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倉庫“吱嘎嘎”地打開了,自從淮河四雄試圖劫獄之後,這裡的戒備又森嚴了幾分,就連普通犯人家屬的探視也取消了。這些養尊處優的老爺們對粗陋的牢飯難以下嚥,所以也就沒了精神體力,楊浩進來時,他們依然懨懨地躺在牢房角落裡,懶得擡頭看一眼又要提審哪個。
楊浩現在已經停止了訊問,已經掌握的資料,已經足以定他們的罪,他現在只需等着朝廷派來專門負責此案的欽差把案子移交過去就是,如今趕來,只是因爲侍衛稟報說鄧秀兒去見劉向之等人了,所以纔來看看情況。
焰焰和娃娃上街去了,天氣雖然煩悶,但是楊浩手頭還有大量需要移交的案卷需要整理,以焰焰的性子,要她一直在旁陪坐,她可做不來。其實娃娃也未必就喜歡這麼沉悶地陪坐,看着楊浩做事,畢竟就連她的歲數也不大,正是精力旺盛、好說好動的年紀,一個年輕的小姑娘,哪有那樣的定性,只不過唐焰焰敢打自己的喜惡表現出來,若不是唐焰焰提出,那麼她是一定會靜靜在旁陪坐侍候的。
楊浩很喜歡焰焰這樣的性格,他並不希望自己的女人一嫁過來就變成只會看他臉色行事的應聲蟲,全無一點個性,見兩個丫頭枯坐一旁昏昏欲睡,正想打發她們去泗洲城中游覽泛舟,唐焰焰一說,便答應下來。
她們此番南下所帶來的人如今都已搬到了官倉衙門,她們要出去,杏兒、老黑、張牛兒都是要陪同的,楊浩把無所事事地蹲在衙門口兒打哈欠的壁宿也派了去,有這個賊祖宗陪着,什麼擠神仙的、渾水摸魚的,都休想近了她們的身子。
“她想出了對付家族和晉王的辦法?她能有什麼辦法,而且以她爽快的性子,居然羞答答的不願當着吳娃兒的面說的?”
楊浩一邊走,一邊想着唐焰焰那番欲吐還掩的話,隱隱猜出了幾分她的主意,脣邊不禁露出一絲玩味的笑意。的確,在人屋檐下,怎能不低頭,最後就是有個比較溫和的法子來解決這個問題,焰焰這個主意目前看來還真的是一個廝混過關的好主意。
唐家是一門心思要攀上晉王這棵參天大樹的,去同唐家交涉是不會解決問題的,這樣的話如果硬來,不但彼此的實力相差懸殊,而且自己站在於理不合、於法不合的位置上也太過被動。
可是如果他和焰焰先已有了夫妻之實那就不同了,雖然會有些唾沫星子濺過來,可開封城畢竟不是一個雞犬之聲相聞的小村落,旁人的閒言碎語儘可不去理會,而那樣一來,唐家自覺尷尬,是不敢再強要焰焰嫁與晉王的,而晉王趙光義也不會自貶身份,納這樣一個女子爲側妃。
“焰焰……,這個妮子,敢愛敢恨,敢做敢當,她想的主意,一定就是搶先成就夫妻事實,逼迫家人承認我和她的關係,呵呵……”
想起焰焰那曼妙迷人的第二張臉,楊浩一陣心猿意馬,臉上的笑意更濃了:“她什麼時候纔會對我說呢?嗯,得找個時間與這丫頭好好聊聊。現在還不成,等泗洲之事了結吧,明日交接了案子,繼續南下時我就找個由頭離開官船到娃娃船上去。
泗洲之事解決好了,對整個江淮道上各路官員、糧紳都有警懾作用,泗洲這一腳踢開了,以後就容易施展身手了,想必各處購糧、運糧事不會再憑空生起什麼波瀾,那時沒有多少事做,這趟江淮之行,就算是我與焰焰、娃兒的蜜月之旅吧。呵呵,好期待啊……”
走在幽暗的光線下,一道道斑斕的光影從高處傾斜而下,不時閃掠過楊浩的身子,於是他脣邊有些神秘的笑容在一明一暗間便顯得詭譎起來,引路的獄卒看在眼中,感覺有幾分陰森的味道,便有些毛骨怵然起來。
“娃兒雖然妖嬈,終究限於先天體質,一人難以令人盡興,如今再有了焰焰,我苦練多日的雙修大法終於派上用場了,哈哈……”遙想雙飛的旖旎香豔,楊浩眉飛色舞,突然笑出聲來,那個獄卒機靈靈便打個冷戰,心道:“院使大人怎麼笑得這般陰險……這是又要去禍害誰了……”
繞過一排倉房,光線更幽暗了,糧倉是空的,空氣沉悶,瀰漫着些糧谷遺留的味道,前方忽然隱隱約約傳來一陣對話聲,楊浩腳下不由一慢,那個獄卒趕緊湊上來小聲說道:“院使大人,鄧姑娘正與劉向之等人說話,她有院使大人的條子,所以小的摒退了左右……”
“嗯!”楊浩點點頭道:“你辦得很好,退下吧,莫要驚擾了她。”
“是是是!”那獄卒連聲答應,躡手躡腳地退了下去,楊浩停頓片刻,舉步向前行去。
“秀兒,你說……要是把庫銀都填補上,能免去你爹的罪責麼?”
