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四年。
春寒仍料峭,女孩兒怯弱畏寒,還穿着夾襖,承歡卻已經不顧嬤嬤勸阻,換上了胭脂紅的春衫,她又好動,不喜繁重的頭飾,揹着嬤嬤,強逼丫頭給挽了一個簡單的小鬟髻。
下午是習箏的時間,先生卻教着教着,一頭栽到箏上,昏睡過去。
承歡竊笑着拿戒尺去戳先生,窗戶外,一個眉目疏朗、滿臉調皮的男孩兒笑道:“別玩了,把他玩醒了,你就走不了了。”
承歡衝他做了個鬼臉,說道:“我給他下的藥分量足着呢,他這一覺沒兩三個時辰,醒不了。”拿毛筆在先生額頭上畫了一隻呼呼睡覺的烏龜,提着裙子,踩到凳子上,直接從窗口翻了出去。
男孩兒在窗戶外面接住她,兩人手牽手地狂跑,一口氣跑了大半個時辰,直跑到會心橋邊,才停下來大喘氣。
男孩兒是五皇子弘晝,生性調皮,老闖禍,因爲怕受罰,凡事總喜歡帶上深受雍正寵愛的承歡,原本只是想找個墊背的,可時間長了,墊背墊出了真感情,兩人倒比親兄妹還親,做壞事有弘晝必有承歡,闖了禍有承歡也少不了弘晝。
承歡看着頭頂才吐新葉的垂柳,說道:“可惜弘曆哥哥有了新嫂子,就不怎麼理我們了。”
弘晝笑道:“倒不是因爲新嫂子,而是因爲皇阿瑪。”弘晝說着,學着弘曆恭敬的樣子,目不斜視地走路,一口一句:“是,皇阿瑪。”
承歡撲哧一聲笑出來,想着弘曆只怕正在說這句話呢。
勤政殿內,弘曆低着頭,恭敬地說:“是,皇阿瑪。”剛說完,只覺鼻子發癢,不禁打了一個噴嚏。他惶恐不安,怕皇阿瑪覺得不敬。
怡親王允祥解了圍,笑道:“有人在背後唸叨四阿哥。”
弘曆忙笑了笑,算是混了過去。
弘曆在雍正身邊隨侍了一整個下午,從勤政殿出來後,只覺得頭上仍有兩道目光壓迫着他,心情十分低落。皇阿瑪性子喜怒不顯,無論他如何勤奮努力,卻難得一句讚語,反倒常常當着衆人的面呵斥訓誡。有時候會覺得很是疲憊,甚至很不想見到皇阿瑪,可又容不得他不見。
弘曆看到幾個太監滿臉急色,如無頭蜜蜂一般四處亂轉,隨口問身邊的小太監:“怎麼了?”
“聽說五阿哥又逃學了,他們正四處找人。”
他緊蹙的眉頭終於舒展了幾分,皇阿瑪近年來向佛之心愈重,少近女色,不可能再有所出,能繼承皇位的人只有他和弘晝。弘晝聰慧機敏,本是力敵,可他玩心重,總不肯在正事上花工夫,所以皇阿瑪只有他了,不管滿意不滿意。
輕薄的花瓣如冰似綃,一朵又一朵密密地結在枝頭。淺淺的粉、濃濃的白,堆滿天際,似雪非雪、如霧非霧。微風一吹,便有花瓣紛紛墜落。地上已經落了一地的香雪,橋下的碧波上也盪漾着無數碎花。
走到會心橋邊,橋這邊楊柳依依,對岸卻是絢麗的杏花林。
弘曆信步穿行在花瓣雨中,忽看杏花林中的鞦韆架上,一個女孩在空中盪漾。鞦韆越蕩越高,她卻一點兒不怕,笑聲清脆,穿破迷濛的杏花雨,灑滿天地。
胭脂紅衣若朝霞一般絢爛,如瀑的青絲未被宮飾束縛,活潑地飄舞在粉白的花瓣雨中。弘曆第一次懂得,幾縷飄揚的墨黑竟也能帶着旖旎春色。
他不禁停了腳步,心下驚異,哪個宮的宮女膽子如此大?轉念間就立即明白,暗歎了口氣,轉身就要走,女孩“啊”的一聲驚叫,從鞦韆架上跌落。
他忙回身,飛躍上前,展手去接。
在飛揚的花瓣雨中,她就如花中精靈般落入了他懷中,臉上沒有驚怕,反倒滿是調皮得意。
“弘曆哥哥,我是故意的。”
弘曆怔怔地凝視了懷裡人兒一瞬,才若無其事地將她放到地上,笑着說道:“如果我接不住你呢?”
