,心中忽想,楊浩是呂祖的徒弟,呂祖被民間稱爲半仙之體,看他年逾百歲,相貌卻如三十許人,想來真是有大神通的,莫非呂祖也精通占卜之學,而且比陳摶算的還準?陳摶只算出趙匡胤有帝王氣象,呂祖竟然算得出今後三百年的天下大事?
摺子渝面色一連數變,饒是她機警多智,這時也沉不住氣了,心中念頭疾轉半晌,她忽然想起陳摶爲自己所斷的二夫命,那是一直亙在胸中的一塊心病,不禁脫口問道:“那麼,……”你可知我的命運如何?”
楊浩沉默有頃,澀然搖頭:“我不知的……”
摺子渝低頭沉思有頃,忽地擡起頭來,目光媽炯看向楊浩:“如果你所言不需…唐國……”,是一定會被宋國消滅的?”
楊浩肅然道:“是,而且就是這三兩年之內的事。
摺子渝眯起了那雙漂亮的大眼睛,緩緩又問:“那麼,是誰來滅唐國?”
楊浩拼命搜舌着自己有限的記憶,認真想了一想,斷然答道:“潘美、曹彬!”
摺子渝聽他說的如此肯定,臉色不禁蒼白起來…如果命數真的,早已確定,自己如何去爭?想系此處,一時心亂如麻。
楊幕見機又勸道:“我一再阻撓你,不是我忠心於趙匡胤,是擔心你逆天行事,鑄下不可挽回的大錯。
秦漢隋唐,各有命數,不管它曾經如何輝煌,都有目破家亡的時候,折氏統治府州已有兩百多年,雖未稱王實與一國無異,兩百多年,與煌煌大唐的國祜相比也不遑稍讓了,如今就算把它交出來,也不是令兄之過,對得起折家列祖列宗了。”
摺子渝深深地吸了口氣,擡起頭道:“好!那我就在這兒看着,如果宋國伐唐,確如你所說,趙匡胤詔令一下,統兵大將是潘美、曹彬,我二話不說,立即返回西北,勸家兄棄權柄、保富貴。如果你所言不實……”
楊浩大喜,揚眉道:“那我今後決不再勸你一句、更不會對你橫加阻撓!”
“好了,就送到這兒吧。”摺子渝停下腳步,向林府門前的兩串紅燈看了一眼,回身望向楊浩,心事重重地道:“我……得回去了,我答應你,會慎重其事的。你自己回去的時候多加小心,下一次……絕對於許你再單獨出來。”
楊浩見她語氣終於鬆動,不再鑽牛角尖兒,又聽她語氣中不無關切之意,不禁心中歡喜,便笑道:“就這麼回去了?”
“唔?”摺子渝雙眉微微一挑,詫異地道:“還有什麼事?”
楊浩涎着臉笑道:“這個……就沒有一個晚安吻?”
摺子渝臉上攸地飛起兩朵紅雲,她又羞又氣地板起臉道:“你不要這麼賴臉皮好不好?拜託你了楊左使,咱們兩個,現在什麼關係都沒有!”
楊浩被她一言驚醒,想起自己的打算,神色不禁一黯,摺子渝見了心中不忍,低聲說道:“天色已晚,你回館驛時一定要小心再小心,記着,從此不許單獨出來。我……我回去了……”
“子渝!”楊浩藉着酒勁兒,忽然一把抓住了她,深情地凝視着她嬌俏的容顏,低聲道:“只吻一下,就這一次,這一輩子,最後一次……”
他真想告訴子渝,也許等不到宋朝伐唐,自己就會從她視線中永遠消失,此生再無相見的機會,可是話到嘴邊,又硬生生地嚥了回去。
摺子渝隱隱覺察他的語氣有些異樣,不禁詫然擡頭,想從他臉上看出一絲端倪。那下巴俏生生地一揚,嫵媚性感的雙脣就在眼前,一低頭就能品嚐到它的溫柔滋味。
“今晚不犯罪,我都對不起酒。”楊浩喃喃地說,輕輕托住她柔滑的下巴,將脣輕輕湊了上去。
還有一公分的距離,楊浩已經感覺到她灼熱而急促的呼吸了,一件冰涼的東西忽然貼到了他的頸上,制止了他的動作。楊浩微微一怔,緩緩站直子身子,睨眼瞧去,卻見摺子渝單身持劍,短劍已離鞘數寸,劍身側着抵住了自己的咽喉。
“給你三分顏色,你就開染坊!別在這發酒瘋兒,馬上滾回館驛去……卜心保護好你的狗命,莫讓入了契丹人的陷阱,要不然,這真是你最後一次說渾話了!”
摺子渝說罷,擡起靴尖來在他臉骨上踢了一下,嗔道:“還不快滾!”說完她已返身向府門逃去。
楊浩摸摸鼻子,看着她窈窕的背影,喃喃地道:“這算是打情罵俏麼……”
“大人,你可回來了,擔心死我了。”一見楊浩回來,焦寺恭大喜過望,連忙迎了上來。
楊浩淡淡一笑,說道:“我會小心的,契丹人那邊怎麼樣,可有什麼舉動?”
焦寺恭陪着他往回走,說道:“士卒們戒備森嚴,唐軍像一堵牆似的,那邊還沒甚麼大舉動,江南國主遣人來過,邀大人明日赴宮飲宴,看來是想做和事佬,從中調和了。契丹人只派了一個身手靈活的探子,悄悄潛進我們的館驛之中,想來是要打探我們的動靜,被張指揮用魚網捉了,從他嘴裡什麼都問不出來,也不承認是來自契丹人的館驛,如今正等着大人發落。”
正說着,張同丹一身戎裝、頂盔掛甲地迎上來,抱拳道:“大人。”在他後邊,跟着兩排扈兵,其中再名虎背熊腰的武士拖着一個身穿夜行裝的虯鬚漢子,嘴裡塞了一團破麻,雙眼毒蛇一般,狠狠盯着楊浩,帶着陰險的獰笑。
“唔!”楊浩頜首一笑:“張指揮,你做的很好,那種小蝦米,沒甚麼好審的,也問不出有用的東西來。”他瞟了那人一眼,似笑非笑地道:“誰能證明他是潛入咱們的館驛?這人是個禍害,把他弄死,丟回契丹人的院子裡去,要不然,明兒就會有人反咬一口,說咱們擄掠他們的人了刁……
那契丹武士聽了大吃一驚,他沒想到這個宋人這麼狠,當即掙扎起來,可是在兩個大漢控制下哪裡能掙扎的起來。
楊浩匆匆往廳中走,吩咐道:“本官今晚心情好,不想見血,你們馬上處置了這個厭物吧,要臉上不見血,身上不見傷。”
“啊?”張同舟直了眼睛:“那要怎麼殺?”
“指揮使大人,屬下有辦法。”一個親兵命他低聲道,笑的賊賊的。
PS求椎薦票、月票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