“二舅,泗洲糜爛至斯,爹爹難辭其咎,不過若是能把庫銀補齊,這張挪用貪墨庫銀的罪責就能撤去,那樣一來雖不能全然免責,卻是能夠大大減輕爹爹的刑罰,若在尋常時候玩忽職守這樣的罪責或許只是流放,可是如今開封斷糧,事態嚴重,官家震怒之下,因爲這一罪責砍了爹爹的頭也未必不能……”
劉牢之迫不及待地道:“秀兒,你二舅是問你,如果把庫銀填上,你爹是官復原職,還是貶謫下去做個知縣判官一類的官兒呀?”
“哈哈……”空曠中突然傳出一聲怪笑,聽來有如夜梟,着實有些滲人,劉忠怒道:“周望叔,你笑甚麼?”
周望叔冷笑一聲道:“天真的蠢貨!”
鄧秀兒猶豫一下,苦笑道:“二舅,王法昭彰啊,這樁案子已是鬧得天下皆知,誰還能包庇爹爹?若是把庫銀都填補上,保住爹爹一命做個平頭百姓已是最大的寬容,這官……只怕是做不得了。”
劉向之一聽臉色頓時一暗,喃喃地道:“那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鄧秀兒幽幽一嘆道:“那已是邀天之幸了,秀兒焉敢再奢望其他?孃親這兩日已去過舅舅和姨丈家裡,因爲妗子和姨母不知其詳,亦不知詳細數目,無法償還庫銀,秀兒費盡周折,請託了人,纔有機會來見諸位長輩,還請儘快寫個手條下來,讓家中償還庫銀,救我爹爹性命,否則……朝廷專司此案的欽差御使頃刻便至,若等他們到了,就來不及了。”
“補回庫銀也不能保住他的官職……”劉牢之的臉色也變得難看起來:“那就是說……,這一遭我們是徹底完了……,那麼……償還庫銀還有什麼益處?”
鄧秀兒心頭一沉,惶然道:“三舅,你這是甚麼話,二舅,你們……”
劉書晨絕望地道:“我們劉家上上下下就這麼完了?朝廷上會把咱們怎麼樣?咱們做的那些事,罪當致死麼?”
周望叔陰陽怪氣地道:“官字兩張口,該不該死還不是朝廷上的一句話?若是尋常時候,或許罪不致死,可是朝廷如此緊張此事,連皇長子都加王爵派遣了出來,恐怕缺糧之事十分的緊迫,就算爲了殺雞儆猴吧,又有何人會憐惜你我之頭?嘿嘿,嘿嘿……”
“姓周的,閉上你的狗嘴!”劉忠咆哮道:“當初如果不是你拉我們下水,我們劉家何致於會有今日?是你,都是你,是你害了我們劉家,就算做鬼我劉忠也不會放過了你。”
周望叔陰陰笑道:“怪我?曾幾何時,你還對我感激不盡呢,怎麼如今大澈大悟了?哼哼,不是我點化於你,你們劉家一幫泥腿子會有今日這般的大富貴?你劉忠是個什麼東西,會有享用不盡的錦衣玉食、會一口氣兒納了十二房美妾?劉老弟,旁人一輩子也享用不到的榮華富貴,你都享用到了,還不知足麼”
“閉上你的臭嘴,你這老狗,我不想死,誰他媽的想死啊……”
鄧秀兒哀聲道:“舅舅,姨丈、表兄,秀兒也想救你們,可是罪證確鑿,爹爹又是自身難保,秀兒一個弱女子,實在無能爲力啊,現如今……只有爹爹還有一線生機,你們……”
劉向之忽然怪笑一聲道:“我們罪證確鑿,難道你爹他就不是罪證確鑿麼?”
