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聲絲絲縷縷,時而舒緩如流泉,時而急越如飛瀑,時而清脆如珠落玉盤,時而低迴如呢喃細語。琴聲中彷彿有一個風的精靈飄飄而來,逸出一片蕭蕭松濤,在這炎炎夏日讓人心境頓時爲之一暢。
趙德昭顯然也是個好曲樂的,聽得眉飛色舞,指尖已不知不覺隨着那琴音在案頭輕輕彈動起來,楊浩見這位魏王如此癡迷於琴樂,便向他輕聲一笑,長揖道:“屬下告退。”說完也不待他回答,便輕輕退向屋外。
“風傾n入鬆而有聲,月n心穿水以無痕”,趙德昭輕輕吟哦着,目光落到置於室角的一具古琴上。
楊浩緩步走出魏王居處,就聽一陣悠揚的琴聲忽地自身後居室中傳出,洋洋灑灑,委婉連綿,恰似一股山泉從幽谷中蜿蜒而來,緩緩流淌,既而又錚錚如關山聳然,明月當空,清冷一片。
你奏風入松,我奏月關山。趙德昭是好琴的人,聽那人琴技高明,不覺起了爭勝之心,是以撫琴相和,但他琴聲一起,那人的琴音就停了,趙德昭不免有些失望,但又不便就此停下,只得繼續彈下去。
楊浩行於知府衙門後花院中,院中庭軒林塘間或掩映,塘中碧波粼粼,庭前垂柳依依,伴着那時而如明月當空、時而如關山對峙的琴音,彷彿人間仙境。忽地察覺左近似乎有人,他下意識地止步扭身,向右側望去,恰見一抹纖纖身影閃向篆莉花叢。
那人懷抱長琴,身形纖細,穿一條合體的淡綠色宮裙,纖腰細細,步姿嫋娜,一眼望去,就像看到了一卷散發着墨香的書卷,衣袂輕揚,便閃入花叢不見,想來這少女就是先前撫琴之人,不欲與他這陌生男子相對,故而入林躲避。
“這人該是鄧知府家中女眷吧?”楊浩暗付着走了出去,跨出月亮門後,就聽魏王琴音之外,那縷琴聲悠然又起,二個琴音時而相和、時而相爭,縱是他這不懂琴的人,也聽得出二人較量之意。
楊浩回到自己住處,喚來壁宿與他商議一番,壁宿便急急離開了知府衙門,不久便提了個包袱回來,包袱裡盛了兩套行商慣穿的袍服,二人換了衣衫,從衙門角門兒離開,到了泗州城街上。
泗州城處處溝渠,小舟穿梭往來,許多建築都臨水而建。二人遊逛到一處河岸,恰見河邊一角紅樓,酒幡高桔,樓前空地不大,有一道石階延伸到河中,河岸邊泊着一艘小船,一個漢子正向酒樓裡扛運着糧包,楊浩便向壁宿打個手勢,走進了那處店去。
這個時辰酒客不多,店中十分輕閒,幾個小二有的閒坐,有的打着瞌睡,掌櫃的手裡拿着一個拂塵,有一下沒一下地拂着櫃檯,櫃檯上放着十幾碟切好的滷菜,上邊罩了個綠色的紗籠。
一見有客進門,那掌櫃的精神起來,忙吆喝兩個小二上前侍候,二人要店家宰了一隻雞,切了兩碟隔夜的燒滷,又要了碟小菜,兩角酒,便在臨窗一張桌上慢條斯理地食用起來。
不一時,便有一個閒漢看到了他們,上下打量一番,便折進了酒店,到了二人而前再仔細打量一番,叉手喝個肥喏,斯文笑道:“兩位客官是外地來的?”
