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冠嶺上。兩座墳冢被皚皚白雪覆蓋着。
墳前掃出三尺黃土地,幾刀草紙,映紅了墳前枯黃的野草。
灰燼化爲飛蝶,繞着墳前的香燭供果盤旋一陣,隨風飛散,飄入寒寂寂的野樹林。
楊浩跪在楊氏墳前,耐心地將金銀錁子一隻只地丟進火裡,穆羽低頭盤算一陣,舉步上前,悄聲說道:“大人,要不要找人來撿金拾骨,把老夫人和大娘從這荒山裡遷走呢。”
“遷去哪裡?”楊浩隨口一問,穆羽便是一呆。
楊浩說道:“我不想讓她們隨着我東奔西走,遷來遷去。待我安定下來再說吧。其實……真要說起來,這裡是我和她們的故鄉。不管我到哪裡去,落葉歸根,總是要回到這裡的,墳塋也應該建在這裡。可是,這個地方,我永遠不想再來,這裡給她們……也留下了太多的苦難記憶。我想有朝一日。把她們帶到一個山清水秀的地方,永遠留在那裡,可是現在不成,我還不知道我能落腳何處呢。”
姆依可脫口說道:“大人,那咱們把老夫人和大娘遷去蘆州如何?”
楊浩看着在火中漸漸化爲烏有的金銀錁子,淡淡地道:“那也得……等我能回去的時候再說。”
金銀錁子丟進火裡,火苗跳躍着,他的眸中似也有一簇火苗在輕輕地躍動着……
當灰燼已冷時,楊浩隨手抓起一捧雪,在手中一握,那雪握成了一團,就像一隻梅子米糉。他把雪團輕輕放在冬兒墳前,向那兩座墳塋又深深地望了一眼,轉身便向山下走去,姆依可和穆羽忙隨在後面。
山路崎嶇,盡是積雪,上山不易下山尤難,楊浩走出未及幾步,便高聲唱起了一首歌,那首歌聲調古樸、節奏簡單,聽在耳中卻有種說不盡的蒼涼悲婉:“春風動春心,流目矚山林。山林多奇採,陽鳥吐清音……淵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君情復何似……”
楊浩並不熟悉這首歌,歌只唱了幾句便跑調了,但他唱的卻是情真意切。那幾句歌詞反覆唱起,裹着無盡的淒涼。姆依可輕輕地隨在他的身後,聽着他唱的歌,悄悄對穆羽道:“老爺唱的是什麼,是一首祭歌嗎?”
穆羽不懂裝懂,說道:“那還用說,這麼蒼涼的歌,不是祭歌又是什麼?”
“這不是祭歌。”楊浩忽地停下腳步回頭一笑:“這首歌叫《子夜四季歌》,很好聽的歌,是冬兒最喜歡唱的一首歌。以前,她只有在最開心的時候,纔會偷偷地一個人唱這首歌。我一直希望,有朝一日,她能開心地唱給我聽,現在,我只是唱給她聽而已。”
楊浩轉身前行,又從頭唱起了歌詞記得支離破碎,歌聲也完全不在調上的《子夜四季歌》:“春風動春心,流目矚山林。山林多奇採,陽鳥吐清音……淵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君情復何似……”
姆依可慢慢地走在後面,看着楊浩蕭索的背影,聽着他哼唱的落寞的歌聲,不知怎地,兩隻眼睛便慢慢地蓄滿了淚水,心中有種莫名的哀傷。憑着一個女孩兒家的敏感,她似乎能讀出楊浩悲苦的心情,可是卻又說不出、道不明,於是那難言的滋味便只化作了兩行淚水……
穆羽走着走着,不經意間看到,不禁嚇了一跳,他看看楊浩沒有注意,便小聲嗤笑:“女人家就是喜歡哭,大人都沒落淚呢,你哭個甚麼勁兒?”
姆依可扯起衣袖擦擦眼淚,橫他一眼道:“我高興,你管得?”
“大官人,老身打聽明白了。丁大少爺和大小姐,如今住在王下莊。王下莊是丁家的一處下莊別院,環境清幽雅緻,而且離霸州城很近,這是爲了方便延請名醫。唉,這處莊園,如今已是丁氏名下的唯一一處莊田院產了。”
“婆婆辛苦了,王下莊裡除了丁大少爺和大小姐,還有些什麼人?”
