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上午就能到北京了。晚上拜託玉檀幫我仔細梳妝一番,玉檀竭盡所能把我的美麗都釋放出來。彎彎新月眉,含愁帶情目,流盼間如秋水盪漾,粉琢凝脂膩玉膚,似笑非笑脣。鏡中的她好象在譏諷自己,你還是不死心!怎麼這麼愚蠢?
李福開門看是我,忙躬身讓我進去。八阿哥坐在書桌後,面瑩如玉,眼澄似水,我與他靜靜對視了一會。溫潤君子,平靜水波下藏着什麼,我看不透,暗自詰問,我竟然想憑藉一份男女情去改變這樣一個男人的意志?我何時變得這麼幼稚了?理智完全明白,可還是不能死心!
他凝視了我半晌,最後站起,走到我身邊,攬我入懷:“明日就回京了!我會盡快求皇阿瑪賜婚的!”我雙手環着他的腰,想着讓我再在他懷裡一會,也許這就是最後一次了。
兩人靜靜相擁了很久。我忍着心痛,推開了他,他手搭在我肩膀上,靜靜看着我。我咬了咬嘴脣,卻實在沒有勇氣再對視着他的眼睛,側頭垂目問道:“如你不能答應我的要求,你也不必去求皇上賜婚了,我不會答應的!”他搭在我肩上的雙手一緊,溫和地說:“有了聖旨,豈能容你再胡來!”我回頭看着他,婉轉一笑道:“即使你求了聖旨,我若不想嫁,誰也奈何不了我!大不了鉸了頭髮去做姑子,實在不行還有三尺白凌呢!”
我的肩膀被他捏得硬生生的疼,他一面輕笑着,頻頻點頭,一面冷聲說:“原來還是個烈性女子!只是我不懂,你爲何寧願一死,都不肯嫁給我呢?”我看着他,柔聲說道:“我不是不肯嫁你,只是希望你不要去爭皇位罷了!”他道:“這我就更不明白了,你嫁我和我答不答應你的要求又有什麼關係?”
我低頭靜默了半晌,擡頭看着他,問:“皇位之爭,兇險萬分,勝了固然是萬人之上,可若敗了呢?好一點也不過象大阿哥一樣,被幽禁終身,差一點,可就……如果你……你……將來會死,你還要爭奪嗎?”他聽後,放開了我肩膀,慢慢踱步走到椅旁坐下,面色沉靜,目注着前方說:“成王敗寇,願賭服輸!”他目光投向我,柔聲說:“但若要我現在就放棄,絕對不可能。從小所學,多年苦心經營,讓我現在放棄,不可能!”他停了停,“不要說現在相比太子,自己贏面更大。就是一點贏面沒有,我也會爭一下的。”他語氣雖柔和,我卻徹底明白,他是絕對、絕對不會放棄的,即使前方的代價是生命。
我沒有力氣的問:“爲什麼不能象五阿哥一樣呢?他不也是文采出衆嗎?他不也是一身所學嗎?”他靜靜坐着,沒有反應。
我俯下身子做了個福,轉身要走,他在身後說:“我若他日登基,許你做皇后。你可願意陪我賭這一局?”我停了腳步,沒有回頭,道:“我是不想自己的命運被別人掌控,可我也從未想過掌控別人的命運。”
說完就要走,他低聲喝道:“站住!”我又立定,他在身後命令道:“轉過身來!”我轉身面對着他。他神色平淡,可眼中卻流露着哀傷,我心也絲絲疼痛,忙轉開了視線,不願再看他的雙眸。
他問道:“你爲了不嫁給我,不惜以死相脅,那爲什麼不能和我同生共死呢?”我心中一驚,不錯,我爲什麼不可以和他同生共死呢?腦子一時一片混亂,我只是整日想着如何能讓他避開那個最後的結局,我從未想過可以這樣選擇,不計較生死,不計較榮辱,只是趕緊抓住眼前的一些快樂!
最後只能說:“我不知道!我要想一想!”他嘆道:“那你好好想想吧!”