這人穿一件交領長袍,衣襬掖在腰帶裡,身形不高,典型的南人面相,臉上透着幾分油滑氣色,這人乃是一個遊走於酒樓茶肆間的幫閒。
幫閒專門爲人地兩生的客人服務,以做楣客爲生,其實就是經紀、跑合、中間人。
他們一般不自設鋪號,惟持口舌腰腳,溝通於買者和賣者之間,幫着聯繫生意,從中抽取佣金。當然,他們的服務項目不止於此,如果你是來尋花問柳的,他們一樣照顧的十分周到,哪家樓院的姑娘漂亮、價錢公道,他們一樣瞭如指掌,如果你有這方面的需求,他們也會充任臨時龜公,盡職盡責地帶你去嫖,總要叫你歡歡喜喜地掏腰包付帳就是。
壁宿咧嘴一笑,點頭道:“坐。”
那幫閒一見果有生意,精神不由一振,便拾了一條長凳,打橫坐了,滿臉笑容地道:“小的石陵子,見過二位客官,不知道二位客官是要走親訪友、買賣生意還是要風流一醉呢?若是走親訪友,尋人不着,這泗州城一座裡城,四十五座輔城,共十五各街、三十四各巷子,一萬四千餘家住戶,就沒有小人不熟稔的。
如果是買賣生意,不止是賣還是買,想做哪一個行當,此地的商鋪店棧,小人大多也都能說得上話,至於想要風流一醉嘛,哈哈,楚腰細盈掌中輕,我們南方女子,身段窈窕、纖秀婉媚,較之北方美人兒另具一番韻味,兩位客官若是有興致,小人是熟門熟戶的,便帶二位尋幽訪勝一番,那小巷幽深,丁香一般的美女”
“哦?”壁宿精神一振,迫不及待地道:“哦?那你快說,此地哪家樓院的姑娘最具風味?實話對你說,你們這兒的姑娘都太纖瘦了些,一個個都像女書生似的,可不對咱家的胃口,壁某喜歡豐腴一些、風騷一些、風月功夫高妙一”“”咳!“楊浩咳了一聲,壁宿一看他臉色,趕緊把臉一板,一臉正氣地道:”我們兩人,既不是走親並友,也不是尋花問柳,是來做生意的,你別扯那些沒用的。
“是是是,石陵子一聽更是喜悅,諸般生意之中,自然是做生意抽傭最厚,要是碰上個對做生意一竅不通的棒槌,他們和本地商人合夥多多敲榨一些,那收入更是豐厚。石陵子立即迫不及待地問道:”那麼,不知二位是要做些甚麼生意呢?“壁宿笑道:”我們兩兄弟,什麼生意賺錢就做什麼,如今什麼獲利最厚,自然是糧食。“石陵子聽說他們做生意沒有固定的門類,什麼生意賺錢就做什麼,便猜到兩人經商怕是還沒有多久,而且本錢也不會太過豐厚,這樣的客人大可狠狠敲他一筆,從此一拍兩散,用不着誠信交結,以爲長遠,於是便笑吟吟道:”二位是要買糧還是賣糧?“楊浩插口道:”自然是要買糧,最近糧價飛漲,尤其是我們北邊,那是有價無市啊,我們兄弟琢磨着這是一各生財之路,所以便往這邊趕來。江淮之地,素來魚米豐盛,我們兩兄弟想買些糧米販往北方,賺幾文辛苦錢。“石陵子聽說是買糧而不是賣糧,熱忱就淡了些,懶洋洋道:”不知二位客官要買多少糧啊?咱們這兒如今也缺糧啊,糧紳們全都屯糧不售,恐怕很難找到賣家。“楊浩微笑道:”此地糧價再高,還高得過開封城去?我們知道如今官府雖然禁止提價,黑市裡糧價卻始終不下,呵呵,只要有利可圖,我們還是會買的。
壁宿也不耐煩地道:“你跟我們叫苦做甚麼用?若是這糧食好買,我們直接去米糧鋪子購買就是,還何必找你這中人?”那……二位要買多少糧?“楊浩伸出一個巴掌,石陵子嘴角微微一撇:”五百石?“楊浩微笑搖頭,石陵子雙眼一亮:”五千石?“楊浩含笑道:”五萬石。“石陵子吃了一驚,失聲道:”五萬石?你“你們吃得下這麼大的數目?實話對你們講,官府可是對販運外地的糧食課以重稅的,糧價本已奇高,再課以重稅,你們縱運到京城,怕也賺不了幾文了。”
壁宿一揚下巴道:“沒你說的那麼嚴重吧,這店裡不還是照樣有糧可買?”
石陵子嘿嘿笑道:“那不同,這裡的酒樓客棧,俱是糧紳的熟客,所以纔買得到糧食,就是這樣,買來的糧食也有限,而且價格同樣奇高,一會兒你們一結帳,就得得如今的酒食至少也翻了三番了。”
楊浩輕哼一聲道:“少說這些沒有用的,實話對你講,這麼大一筆數目,我們不但吃得下,而且自有門路運抵京師,我只問你有沒有門路搞得到糧?”
石陵子眯起眼睛,看看他的談吐氣度,狡黠地試探道:“客官”“在京師有門路?