“那莊子不大,除了村中佃戶,就只是丁家一處莊園。莊園不大,只是三進的院落。有四個長工,一個竈娘,一對看門的老公婆,再加上小青、小源兩個丫環,此外就只有大少爺和大小姐了……”
“小源?她原來不是侍候大少夫人的麼,怎麼撥來侍候大少爺了?”
“這個……老身就不知道了,老身使喚了幾個潑皮去幫着打聽,那些小猢猻,哪裡曉得豪門大院裡的細緻事兒。”
“唔……,多謝婆婆,今晚,我要出去一下。”
夜深人靜,王下莊。
爲了遷去京城後,有雄厚的資本使他們迅速融入當地的商賈圈子,丁承業和雁九竭盡其能,不遺餘力地搜刮,恨不得在臨走之前把地皮都颳走三層,弄得是衆叛親離,衆人側目。丁家父子兩代人,數十年才創下的好名聲,以及與佃戶、長工們融洽的關係,全都被這對狼狽一夕之間敗壞殆盡,不過他們並不在乎這種自毀根基的行爲。他們的心已經飛到比霸州豪華百倍的開封府去了。在他們想來,背後有唐家強大的實力支撐,一到開封府很快就能打開局面,成爲那裡的士紳名流了。
當丁承業從祖祠中請出祖宗靈位,連這座耗資巨大的祖祠也變賣掉時,丁玉落趕去阻撓未果,已當場斬釘截鐵地表示,決不隨他這個丁氏家族的罪人赴京,她要留在霸州侍候兄長。丁承業樂得兄長和姐姐不在自己面前礙眼,順水推舟便答應下來。
不管怎麼說,丁承宗是丁家的長房長子。丁玉落雖是一介女流,如今卻還沒有出閣,面子上不能太難看,丁承業再不計較血緣親情,也不能做的太過份,於是這處小莊院便沒有發賣出去,而是把它留給了丁大小姐。
月亮悄悄爬上了半空,丁玉落從哥哥房中出來,踽踽地踏着一地清霜似的月光,悄悄走出廊下,緩步進入鏤空亭頂的一座木製小亭,自鏤格間仰望着天空那輪皎浩的明月,幽幽地嘆了口氣。
雖然她不斷地延醫用藥,使盡了法子,可是大哥的病況一如既往,始終不見好轉,她現在也已有些絕望了。天空中的明月清清冷冷,看着令人心靜,她卻只有一陣陣的心寒。
丁家已被那不成器的兄弟糟蹋的不成樣子了,丁家這棵參天大樹縱然現在看起來還是那麼粗壯有力,還是那麼枝繁葉茂,但它既已被連根拔起,這種假像還能支撐多久呢?丁玉落原還指望着大哥的病情能有好轉,只要他能醒過來,便能以丁家長房長子的身份把家族的統治權名正言順地拿回來,遏止丁承業這種愚蠢瘋狂的行爲,可是……奇蹟終究沒有發生……
她丁玉落縱然心比天高,縱然一身才學尤勝鬚眉又能如何?她是一個女兒身,這便註定了在這個家裡,永遠也輪不到她來當家做主,哪怕那主事人眼睜睜地把丁家拖向深淵,她也只能眼睜睜地看着……
想到痛心處,丁玉落滿心憤懣無處發泄,忽地一拳搗向亭柱,“砰”地一聲響,亭上積雪簌簌落下,一陣痛楚從拳頭上傳來。她心中鬱積的苦悶似乎找到了舒解的方式,忽然又是重重幾拳,狠狠地打在亭住上。拳頭上的肌膚已經蹭破了,絲絲的鮮血流出來,把絲絲的痛楚傳進她的心裡,有種自虐般的快意,她又擊一拳,忽然崩潰似的抱着一根亭柱嗚嗚哭泣起來。
“小姐……”小源遠遠看見,拔腿就要趕來,卻被小青一把拉住。
“小青姐?”