承歡肯定地說:“我知道你能接住,只要你想做的事情,
你都能做到。”
弘曆一個瞬間就心情大好,似乎在皇阿瑪身邊所受的委屈挫敗都煙消雲散,笑問道:“弘晝帶你出來玩的?他人呢?”
承歡笑指指杏花林深處:“在那邊,他們不肯帶女孩兒玩,我就自己來盪鞦韆了。”
弘曆說道:“走,去看看。”
兩人還未走近,就聽見弘晝和人在吵架。
“我的阿瑪、額娘都是堂堂正正的滿人,祖上是跟着太祖皇帝打進關的,承歡算什麼破玩意兒?一個假格格。”
弘晝一拳就打在說話人的臉上,對方也沒客氣,立即回敬了弘晝一拳,兩個人扭打在地上。
和弘晝打架的人是弘曆嫡福晉富察氏的弟弟,周圍的男孩也都出身顯貴,骨子裡帶着狂傲,弘晝又向來沒什麼皇子的威嚴,所以沒有勸架的,反倒鼓掌叫好。
弘曆清了清嗓子,咳嗽了一聲,衆人看到他,立即躬身行禮:“四阿哥吉祥。”
地上的兩個人卻仍扭成一團,弘曆吩咐道:“拖開他們。”
幾個人立即各拖一個,分開了他們。
弘曆斥責了弘晝幾句,弘晝想辯解,看到承歡呆呆站在後面,他嘴脣一抿,把要說的話全吞了回去。
訓斥完弘晝,弘曆命他們都退下。
等衆人走了,弘曆俯身去查看弘晝臉上的傷,還未開口,弘晝就說道:“我明白四哥的意思,事情鬧大了,若被皇阿瑪知道,肯定不管對錯,第一個揭我的皮。”
弘曆對這個搗蛋卻聰慧的弟弟倒是真心疼愛,笑道:“你心裡明白就好。”
承歡走過來,不解地問道:“爲什麼他們總喜歡罵我?”
弘晝立即說:“哪裡有的事情?”
“你不用哄我,我心裡都清楚的,他們說我是撿來的,說我不是阿瑪的親生女兒,我是一個野種。”
弘晝大叫道:“胡說,都是胡說!誰說的?你告訴我,我去幫你打爛他的嘴。”
弘曆雙手放在承歡肩上,半彎下身子,凝視着承歡,笑說道:“在這紫禁城裡,問誰是皇阿瑪最寵愛的人,你若排了第二,沒人敢排第一,他們心裡嫉妒你,自然就編排話來詆譭你,你若當真了,就中了他們的詭計。你會讓他們得意嗎?”
承歡安靜地看着他,眼中隱有哀傷,弘晝反倒再嚷不出來。
承歡想了想,信了弘曆說的話,說道:“我不會。”
“那就笑一笑。”
承歡立即笑了,若春風拂面、花綻枝頭,令天地頓時明媚,一直氣鼓鼓的弘晝不禁也笑了起來。
弘曆笑說道:“快要用晚膳了,服侍你們的太監宮女肯定已經找慌了,我送你們回去。”
弘晝小聲嘟囔道:“送前面少了一個‘押’字吧?”
承歡噘着嘴,說道:“弘曆哥哥自從大婚後,都不肯和我們玩了。”
承歡和弘晝相視一眼,突然從地上抓了一把杏花瓣,打向弘曆,弘曆忙伸手擋,卻仍是落了一臉。弘晝和承歡都放聲大笑起來,邊笑邊用花瓣做武器,不停地丟向弘曆。
弘曆看到他們的樣子,像回到小時候,忽然間放開了一切,也從草地上攬花瓣,用花瓣去打承歡和弘晝。
一時間,繽紛的杏花漫天飛舞,三個人打得不可開交,滿頭滿臉都是花瓣。
三人玩累了,席地而坐。
弘晝賴皮地靠在弘曆身上,仰着頭吹氣,把接近自己臉頰的花瓣都吹開。
承歡撿了一支柳條,遞給弘曆,弘曆熟練地將柳條編成一個頭冠遞迴給承歡,承歡把杏花插了一圈,戴在頭上,展開雙手,邊轉圈邊問道:“好看嗎?好看嗎?我像不像杏花仙子?”
