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緊裹着錦鼠毛斗篷,口裡說着、手裡比畫着教弘曆、弘晝和承歡堆雪人,弘曆悟性甚好,只聽我講解,已經堆得有模有樣,弘晝和承歡卻不老實,總是給弘曆幫倒忙,惹得弘曆又氣又笑。
我正看得樂,忽聽到身後有人叫道:“若曦。”聽着聲音陌生,忙回頭看去。
很多年未曾見過的十福晉身着一襲大紅斗篷立在身後。弘曆和承歡上前請安,她讓他們起來,看着我微微一笑道:“真是你!很多年未見過了。”
我呆了一會兒道:“是呀,你可好?”
她點點頭道:“一切都還好。”
我對弘曆、弘晝和承歡道:“你們若不怕冷,就自個兒玩一會兒,若冷了,就先回去。”他們點點頭。
我走到十福晉身側,兩人踏雪緩緩而行。她道:“你如今看着越發清淡了。”
我道:“其實以前也瘦,不過你多年未見,如今年齡又大,看着憔悴倒是真的。”
十福晉搖搖頭道:“我不是這個意思。七八年未見,剛纔在雪地裡乍看見你,竟不敢出聲,覺得你淡得好似會隨着雪化去一樣。美是美,可太清冷了。”
我道:“大概和今日披着的斗篷有關,顏色太冷了。”
十福晉看着我的斗篷道:“顏色是太素。越是雪天,才應穿顏色重的。”
我默了會兒問:“十爺在蒙古可好?”
十福晉瞟了我一眼道:“你不知道嗎?爺現在在張家口。”
我喜問:“真的?那不是可以趕上過個團圓年了。”
十福晉細看我神色,似乎在察看我是否作假,半晌後淡淡道:“也許吧。”
我看她神色隱隱藏着淒涼,心咯噔一下,強斂住心神問:“發生何事了?”
十福晉道:“沒什麼。”
我停住腳步,擋在她身前道:“告訴我吧。”
十福晉道:“若曦,你既什麼都不知道,那就永遠不要知道。爲什麼一面不願面對現實,一面又不能放下?”
我裹了裹斗篷道:“是不是很可笑?”
十福晉搖搖頭,牽着我進亭子坐下,垂目凝視了地面半晌後道:“爺前幾日從邊外陀羅廟坐車入張家口,皇上下旨給總兵官許國桂‘不可給他一點兒體面,他下邊人但有不妥,即與百姓買賣有些許口角者,爾可一面鎖拿,一面奏聞,必尋出幾件事來,不可徇一點兒情面’。”
我默默凝視着亭外白茫茫的天地,總以爲一切也許可以不如我所知道的歷史那樣發展,總以爲雍正四年苦難纔會真正來臨,總以爲還可以偷得幾年快樂,騙自己還很遙遠。爲什麼一切不是這樣呢?
我問道:“十爺如今仍在張家口嗎?”
十福晉點點頭,起身走到亭柱旁,凝視着雪中肅穆的紫禁城幽幽道:“我這段日子眼淚總是不停,月初皇上撤了安親王爵。皇上竟然說,外祖父在世時‘居心不正’,‘自恃長輩,每觸忤皇考’,又斥責我舅舅們‘互相傾軋,恣行鑽營’,下旨‘安親王爵不準承襲,其屬下佐領,著俱撤出,分別給廉親王、怡親王’。可剛下旨沒幾天,就又尋了八爺的錯處,把即將賜給八爺的佐領撤出,給了十三爺。姐姐和八爺如今也是動輒就錯,凡事總能被尋到不是之處。上個月副都統祁爾薩條奏滿洲喪事有過事奢靡者,皇上就責備八爺,諭稱‘昔廉親王允禩於其母妃之喪,加行祭禮,焚化珍珠、金銀器皿等物,蕩盡產業,令人扶掖而行半年’。責罵八爺‘專事狡詐明矣,不務盡孝於父母生前,而欲矯飾於歿後’。良妃娘娘薨是多少年前的事情?整整十二年了,都被翻出來訓斥。”
我走到她身側,握住她手,她回握住我道:“昨日我心下難受,跑去尋姐姐。姐姐笑罵了我一番,如今我倒是想開了。姐姐道:‘自古成王敗寇,何必多怨?’還說我們既生在了帝王家,平日享受着常人不可及的尊崇,那自然也有常人不可及的痛苦。與其哭哭啼啼度日,何不索性放開心胸,多一日開心是一日,最後若真是‘到頭這一身,難逃那一日’,要幽禁那就陪爺去幽禁,要砍頭那就同赴斷頭臺,這一生爭也爭過,笑也笑過,還有何憾?”