小青輕輕地搖了搖頭,她從小侍候丁玉落,與丁玉落情同姐妹,遠比小源更瞭解丁玉落此刻的心情,她黯然地看了眼扶着亭柱低聲悲泣的丁玉落一眼,幽幽嘆了口氣,低聲道:“小源,不要過去,就讓大小姐哭一會兒吧,她心裡……苦着呢。”
“喔!”小源看看丁玉落依稀的身影,難過地搖搖頭,隨着小青剛一轉身,就見眼前靜靜地矗着兩個高大的身影。兩位姑娘這一驚非同小可。小源一聲驚呼還未出口,一隻大手便捂住了她小小的嘴巴,小青跟着丁玉落學過些功夫,也比小源膽大一些,驚覺不妙立即團身後退,她雙足一頓,縱身倒躍,身法巧如靈狐,雙腿也極有力,這一縱就倒躍出兩米多遠,對她一個嬌滴滴的大姑娘來說已是極爲難能可貴了。
不過她這一躍,卻是直接便跳到了一個大漢懷裡,那大漢毫無憐香惜玉之心,一把攬住她的纖腰,伸出大手,在她頸側便是一記手刀斬下,小青立刻就像一隻剪了線的木偶,整個身子都軟了下去。
可憐的小源被一隻大手把整個小臉幾乎都捂住了,只露出兩隻驚懼的大眼睛,絕望地看着眼前高大威猛的黑影,“先奸後殺”、“毀屍滅跡”、“擄作壓寨夫人”……,從小到大到來的許許多多有關江洋大盜、綠林好漢的傳奇故事紛紛涌上心頭,簡直快要把她嚇昏了,偏偏就是昏不過去……
穆羽從暗處慢慢踱了出來,將手指一搖,那幾個大漢便一聲不吭,抄起兩個姑娘的身子便向房屋暗影下隱去。前院的長工、後院的丫環,已經盡皆被他們控制住了。這些人中可能有丁承業和雁九的耳目,卻也可能都是忠僕,所以他們下手還是有分寸的。
丁玉落素來給人一種極其堅強的樣子,可她也有軟弱的時候,尤其是家逢鉅變,孤立無援,眼睜睜看着父兄的心血毀於一旦卻有心無力,眼看着兄長一日憔悴甚於一日卻愛莫能助,那種心靈的煎熬快要把她逼瘋了。
她正扶着亭柱低低啜泣着,忽聽悉索的腳步聲響起,連忙止了哭聲,急急拭去眼淚,假意一掠頭髮,低下頭掩飾着臉頰上未乾的淚痕道:“怎麼還不睡?”
耳邊沒有聽到回答,丁玉落目光一低,忽地注意到地上斜斜拉長投映過來的人影,不由大吃一驚,那身影、那頭頂的公子折巾,絕不是她身邊的小青和小源,也不可能是前院的幾個長工打扮,她想也不想,腰桿兒一挺,擡手一拳便向那人擊去。
“噫!”楊浩輕呼一聲,倒未料到丁大小姐的反應竟然這麼快,眼見一拳飛來,他急急一仰身,兩指並做劍訣,使了一招天遁劍法中的招術,點向丁玉落的手腕外關穴。丁玉落被他一指點中,手臂痠麻,心中更是驚懼,拳頭一收,擡腿一腳便踹向楊浩的下陰。
她是女子,女人的氣力比起男人來總是要差了些,所以女子所習的拳腳功夫多是往人的關節要害處下手,這樣方收奇效,丁玉落腿上的力道比手上更強勁幾分,這一腿呼地飛來,威勢倒也不凡。
楊浩不敢怠慢,擡起腿來“砰”地一架,兩條腿實打實地撞在一起,丁玉落一彎腰,皮球一般彈向楊浩的胸腹,雙手已一連搗出幾拳。這幾下兔起鶻落,僅是剎那之間的反應,看的楊浩眼花繚亂,他若還是當初的楊浩,此刻早已躺在地上哀嚎了。
如今不但隨呂洞賓學了一身高明的技擊技巧,內家功法也是與日俱近,早已非吳下阿蒙,他腳下倒踩七星,一連避過幾拳,丁玉落趁他連連退讓腳下不穩,口中一聲嬌斥,擡腿又是一腳,楊浩眼疾手快,一把便抄住了她的足踝。
丁玉落沒想到這賊身手竟是這般高明,拔身便想跳起,再飛踢他一腳,已逃出他的掌握,楊浩握住她纖秀的小腿,拇指在跗陽穴上使勁一按,丁玉落“噯”地一聲叫,半邊身子登時痠麻起來,再也使不得力氣。
“你是誰,夜闖民宅,不怕經官入罪麼?”丁玉落暗暗恐懼,口中卻不服軟,如今既已落入人手,只得擡出官法來恐嚇他。
楊浩無奈地一笑:“我也不知,你會叫我丁浩還是楊浩,更不知見了你,該叫你丁大小姐還是玉落。”
“什麼?”丁玉落大吃一驚,定睛看清那淡淡月光下的一張面孔,她已失聲叫了出來:“二哥!”
這一聲“二哥”,便叫化了楊浩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