楊浩不置可否地舉杯喝了口酒,石陵子便摸着下巴便琢磨起來:”如今糧價高漲,一時間魚龍混雜,各路好漢紛紛出馬,都想從中分一杯羹口看這兩個人談吐語言,可能是京中某個閒散官兒見有利可圖,打發了親信家人南來購糧,所以纔不着門路、談吐也有些外行,不過“”,也有可能是那知府衙門的巡檢官差喬裝打扮,看看有無非法交易,五萬石,不是個小數目,我得盤清了他們的根底,再去聯絡賣家。“想到這裡,石陵子便道:”不瞞二位,本地的糧紳,小的自然是熟悉的。不過五萬石糧可不是個小數目,不知道二位客官住在何處,小、人得多方籌措,如果有此眉目,纔好與你們聯繫。“微服私訪這活兒楊浩還是頭一回幹,哪想得到這幫閒也有幫閒的狡獪和機警,吃他一問登時有些語塞,好在壁宿自打一進城就東瞄西瞄的尋找風流之地,客棧酒樓的招牌也着實看了不少,忙接口道:”我們兄弟住在得月客錢,你若有了消息,可去那裡尋我們。我叫壁宿,他叫壁浩,乃是一對堂兄弟,最好打聽不過。
石陵子聽了忙記在心中,楊浩羊不放他離開,繼續旁敲側擊問些消息,石陵子暫時還不知他們根底,要緊的事兒自然是不會說的,不過他也需要賣弄一下,給這兩個北方客人一點信心,所以多多少少也弄露了一些其中內幕,楊浩一一記在心頭,對糧紳們的運營模式多少也有了些瞭解。初次見面,他也曉得這石陵子不可能把更緊要的事情說與他聽,如果急切問起,反而引起他的疑心,所以與生意無關的消息儘量做出毫不在意的模樣不去打聽。
等到了解了一些必要的消息,石陵子便起身離開,壁宿把他送到門口,又囑咐幾句,要他儘快聯繫好糧食,抽傭方面斷不會虧待了他,隨即又興致勃勃地道:“泗州街頭所見的女子們都像筆桿兒般纖瘦,壓在身上只怕都要硌得慌,我兩兄弟喜歡豐腴一些、風騷一些、風月功夫高妙一些的女人,可不知本地哪家妓坊符合這樣的條件?”
石陵子笑道:“壁爺這不是騎驢找驢麼?您入住的那家得月客棧旁邊不是有座‘鳳鳴院,麼?那裡就有許多北方姑娘,身材高挑,豐腴健美,只不過”客官從北方來,到了此地卻不品嚐一下本地美女的風味,未勉,“壁宿哈哈笑道:啊!原來就是那家鳳鳴院,我曉得了,哈哈,不是我說,你們這兒的姑娘都像瘦馬一般,那嬌弱模樣兒哪禁不得折騰?
管他什麼南北,要騎得盡興纔好,盡興纔好。”
壁宿打發了他離開,便眉開眼笑地趕回酒樓去了,他一回來,楊浩便急問道:“你說的那座什麼’得月客棧果有此處麼?
壁宿道:”自然是有的,那座客棧旁邊就是一座好大的妓坊,鳳鳴院“我進城時可是看得清清楚楚。”
楊浩瞪了他一眼,斥道你這小子一雙賊眼,不是人家的荷包,就是姑娘的衣帶。“壁宿聳聳肩道:大人這是飽漢子不知餓漢飢了,人不風流本少年嘛。”
楊浩哼了一聲道:“結帳,馬上趕過去。”
壁宿笑道:“怎麼,大人也迫不及待了?也是啊,天氣熱,火氣大,娃娃姑娘又不在身邊。”
楊浩沒好氣地道:“放屁!你選的好地方兒,不趕緊過去準備一下,那個幫閒若是有心過去打聽一下,馬上就要穿梆了。”
石陵子出了酒樓,又找到幾個幫閒聊了幾句,大家各自分頭散去,石陵子便搖搖擺擺走進一條巷弄,行不多遠,肩上一沉,忽地被一隻大手按住,扭頭一看,只見一個膚色黎黑、頰上有道蜈蚣般傷疤的魁梧大漢用地道的當地口音向他獰笑道:小子,刮州那兩個漢子跟你說了些甚麼?
石陵子臉色一變,驚慌道:你是什麼人?“那大漢一把攬住了他的肩膀,把他拖向旁邊一間茶樓,陰笑道:”知府大人嚴禁黑市交易,擾亂坊市,偏偏有人爲謀私利甘犯王法,嘿嘿,你說遮樣的人該不該受到嚴懲呢。不用怕,只要你乖乖道來,爺懶得對你這小蝦米動手腳的“過了許久,那大漢施施然地出了茶樓,左右張望一眼,便快步離開了。石陵子在茶樓裡呆坐半晌,才象受驚的兔子似的逃了出去。
那大漢健步如飛一路出城,看看無人追蹤,便上了城外河邊停泊着的一艘小船,撕下臉上的蜈蚣般刀疤,掀開艙簾鑽了進去:”夫人、大夫人,老黑打聽消息回來了。
艙中一雙正在下棋的玉人娉娉婷婷地站起來,正是唐焰焰和吳娃兒,一對顛倒衆生的禍水齊聲問道:“他在哪裡,現在做些什麼?”
老黑拱手道:“大人已入住知府衙門,如今麼……他和壁宿去了鳳鳴樓。”
唐焰焰問道:“鳳鳴樓?泗洲知府爲他們接風洗塵麼?”
老黑俯首乾笑道:“大夫人,鳳鳴擻”,是一座青樓。“他說完了一擡頭,就見唐焰焰一張臉突然變得比他還要黑,不禁打了個哆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