我眼眶一酸,眼淚險些出來,忙忍住:“不離不棄,相守一生。八爺、十爺有你們相伴,是此生之幸。”
十福晉凝視着遠處,神思恍惚,嘴角帶着個幸福的笑柔柔地說:“不,能嫁給爺,是我之幸。”
我撇開了頭,老十啊老十,得妻若此,以後即使再艱難,也有人攜手同行。
兩人並排而站,凝視着蕭瑟的天地。高無庸從遠處快跑着過來。十福晉低聲道:“如此放心不下?就這一會兒的工夫已經趕來了,果如姐姐所說呢!別人都說皇上雖留了你在身邊,可既不給封號,又貶了你阿瑪兄弟,對你甚不上心,可姐姐卻說皇上心中最看重的人是你,越是緊張,越是謹慎,唯恐傷到你,才越是要藏着你。”
高無庸俯身向十福晉請安,十福晉讓他起身,向我微一頷首,轉身而去。我凝視着這抹豔紅的俏影在雪地裡漸漸遠去。高無庸輕聲道:“姑姑。”我自顧提步而行,高無庸忙隨了上來。
進去時,胤禛正低頭寫摺子,聽見聲響,沒有任何反應,依舊執筆疾書。我盯着他靜立不動,他寫完手中摺子後,在一堆摺子中翻了翻,抽出一本扔在桌上道:“自己看吧!”說完低頭繼續批閱奏摺。
我走過去拿起桌上的摺子,許國桂奏報:“敦郡王允屬下旗人莊兒、王國賓騷擾地方,攔看婦女,辱官打兵,已經鎖拿看守。”中間還細細奏報了惡劣行徑。胤禛硃批:“甚好,如此方是實心任事。”
我放下奏摺,沉默了會兒道:“你是鐵了心地要對付他們。一點點瓦解他們的勢力,一點點試探他們的底線,一點點逼迫他們。他們以前何曾遇到過這樣的事情,堂堂皇室貴胄卻任何人都敢參奏,任意一個地方官就敢給臉色看。莽撞衝動如十爺總會一時受不了這口氣,然後舉止失控;桀驁不馴如九爺肯定不甘心就此任人擺佈,你越逼,他越想方設法反抗,那就總有錯處可責了;八爺如今再謹言慎行、小心翼翼都已無用,因爲這兩個弟弟的任何行差踏錯都是他的唆使、他的罪過。”
胤禛擱下毛筆看着我,我道:“八爺早已放棄對皇位的覬覦之心,爲何你不能放過他?”
胤禛道:“他放棄只是因爲他當年不得不放棄。如今外有俄羅斯,西有準噶爾,都在虎視眈眈,至今戰事不斷;內有臺灣,大的起義雖然平定,卻仍餘波不斷,漢人中的反清勢力也蠢蠢欲動,朝內吏治混亂,貪污斂財成風。朕初登基,今年一月就連頒了十一道諭旨,訓諭各級文武官員不許暗通賄賂,多方勒索,病官病民。二月命將虧空錢糧各官即行革職追贓,不得留任。三月命各省督、撫將幕客姓名報部,禁止出差官員縱容屬下需索地方。戶部庫存虧空銀二百五十餘萬兩,令歷任堂司官員賠補,被革職抄家的各級官吏達數十人,很多是三品以上大員。正因爲這些措施,朝野上下有很多人對朕不滿,暗中都指望着當年的‘八黨’能爲他們出頭,朕若不時時敲山震虎,這些反對的勢力凝集在一起,內憂外患加在一起,大清江山堪輿。”
我盯着他搖搖頭道:“你說的也許都有理,可真只是爲了敲山震虎嗎?”