其時,一輪紅日薄西山,萬點飛花醉春風。斜陽花影裡,承歡笑靨如花、胭脂色濃。
弘曆只是微笑,沒有說話。弘晝咬着一片柳葉,懶洋洋地說道:“《西遊記》裡有個杏花女妖怪,好像
被豬八戒一釘耙給打死了。”
“我去告訴皇伯伯,你不好好讀書,卻去看什麼妖怪書。”承歡一腳踢起地上的落花,揚得弘晝滿臉,弘曆也被波及。
兩人正在拌嘴,服侍承歡的老嬤嬤尋了來,看到承歡的裝扮,臉一時白一時青,又不敢說重話,只能不停地念叨,押着承歡去梳頭換衣。
弘曆笑着抓起弘晝,說道:“把你這隻孫猴子押送回去,我就要去忙正事了。”
弘晝看周圍沒人,期期艾艾地說道:“宗譜上記載承歡是十三叔和嫡福晉所生,論血統再沒有比她更尊貴的了,爲什麼那些人總要拿她的身世說事?”
弘曆說道:“宗譜上既然都那麼寫了,你管別人說什麼呢?”
“可……”弘晝漲紅着臉,遲疑了半晌,纔敢問,“承歡是皇阿瑪的私生女兒嗎?”
弘曆呆了一下,大笑起來:“越傳越離譜了,先是說承歡不是十三叔的親生女兒,如今又變成了皇阿瑪的私生女,連你竟然也去聽這些混賬話。”
弘晝結結巴巴地說:“若是十三叔的女兒,十三叔爲什麼對她一直不親?爲什麼一直放在宮中養?承歡的額娘就更古怪了,這麼多年,你可見她抱過承歡一次?客氣有禮如待外人,怎麼會有這樣的額娘?十三叔的兒子女兒一大堆,皇阿瑪爲何只對承歡如此特別?別說公主不如她,就是我們兩個也比不得她。我記得皇阿瑪身邊以前有一個宮女,承歡私心裡一直把那個宮女當額娘,那個宮女叫什麼來着,我想不起來了,好像叫……”
“弘晝!”弘曆的面色突然變得嚴肅,“永遠不要提這個人,你額娘應該私下警告過你。”
弘晝忙閉嘴,過了半晌,憤憤不平地說道:“我不在乎承歡是不是皇阿瑪的女兒,反正我們一塊兒玩大,我早當她是妹妹了。我就是覺得好奇,不明白宮裡的人爲什麼對承歡的身世諱莫如深。四哥,你知道嗎?你如果知道,就告訴我吧,我絕不會告訴別人。”
弘曆嘆了口氣,說道:“我又能知道多少?皇阿瑪、十三王叔肯定知道,可誰敢去問他們?皇后娘娘和十三福晉肯定也知道,可她們兩個都是鋸嘴葫蘆的性格,絕不會告訴我們。”
“所有人都偷着議論承歡,四哥就從沒好奇過嗎?”
“我問過額娘,額娘也說不清楚,她說皇阿瑪當年突然就抱了個女嬰回府,交給皇后娘娘撫養,對府裡的人說是十三王叔的女兒,卻一字不提是誰所生,額娘她們當然也不敢多問。我當時已經懂事,還去看過承歡,那段時間皇阿瑪整日與和尚道士往來,府裡的人連大氣都不敢喘。”
弘晝笑道:“除了承歡,誰敢在皇阿瑪跟前大喘氣呀?我都恨不得一輩子不見皇阿瑪,做他的兒子真是太累了。”
弘曆搖搖頭道:“你不明白,那段時間……”他忽嘆了口氣,說道:“不管承歡是不是十三王叔的女兒,肯定是愛新覺羅家的骨血,因爲承歡的名字是皇爺爺親賜,皇爺爺不會亂認孫女。”
弘晝嘆道:“真是一筆糊塗賬,當年的事情怎麼就這麼亂呢?”
弘曆說道:“你別再私下裡亂打聽了,若被皇阿瑪知道,仔細揭你的皮。”
“我心裡有分寸,這事兒擺明了皇阿瑪就是不想讓人知道,所以我們也不可能知道的,知道的人都……”弘晝在脖子上比畫了一下。
弘曆不吭聲,弘晝也罕見地表情凝重。當年的九王奪嫡,他們雖沒經歷,也沒有人敢在他們面前提,可隱約中,總會聽聞點滴,只是點滴已經夠讓他們心驚膽寒,他們都隱隱地畏懼着皇阿瑪,八叔、九叔,甚至他們的大哥都死得很隱秘。
一瞬後,弘晝又嘻嘻哈哈起來,笑道:“四哥,我回去了。”
弘曆笑道:“你安心回去,在背後嚼舌頭的人,我會讓他們管好自己的舌頭。”
弘晝說道:“知道四哥肯定不會只罵了我就完事的。”嘻嘻笑着作了個揖,自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