鄧秀兒一呆,愕然道:“二舅,你……你這是甚麼意思?”
劉向之忽地轉過身去,帶着手銬腳鐐譁愣作響,他急急走出兩步,昂起頭,硬着嗓音道:“秀兒,周望叔說的對,我們劉家本來就是一幫泥腿子,這幾年,一輩子享不到的福我們都享用到了,也該知足了。”
鄧秀兒手腳冰涼,猶抱着最後一線希望,顫聲說道:“二舅,你……你是說?”
劉向之悠悠地道:“若不是我當初賣了自家的耕牛給你爹湊盤纏,他如今頂多做個私塾先生,哪有做到一州知府的威風?是啊,我們借了他的勢、沾了他的光,可是二舅自問並不欠他的。如今二舅完了,三舅完了,你姨父也完了,整個劉家上上下下當家主事的人全都完了,你爹那個愚腐書生,就算保住了這條性命,他能賙濟得了這麼一大家子人?不,他沒那個本事。
我們是完了,可是這幾年我們已經掙下了一份可以讓子孫享用不盡的家業,知足了。咱大宋國還沒有過一人犯罪抄滅九族的,這一遭兒楊浩那廝人髒並獲,朝廷是一定要重罰的,如果你二舅再替你爹填補虧空,二舅家裡還能剩下甚麼?”
鄧秀兒驚慌地撲過去,一把抓住欄杆,失聲叫道:“二舅,你怎麼能這麼說話,那本來就是官銀,是不義之財啊?”
劉向之冷笑道:“取自庫銀?有什麼憑據?”
鄧秀兒一呆,她雙手緊緊抓住欄杆,含淚的雙眸漸漸噴出火來:“二舅,你……你們爲了保住家財,要置我爹爹與死地不成?二舅!”
她的聲音尖厲起來,彷彿索魂的厲鬼,在空蕩蕩的官倉裡嫋嫋傳開,劉向之的背影在叫聲中佝僂起來,他喃喃地道:“沒有憑據,朝廷就不能抄沒我的家產,我死了,至少還能給家人留下一份殷厚的家產讓他們過活度日。
秀兒,二舅也想風光大葬,也想來年祭日有個香火兒啊,要是我死了,什麼都留不下,老婆、女兒生計無着只能淪落娼家,我那小妾剛生的孩兒只能隨他娘改嫁,連姓氏都要隨了旁人,我死也不瞑目啊。人不爲己,天誅地滅,你不要怪二舅,二舅也是不得已、不得已啊……”
“二舅、三舅、姨丈,你……你們……”鄧秀兒淚眼迷離地一一望去,誰的目光與她一碰都悄然挪開,不與她對視,臉上一片漠然,彷彿已與她全無關係,鄧秀兒只覺自己連呼吸都喘不上氣兒來,壓抑得幾乎窒息。
“這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沒有不能上吊的樑。你們不用心存僥倖,善惡有報終有時,你們喪盡天良,會遭惡報的。”楊浩說着,從牆角里轉了出來。
一個個倉房都封着柵欄,每一個倉房中關着一個人,鄧秀兒撲在劉向之牢房間,貼着柵欄萎頓在地,楊浩看得也是心中一慘。可是他如今也是一點辦法也沒有,鄧祖揚這番遭遇,的確是糾由自取,如果他能補救,或許還可以法外施恩,但是如今這種情形,誰能替他補上那塌天的窟窿?