他低頭沉默了會兒,起身拉過我的手道:“十三弟監禁十年,一個大好男兒的十年時間呀!這都先不提,你可看到他如今的身體?天氣稍涼就咳嗽不止,各處關節也是風溼疼痛,隔三差五就需服藥。你呢?日日藥不離口,天冷天溼稍不留神膝蓋就疼痛得寸步難行。再看看你的手,當年纖纖素手,如今卻繭結密佈,我每次握着你的手時就心痛,恨自己無能,讓你吃了這麼多苦。這一切若非老八,怎會如此?你一直不忘他是你姐夫,可他如何對你的?太醫說‘只能保你十年無虞’,你今年纔多大?若非他,你身體何至於到如今這樣?若曦,你知道我聽到這話的時候有多害怕嗎?我每一分的懼怕都是恨。”
我握着他手哀求道:“這些事情只是立場問題,不是他的錯,我沒有怨怪,我猜想十三爺也不會怨恨的。既然我們自個兒都不計較,你也不要計較可好?”
他凝視着我道:“若曦,我不想你操心這些事情,可他們卻非要拖你攪進來。你憐惜他們,老十的福晉可有半點兒顧慮過你的身子?我刻意讓你避開他們,紫禁城那麼大,她竟然能出現在你眼前,你真以爲是偶遇嗎?”
我環着他的腰,抱住他,臉貼在他胸膛上道:“她已是無法可想了。”
胤禛沉默地摟着我,過了會兒道:“朝堂中的事情詭秘難測,我只能答應你不傷害他們性命。”
我心下微微一鬆,隱隱萌生一種希望,覺得歷史也許可以稍微改變的,至少可以不必那麼殘酷,看着他感激地說:“多謝。”
胤禛帶着絲疲憊道:“我還要看摺子,你就留在這裡陪我可好?”
我點點頭,拿了椅子坐到桌側。
這幾日太陽分外好,雪早已消融乾淨,我喜歡揀正中午時在陽光下散步,覺得和煦的陽光把骨子裡的寒意都驅除散去。
由着性子隨意而走,不經意時發覺周圍景緻很是熟悉,眺望着不遠處的屋檐廊柱,心中滋味複雜。靜立半晌後,慢慢而去。
還未到院門前,已聽到裡面的搗衣聲。我猶豫了下,終是跨進了院門,院中洗衣的女孩子們陸續擡頭看向我,面色錯綜複雜,有驚異,有豔羨,有嫉妒,有害怕,突然又都反應過來,個個趕着跳起請安:“姑姑吉祥。”
心裡有些後悔踏進這個院子,可既然已經來了,卻不好立即就走,笑說:“你們不必這麼多禮,都起吧。”衆人立起,默默站着,院子里人雖多,卻寂靜無聲。我打量了一圈四周,一切都還是那樣,地上堆滿衣服,繩上曬滿衣服。
看着神色拘謹的鈴鐺和錢錢,我沒話找話地問道:“張公公呢?”
兩人臉色一白,半晌後才囁嚅道:“出宮了。”太監不比宮女,若沒有大錯都是做一輩子的,年紀大後纔會放出宮養老。這麼早出宮,若身邊沒有銀錢,周圍人又瞧不起他們這些不男不女的人,生活肯定窘迫潦倒。心下微驚,有心再問,可她們臉色恐懼,遂壓下心中百千心思,隨意道:“不打擾你們幹活了,以後有空再來看你們。”心裡卻想的是這應是最後一次踏入這個院子。我已經不屬於這裡,再來只能給她們增添不愉快。
回屋後有心撂開此事不再想,卻總是隱隱不安,思量一番後,決定去尋王喜。人剛到他屋外,聽得裡面隱隱約約的哭聲。細聽了一會兒,忙去拍門。屋裡哭聲頓時停住,半晌后王喜纔開門。
我問:“你哭什麼?”
王喜賠笑道:“姐姐怕是聽錯了,沒有人哭。”我點點頭,推開他進了屋子。屋中几案上擺着幾碟瓜果並糕點,雖看不到香爐,香味卻仍在。我仔細打量着桌上的供品,問道:“你在祭奠誰?”