我轉身出來時,聽得他在身後柔聲說:“你若是怕了,我不會怪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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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日我一直在不停地問自己‘爲什麼’。爲什麼我不可以和他生死與共呢?現在是康熙四十八年,如果厄運不能避開,他要到雍正四年去世,如果決定和他在一起,還有十六年時間我們可以在一起。真正的愛情難道不是生死相隨的嗎?梁山伯和祝英臺,羅蜜歐和朱麗葉,我當年何嘗沒有爲這些動人的愛情唏噓落淚,可事到臨頭,我卻在這裡躑躅不前。我究竟愛是不愛他呢?是愛但愛得不夠呢?還是我只是因爲多年累積的感動和對他的哀憫心痛,所以只想盡力救他,但從未想過生死與共呢?或者都有呢?我看不懂自己的心,分不清自己的感情。
十月的北京,一層秋雨一層涼,我份外愛這個月份的北京,籠罩在濛濛煙雨中的紫禁城,冷酷生硬中平添了幾分溫柔嫵媚,即使明知道細雨過後,一切依舊,現在只是假相。可這份難得的溫柔嫵媚還是讓我經常打着青竹傘留連其中。
天色就如人生,禍福難料,剛纔還細雨迷濛,這會忽然就瓢潑大雨,小小竹傘已不足以遮蔽漫天風雨,湖綠裙襬下方已部分濺溼。我忙打着傘急急奔向最近的屋廊避雨。迷濛煙雨中,看着還有別人正在廊下避雨。可待看清是何人時,我還未進去,已經開始後悔,早知她們在,我是寧可淋着雨,也不願過來。可如今卻已容不得我退走。
顧不上收傘,隨手擱在地上,先俯身請安:“八福晉吉祥!十福晉吉祥!”十福晉轉開臉,沒有搭理我,八福晉淺淺一笑說:“起來吧!”我站起,心中滋味難辨,只想快快退去,又躬身說:“福晉若沒有吩咐,奴婢先行告退!”八福晉沒有說話,只是盯着我。她不發話,我也不敢亂動。
正被她看的全身發毛,清晰地‘咚咚’跑步聲從屋廊側面傳來,一個清脆的童音叫道:“額娘!”我微側頭看去,一個年約五歲的男孩不顧後面追趕着的小太監,一路緊跑着撲到八福晉懷裡。眉眼和八阿哥有七八分相似,這應該是弘旺了!我心中一緊,不願再看,自低下了頭。
八福晉半摟着他,笑嗔道:“下次可不能這麼跑了,若跌着了,你阿瑪又該心疼了!上次還因爲貪玩,趁丫頭們沒注意,自個把燭臺打翻,手背上濺着了幾滴燭油,原本也沒什麼大礙,可你阿瑪就把一屋子的僕婦都罰了。罰得最重得可是三個月都下不了地。”
我半蹲着,靜靜聽着她的話,沒想到這樣的場景這麼快就上演了!無論預先設想過多少,這一刻還是覺得委屈難堪。我清清靜靜、好好的一個人,幹嗎要和她們攪和呢?這樣的事情如果每天上演一次,那我的日子該如何過?
弘旺顯然沒有注意聽她額孃的話,側靠在八福晉懷裡,打量着我,嚷道:“她和姨娘長得好象!”十福晉道:“她們是姐妹,當然象了!”
弘旺一聽,猛地從八福晉懷裡掙脫,過來朝着我就踢了一腳,罵道:“你們都是惹我額娘生氣的壞人!”
他一腳正好踢在我膝蓋上,我捂着膝蓋看着這張和八阿哥極爲相似的臉,三分痛竟成了九分!八福晉低聲斥道:“弘旺,你做什麼?還不回來!”十福晉卻是帶着三分笑意看着我。
弘旺沒有搭理八福晉,看着我說:“你們欺負額娘,我就要欺負你們!”說完看着我,似乎琢磨着又想再踢一腳!‘你們’?這是包括姐姐了?她們對姐姐做了什麼?我心中怒氣忽地竄起。
忍讓既然不能化解干戈,何必還要忍讓?我一下子站起來,走離了他幾步,對着八福晉說:“看來八福晉是沒什麼要緊事情,奴婢這就走了!”八福晉顯然沒有想到,我居然敢未經她的許可就自個站了起來,而且站立着,眼睛平視着她說話,一時有些怔.
十福晉乾笑了幾聲說:“姐姐!我早就和你說了,她是個沒什麼規矩的野人!她姐姐在您面前還不是該行的規矩半點也不敢少,可她一個宮女就如此無法無天了!”我看了她一眼,轉身就走。八福晉猛地出聲:“站住!誰許你走了?”
我回頭看着她,嘴邊帶着三分笑意道:“所謂‘國有國法,宮有宮規’,我地位再卑賤,可也是乾清宮的人,福晉如果想責罰,直接告訴李諳達奴婢的失禮之處,李諳達自會按規矩辦。難道福晉竟想在這裡動私刑?”
八福晉和十福晉都是臉色怔怔,一時進退不得。八福晉眼中帶恨地看着我,我寸步未讓地微擡下巴回視着她。
三人正彼此僵着,八福晉和十福晉忽地站了起來,臉色放緩,朝着我身後做福:“四王爺吉祥!”弘旺也脆聲請安。我趕忙回身,只見四阿哥在兩個太監的護送下從廊側進來,雖披着雨篷,太監打着傘,但內裡的衣襟還有些濺溼,看來也是進來躲這陣突然而來的大雨的。我也忙俯下身子請安。
四阿哥眼光從我們面上輕輕掃過,淡淡道:“都起吧!”我福了一下,問:“王爺可有事情吩咐,若沒有,奴婢告退!”他掃了八福晉和十福晉一眼,目注着廊外的傾盆大雨靜了一下,平聲說:“去吧!”