周望叔被關押在劉向之對面的牢倉中,儘管身陷囹圄,但他仍是衣着整潔,頭髮一絲不苟,與對面蓬頭垢面不修邊幅,已經完全像一個囚犯的劉向之等人比較起來,他就像坐在堂上問案的大老爺一般威嚴。
看到楊浩出現,周望叔微笑起來:“楊院使,老夫小瞧了你啊,旁人拿老夫全無辦法,可你毫無章法的一通亂拳,居然連我這老師傅都栽在了你的手上,呵呵,佩服、佩服!你說善惡有時終有報?我看……這話只好糊弄一下那些沒有本事快意恩仇的廢物。”
楊浩轉向他,冷冷地道:“周望叔,你罪大惡極,論罪,必死無疑。古人常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你到現在還執迷不悟麼?”
周望叔坦然笑道:“要做怎樣的事就要有怎樣的擔當,既然做了這樣的事,我就有這樣的準備,雖然我周望叔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可你也莫要小瞧了我的勇氣。不錯,我周望叔是要死了,可是我周家垮不了,我們周家……嘿嘿嘿……,上百年來,就一直防着朝代更迭、戰火紛亂,會把我周家薪火一舉而滅,早有種種萬全之策。周望叔倒了有什麼關係,我周家倒不了,照樣還是江淮道上數得着的大世家,楊院使,你很失望吧?”
楊浩肅然道:“你說錯了,我沒有失望,相反,我很高興,我很高興有這樣一個朝廷、有這樣的律法,雖說依着你的所做所爲,我也恨不得出幾個來俊臣、萬國俊、吉頊一樣的酷吏,讓你嚐嚐家破人亡、生不如死的滋味,但是不株連、不抄家,這是開明之舉,我尊敬而且服從。
朝廷如果抱着寧可錯殺三千,不可放過一個的念頭,即便它最初是用來懲治大奸大惡的,早晚也會淪爲迫害良民百姓的工具。到那時,數不清的滅門令尹、破家縣令,受害的都是無依無助的良民百姓。至於你,你也不必得意,如果你周家今後本本份份的,那麼你是你,周家是周家,朝廷需要那樣的良民,地方需要那樣的士紳,可是如果你周家的人還像你一般爲了斂財橫行不法,爲非作歹,早晚會和你今日一般下場。”
周望叔斜眼睨着他,只是冷笑不語。楊浩看這人簡直不可理喻,也不再與他說教,他看看仍癡癡坐在地上的鄧秀兒,嘆道:“鄧姑娘,算了吧,大難臨頭,他們人人都在爲自己打算,是不會有人幫你的。”
劉忠冷笑道:“楊浩,你不用假惺惺的扮好人,這一切還不都是你造成的?如果不是你,我姨丈如今還是泗洲知府,我們劉家又怎會造此大劫?”
楊浩默然半晌,長嘆道:“劉忠……”
“怎麼?”
“你已經不可救藥,活着真的是浪費糧食,你是該死了!”
重新回到陽光下,楊浩和鄧秀兒的眼睛同時眯了起來。
站在燦爛明媚的陽光下,楊浩有種剛從醜陋骯髒的地獄回到人間的感覺,那炎熱也不那麼討厭了。略略適應了一下刺眼的陽光,他轉身看向一旁的鄧秀兒,鄧秀兒臉色蒼白,一雙大眼中眸子完全失去了光彩,就那麼癡癡地站在那兒,彷彿一具沒有生氣的瓷娃娃。
楊浩不忍多看,轉過臉去道:“鄧姑娘,明天,朝廷派來緝查此案的欽差御使就要到泗洲了,本官交接清楚就要繼續南下,你是個孝女,可是有些事不是你能左右的,該做的你已經做了,做錯了的終究要付出代價,不要繼續奔波了,鄧知府畢竟是受矇蔽的,我想朝廷會酌情處治的,未必就有殺身之虞。”
鄧秀兒慢慢轉過身,癡癡問道:“你想?如果你猜測錯誤呢?那是我爹爹的性命呀……”
楊浩嘆道:“你那班親戚都讓銅錢燻黑了心,根本不想救他性命,奈何?”
鄧秀兒喃喃地道:“有辦法的,一定會有辦法的。”
她雙眼一亮,突然一把扯住楊浩衣袖,雀躍道:“楊院使,我想到了,我想到了。”
楊浩動容道:“你想到甚麼了?”