王喜道:“沒有誰,只是隨便擺了幾碟瓜果糕點而已。”我側頭盯着他不語。他低下頭凝視着地面,道:“是祭奠人來着,恰是家裡人的忌日。”
我道:“你家裡不是南方的嗎?怎麼不用蘇杭糕點,反倒擺了一桌子京式糕點?這豆沙卷酥可是李諳達最喜歡吃的。”
王喜眼淚刷地滑落。我看他流淚不止,心裡頭殘存着的一絲希望也化作了泡影,只剩下滿心的悲痛,淚水終於滾滾而下。我扶着桌子哭了半晌,強忍了悲聲,道:“把香爐擺出來吧,容我也祭奠諳達一次。”
王喜拿了一個拳頭大小的香爐出來,我一見這香爐,剛剛斂住的眼淚又滾落,王喜哭道:“都是我沒用,師傅往日待我如親生兒子一般,我卻連師傅的忌日都不敢明裡祭奠,正兒八經的香爐也不敢用。只能用這日常薰蚊子的充數。”
我哭着插好香,對着几案拜了三下,又埋頭哭了一會兒。王喜一旁跪着也只是落淚。
我問:“究竟怎麼回事?”
王喜低頭抹淚,不言不語。我道:“事到如今,還有什麼可瞞的呢?我十三歲一入宮,就在李諳達身邊做活,諳達待我一直甚厚,就是到最後都替我想法子讓我重回聖祖爺身邊。他走了,我卻什麼都不知道,你讓我心下何安?”
王喜靜靜發呆,忽然下定決心,抹乾眼淚,起身開門向外探看一下,走回我身邊,在我耳旁低低道:“師傅去年今日過世的。”
我道:“那是雍正元年一月的事情了,離聖祖爺駕崩才一個多月的光景。我聽玉檀說,諳達被放出宮養老了,難道是在宮外發生什麼事情了?”
王喜眼淚又下,壓着聲音哭了會兒低聲道:“大家都以爲師傅出宮養老了,實際師傅早已服毒自盡,屍身送去化人廠化了。”
我腦子轟的一聲,剎那一片空白,只有心急急跳,半晌後,聲音顫着問:“爲什麼?”王喜低頭垂淚,再不肯多言。
我身子發軟,跌坐在地上,眼淚如斷了線的珠子般不停滾落,心中一片冰涼。爲什麼?還能是爲什麼?李德全跟在康熙身邊幾十年,這世上最知道康熙心思的人莫過於他,康熙臨去世那天和四阿哥的談話他也在場。他知道的太多了,而且是最不該知道的事情。他隨意一句話就有可能引起軒然大波,胤禛怎麼可能容他活着呢?是我太天真,忘了帝王之心。
我哭了半晌,擦乾眼淚,緩緩從地上站起,慢慢朝門外走去,拉開門後,忽想起來的目的,又轉身關上門問:“張千英也死了嗎?”
王喜臉色一下變得煞白,半晌後才喃喃道:“出宮時還未死,現在就不清楚了,估計和死也差不多。”
我手扶着門問:“什麼意思?”
王喜聲音微帶着顫道:“我聽說,他被割了舌頭、剁了手後,被趕出了宮。”
我猛地拉開門,扶着門框彎身嘔吐,王喜急急趕到身邊替我捶背。我搜腸刮肚地把中午吃的飯都吐了出來,胃裡嘴裡只是泛酸。
王喜看我不吐了,忙捧了茶過來給我漱口,道:“姐姐回去請太醫看一下吧。”
我擺了擺手,又喝了幾口熱茶壓住胃裡的酸氣道:“起先只覺得心悶,這會子吐出來倒好了。”說完把茶遞迴給王喜就欲走。
王喜道:“還是我送姐姐回去吧。”
我道:“不用了,我們以後也該避下嫌,儘量少見面。我倒不妨事,可不能給你招惹麻煩。”說完,腳步虛浮地晃悠着回去。
回屋後,覺得頭暈目眩,再難支撐,忙躺到了牀上。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只覺得天光漸逝,屋子慢慢黑沉。
房門被輕輕推開,這樣不敲門就進我屋的除了胤禛再無旁人。心下百般滋味,到了面上卻只是閉目躺着不動。胤禛走到牀旁俯身道:“怎麼這麼早就躺下了?晚膳也沒用,不舒服嗎?”說着想點燈,我忙道:“不要點燈。”
胤禛輕笑道:“還是喜歡黑暗。”他坐在牀側,問:“身子可好?”