我剛舉步要走,看着漫天大雨,忽想起傘還未拿,又退了回去,拿起擱在地上的傘,他們幾人都目光投向我,我只向四阿哥福了一下說:“奴婢回來取傘。”說完撐起傘,一面琢磨着四阿哥若有所思的表情,一面正要下臺階,忽地停住腳步,側身看着八福晉笑道:“何必老是利用那些真心對你的人去欺負一個整日唸經,根本就不會和你爭的人呢?”掃了一眼微微有些怔的十福晉,續看着眼中帶恨的八福晉笑着說:“自己躲在背後扮賢良有意思嗎?”話畢,轉身不疾不徐地走進了漫天風雨中。感覺背後幾道目光一直凝注在身上,我越發挺直了腰,走得風姿綽約,恍若正在四月春風中漫步,即使輸了,姿態也還是要漂亮的。
我迤邐而行,腳腳踏在地上的雨水中,四周水氣蒸蒸,茫茫天地間只剩下我一個人孤獨艱難地行着。噼啪之聲不絕,敲着傘面,敲着地面,敲着我的心。小小一把傘如何遮得住老天的傷心淚?很快大半個身子全都溼透。
雖然用熱水泡了很久來除寒氣,可還是鼻子有些囊,所幸平時保養得當,身體一向康健,倒是再無別的不適。
擁着被子靠在榻上看着窗外發呆。雨早已經停了,窗外的桂花樹經過一場雨,葉子稀疏了不少。葉上掛着的雨珠仍然斷斷續續地滴落着,似乎是葉片的淚水,正在哀慟着離自己而去的夥伴。
一個身影晃進了院子,我沒精神理會,仍然靜靜靠着。他看窗戶大開着,就走到窗前,探頭看了一眼,看我正靠在榻上,忙低下頭請安:“姑娘吉祥!”我這才漫不經心地收回視線,看了他一眼,今年初一來送項鍊的小順子。轉開了視線,淡淡說:“起來吧!”他看我靠在榻上一動不動,只得低頭道:“我給姑娘送東西來了!”
我凝視着桂花樹,淡聲說:“拿回去!我不缺任何東西。”他神色爲難地看了我幾眼,看我不理會他,從懷中掏出一個鼻菸壺伸手放到窗邊的桌上,一面低頭說:“姑娘說話帶着點囊,挑點鼻菸嗅嗅,打幾個噴嚏,自會爽快!”說完,不等我說話,立即轉身大步跑出了院子。
夜色漸漸黑沉,我覺得有些冷,往被裡縮了縮,身子卻不想動彈。玉檀進院後,看我屋子窗戶大開,忙幾步趕了進來,嘆道:“姐姐早上淋了雨,這會子怎麼還大開着窗戶?”一面說着,一面關了窗戶。我說:“懶得起來去關!”
她點亮了桌上的燈,隨手拿起桌上的鼻菸壺,看了幾眼,嘻嘻笑着道:“好精巧的玩藝!這上面的小狗畫得竟活靈活現,煞是可愛!”一面說着,一面走到榻邊。“聽聲音,還是鼻塞,姐姐既有鼻菸,可嗅了?”我微微搖了搖頭,她忙打開蓋子,拔下頭上的簪子從裡面挑了點抹在我指上。我湊到鼻邊,一股酸辣,直衝腦門,忍不住俯身連着打了三四個噴嚏。
一下子倒真是覺得頗爲通快!笑道:“這東西還真的管用!”拿過鼻菸壺細看,雙層玻璃,裡面繪了三隻捲毛狗兒打架,神態逼真趣怪,的確有些意思。正自端詳,忽地想起早上我和八福晉、十福晉的事情,再一細看,這畫一下子變了一番味道。正是兩隻黃毛狗兒一同欺負一隻白毛狗。白毛狗兒雖然一對二,神態卻很是輕鬆自在,反倒是戲弄得那兩隻黃毛小狗着急氣惱。
我一下子禁不住笑了起來,這個人,竟把我們都比作狗了。不知道是否取笑我們‘狗咬狗,一嘴毛’呢?真不知道他從哪裡尋了這麼應景的東西?平日神色冷淡,不苟言笑,沒想到竟也如此逗趣。冷幽默!想着越發覺得有意思,不知不覺間竟把一下午鬱結在心中的不快一掃而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