鄧秀兒激動的語無倫次:“他們陷我爹爹於不義,如今又袖手不理,我明知那錢財是他們貪墨了去,卻是無憑無據,原因就是,根本沒有帳目可查,沒有什麼追究他們的依據。可是……可是要對付他們也並非全無辦法,只要大人肯相助,我們就能以亂制亂,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楊浩奇道:“如何以亂治亂,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鄧秀兒興奮地道:“似周家十餘代的糧紳,家中自有規矩,帳目嚴密,做不得手腳。可是我劉家這些親戚不同,他們原本俱都沒讀過多少書的,做生意又是巧取豪奪、強買強賣,根本沒個正經營生,哪裡需要什麼詳盡準確的帳目?
況且他們又慣用私人,不曾請個真正了得的帳簿先生,他們的帳目俱都是混亂不堪無從查證的,大人若肯相助,只消以擔心他們家人私下轉移藏匿財產的理由暫時查抄集中控制起來,那……若是這財物少了多少,他們同樣沒有帳目來證明追索的,不是麼?”
楊浩定定地看着她,半晌沒有說話,鄧秀兒充滿希冀地道:“楊院使,你覺得有甚麼不妥當?”
楊浩慢吞吞地道:“只有一點不妥當。”
鄧秀兒急忙道:“你說,咱們再好好商議一下。”
楊浩長長地吸了口氣,緩緩說道:“如果用你這個法子,欲治不法者,先陷自己於不法,我……爲什麼要這麼幫你?”
鄧秀兒的心彷彿被針刺了一下,臉色突然漲紅如雪,半晌才囁嚅道:“楊院使,奴家知道……知道這麼做是有些爲難了大人,可……可我爹……他真的是好冤枉啊。”
“嚴格說起來,他也不算是冤枉,被家人矇蔽到這種地步,在泗洲做盡了惡事,他也算是糊塗透頂了。可他本人畢竟是個清廉自守的官兒,所以如果有可能的話,我希望能拉他一把,也因此,才允許你去見他們,這已經是犯了規矩。鄧姑娘,你這個想法不管有沒有用,卻是陷我於不義,一旦事發,你知道對我來說意味着甚麼?”
鄧秀兒的臉色越來越紅,楊浩吁了口氣道:“說起來,你這位知府千金雖是自幼隨令尊通習琴棋書畫博覽羣書,可你畢竟沒有接觸過什麼人情世故,不諳世事,有些異想天開的想法也不足爲奇,我不怪你。
但是想要我這麼做那是不可能的,如今你劉家這些親眷已狠下心來袖手旁觀,令尊是無法脫罪的了,鄧姑娘也不要枉費心力了,你回府去吧,我說過的話一定算數,奏表上,本官會把來龍去脈說個仔細,也許官家會網開一面。”
楊浩說罷轉身便走,鄧秀兒望着他的背影,忽然厲聲叫道:“楊院使!”
楊浩停住腳步,頭也不回地道:“姑娘還有什麼事麼?”
鄧秀兒大聲道:“如果,那個無辜被囚禁起來的人是你的兄弟,是你的親人,你會不會說的如此冠冕堂皇,如果這個法子能救他性命,你會不會救他?”
楊浩皺了皺眉,說道:“鄧姑娘,你不覺唐突麼?”
“楊院使,你爲何不敢答我,我只問你,如果那人是你的兄弟,是你的親人,而只有這個法子能救他性命,你會不會救他?”
楊浩惱了,回身道:“會!楊浩一介凡夫俗子,不是至道大公的聖人!但是,我又憑什麼爲本該承擔這個責任的鄧知府來甘冒如此兇險?鄧姑娘,你憂令尊安危,本官能夠理解,我同情令尊,但我不會毫無原則地幫他。我對鄧姑娘很尊重,請你不做說些不可理喻的話來,傷了彼此的和氣!”
楊浩心頭大怒,說話也帶了幾分火氣,說罷這番話便拂袖而去。鄧秀兒此時就如驚弓之鳥,心思異樣的敏感,旁人的話稍重一些,稍稍含糊一些,她都不免要有許多聯想,何況楊浩的話也帶着火氣。
眼見他決然而去,鄧秀兒雙淚長流,心中忽地涌起一個可怕的念頭:“他不是知道魏王千歲有意救我父親的麼,原本寫下手條、支開獄卒,對我頗爲照顧。如今怎地態度大改,莫非……莫非那日程羽、程德玄與他所言果然改變了他的心意,他終究是晉王的人,爲了打壓趙相公,他……他們要讓我爹爹再無翻身之地麼?”
“如今該怎麼辦?如今該怎麼辦?”鄧秀兒紅腫着雙目,愁腸百轉,思來想去,忽地把牙根一咬:“唯一的希望唯有魏王了,無論如何,我都要見他!只有他,才能救我爹爹性命了。”
“鄧大人,明天……欽差御使就要來了。”
慕容求醉坐在桌旁說道。鄧祖揚盤膝坐在榻上,微闔雙目,一言不發。
慕容求醉嘆了口氣,說道:“趙相公對你很是青睞,也很欣賞你的品行與能力,當初曾經在官家面前再三的舉薦。你也該聽說過,官家脾氣甚是暴燥,趙相公舉薦你時,官家不甚入眼,把相公的薦書都扔了回來,可是相公並不氣餒,第二天仍是送上了你的薦書,唉!官家大怒,把薦書撕得粉碎,結果第三天,相公將撕碎的薦書一片片粘好,仍然送到了官家龍書案前,官家見了也不免爲之動容,這才破格擢升你爲泗洲知府,相公對鄧大人,真的是器重的很吶。”
鄧祖揚瞿然動容,不覺張開了眼睛。他也聽說過這樁官家與相爺之間的逸事,可是他萬萬沒想到自己就是那薦書的主角,慕容先生是趙相公身邊的幕僚,應該是知道詳情的,他這麼說,那應該是不差的。
鄧祖揚感動地道:“相爺他……他竟如此器重學生?唉!鄧某愧對相爺啊。”
方正南道:“話也不能這麼說,鄧大人品性高潔,在泗洲爲官近三載,官聲響亮、政績斐然,相爺慧眼識人,老朽也是十分佩服的。這一次,鄧大人爲家人所牽連蒙冤入獄,老朽與慕容先生甚爲掛念,想法設法爲大人脫罪,可惜,力有不逮,實在慚愧。”
鄧祖揚感激地拱手道:“兩位先生千萬不要這麼說,鄧某糊塗,鑄成這樣的大錯,愧對官家的重用、相爺的提拔,愧對泗洲百姓,兩位先生如此誇獎,鄧某真要慚愧的無地自容了。”
慕容求醉眯着眼睛一旁觀察他的神色,這時把腿一拍,怒容滿面地道:“可恨!着實可恨!鄧大人,不瞞你說,以你罪責,不過是個玩忽職守罷了,本不算什麼大罪,再加上你在泗洲一向潔身自好,這一次是你的家人爲惡,卻不是拿住了你的什麼把柄,我們二人本以爲要救你脫難易如反掌,誰曉得……宦海仕途,險惡重重、險惡重重啊!”
鄧祖揚一呆,急忙問道:“慕容先生此言因何而發?”
慕容求醉似覺失言,連忙搖頭一笑:“喔,沒什麼,沒什麼,老夫只是見大人被拘禁至今不得釋放,心中憤懣,所以纔有此憤慨之言,鄧大人不要多心。”
這樣一說,鄧祖揚更是滿腹疑竇,跳下榻來扯住他道:“慕容先生不要誑我,還請實言相告,莫非……其中還有甚麼內情?”
“這……這這……”慕容求醉滿臉爲難之色,一旁方正南忍不住道:“就告訴了鄧大人又如何,反正明日欽差御使就到,用不了幾時,鄧大人也會一切瞭然。”
“正是,正是。”鄧祖揚是個憨厚忠直的書生,一聽這話連連點頭:“方先生說的是,兩位先生若知什麼內幕,且不涉及必須對犯官有所隱瞞的話,還望不吝相告。”
慕容求醉捻着鬍鬚沉吟半晌,拳掌一擊,說道:“罷了,那老朽就說與你聽。”他擡起頭來,直視着鄧祖揚道:“鄧大人,今時不同往日,這一次開封糧草短缺之嚴重,實是前所未有之事,官家十分驚怒,對此事萬分的重視。”
鄧祖揚頷首道:“朝廷雖未明言,可是觀朝廷前所未有的大陣仗,下官也猜得出幾分。”
慕容求醉道:“這就是了,正因如此,鄧大人這樁案子若是放在尋常時候,十有八九是要貶斥流放的,如果有相爺從中斡旋,說不定還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遷地爲官也就是了。可是這一遭卻不同,因着開封斷糧,火燒眉睫,一切與之相關事宜,唯有從重辦理,泗洲府在鄧大人治下,鄧大人受親眷矇蔽,竟爾使泗洲一地官吏、糧紳勾結一氣與朝廷作對,致使魏王在此耗時良久,不管是爲了以正國法,還是儆戒天下官吏糧紳,這件案子都是一定會從重從嚴從快處治的。鄧大人的性命……”
他不忍再說下去,輕輕扭轉了頭沉默不語。
鄧祖揚沉默半晌,忽然一笑,說道:“下官每日關在艙中,思來想去,也想過種種可能。殺頭之罪,下官也想過,只是沒有想到,真的會有這樣嚴重的懲罰。罷了,鄧某不會怨天尤人,泗洲不知多少人家被我那親眷禍害得家破人亡,我這父母官難辭其咎;朝廷重用鄧某,鄧某食朝廷俸祿,卻不曾做下一件對朝廷、對社稷、對百姓有益的事,愧對朝廷、愧對子民,枉讀了這許多年的聖賢書啊。如果用鄧某的頭顱,用警惕天下官吏,能警懾那些貪利不法的糧紳,讓他們好生配合朝廷,妥善解決了開封斷糧之事……”
鄧祖揚苦澀地一笑,說道:“那就算是……鄧某做這泗洲知府以來,爲朝廷做下的唯一一件有益之事吧。”
“鄧大人……”慕容求醉聽得爲之動容,一把握住了他的手,半晌,目中才蘊着淚光,哽咽道:“鄧大人,不是老朽不肯救你,實不相瞞,鄧大人一出事,老朽和方先生就連夜修書遣人快馬遞進京去,稟知相爺,求相爺援手。可是誰知……”
他搖了搖頭,一旁方正南接口道:“可是誰知……誰知程羽楊浩他們那班南衙走狗也已將此事快報京師,晉王得訊如獲至寶,欲藉此事指摘相爺薦人有誤、識人不明,他藉着開封糧危倚難自重,趁機向相爺發難,相爺爲了維護鄧大人,現在自陷危局,飽受晉王一黨攻擊。”
鄧祖揚聽得又是感動又是惶恐,急忙問道:“相爺如今怎樣?下官昏庸,想不到竟連累了相爺,唉!下官素知南衙與相府不和,如今南衙府尹又晉了王爵,威勢比往昔更加了得,恐怕……恐怕不是好相與。”
“是啊,”慕容求醉道:“如今程羽等人正到處蒐羅罪證,希冀以此事把相爺牽連進來,他們打着查辦鄧大人一案的幌子,不斷擴大查索範圍,到處蒐羅所謂證據,我們眼睜睜看着,卻是無計可施。”
鄧祖揚驚怒道:“這是鄧某的罪責,與相爺有何相干?他們怎能牽扯到相爺頭上去?”
方正南冷笑道:“鄧大人忘了他們是什麼出身了?他們可是在南衙做了多年的刑獄提點刑律押司,刀筆功夫可以顛倒黑白,指鹿爲馬,此案一日不結,他們想炮製些罪證出來還不容易?不需要直接與相爺牽連,只消有所暗示,相爺的處境就更加不妙了,何況,他們還可以向人誘供,總之,是無所不用其極呀。”
鄧祖揚削瘦的臉龐漲得通紅,他在室中疾走兩圈,忽地站住腳步,轉身面向慕容求醉兩人,臉上露出安詳的笑容:“兩位先生不用過於擔心,相爺從政多年,素受官家信重,不會輕易被人扳倒的。至於這泗洲一案,很快就會了結,所有的罪責都會有人承擔,他們也沒有理由再查下去的。”
慕容求醉訝然站起,問道:“鄧大人此言據何而發?”
鄧祖揚笑而不答,轉首他顧,沉聲道:“兩位先生回京之後,請代鄧某向恩相一言,就說……學生十分感念恩相的提擢之恩,學生愚頑糊塗,辜負了恩相的栽培之恩,今生無以爲報,來世結草銜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