我道:“好着呢,只是下午多吃了幾塊糕點,晚上就吃不下了。”
他道:“別隻躺
着,起來說會兒話,胃裡積了食,回頭也難受。”
我依言爬起來,他幫我放好墊子,讓我靠好,自個兒也斜歪着,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着閒話。我強打起精神陪他說話,幾次三番欲張口問他,卻顧慮到王喜,終又咽了回去。
因爲了解一些歷史,知道雍正對八爺等人的鐵血手腕,可除此之外,我的他是愛惜我、不會傷害我的胤禛。他即使行事偏激,也只因爲愛恨強烈,想保護我們,可現在突然發覺,我心裡竟然對他開始隱隱有幾絲畏懼。我在小心翼翼地回話,不敢點燈,害怕他看出我的異樣。此時才真正明白十三爺的感覺,對十三爺而言,他如今首先是皇上,然後纔是四哥,所以謹言慎行必不可少。而我今夜也開始仔細斟酌着說每一句話,小心地掩飾着自己內心的情緒,面上卻還要裝出一切都是隨性。
胤禛看我說話時精神總是不濟,問:“好似很困的樣子?”
我笑道:“人家本就要睡的,被你硬拉起來,能不困嗎?”
他笑說:“我放下手頭的事情特地來陪你說話,不領情,反倒埋怨我。好了,不擾你清靜了,我回去看摺子,你歇息吧。”說着起身而去。
我在黑暗中靜靜坐了很久,聽着遠遠地敲了三更才忙扯了被子躺下,卻仍舊無法入睡,翻來覆去,眼淚又落下。
自打從王喜處得知李諳達和張千英的事後,我整日就懶懶待在屋中,看書,臨帖,刻意地去遺忘整個外面的世界。如今臨的帖子都是胤禛特意寫給我的,我模仿他的字跡已有四五分像。練字時,常常會想起當年他送我的那句“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竟有很遙遠的感覺。
西北戰事到了最後決勝負的時刻,養心殿經常通宵燭火通明,胤禛眼裡心裡全是千里之外的戰爭。二月八日,年羹堯下令諸將分道深入,直搗巢穴。在突如其來的猛攻面前,叛軍魂飛膽喪,毫無抵抗之力,立時土崩瓦解。清軍大獲全勝。
捷報傳來,胤禛大喜,予以年羹堯破格恩賞晉升爲一等公。此外,再賞一子爵,由年羹堯的兒子年斌承襲,連年羹堯的父親年遐齡都被封爲一等公,外加太傅銜。年氏滿門聖寵如日中天。
席間用膳時,胤禛還忍不住地談論着大獲全勝的戰役。我心裡嘲笑道,集中了大清幾乎全部的人力物力去打這場戰爭,十四爺之前已經在西北樹下了大清軍隊的威儀,羅卜藏丹津的反叛準備不足,倉皇起事,還是以彈丸之地對大清千里疆域,年羹堯但凡有些智謀,怎麼也該贏的。
十三爺看我嘴角掛着絲譏笑,朝我微搖了搖頭,我對十三爺皺眉一笑,胤禛看到我和十三爺的表情,搖頭苦笑一下,收了聲,不再談論已過去的西北戰爭。
一日,我正在屋內臨帖,承歡跑着衝進來,一下子撲到我身上。手中的毛筆晃了幾下,桌上的紙已被塗污。我一邊推她,一邊笑道:“什麼事情這麼着急?”
承歡瞪大雙眼道:“姑姑,他們在蒸人。”
我說:“什麼?整人?”
承歡用力點點頭道:“他們不肯告訴我,不過被我偷聽到了,皇伯伯命各宮近前侍奉的太監宮女都去看。姑姑,怎麼蒸人呢?像姑姑帶我去御膳房看的那樣,蒸包子那樣蒸嗎?”
我猛地從椅上站起,驚聲問:“你說什麼?蒸人?”說到後兩個字時只覺胃裡一陣噁心,忙忍住。
承歡道:“蒸人呀!”
我問:“你還聽到什麼?是誰?”
承歡搖搖頭道:“就這些了。”
想起王喜,心裡驚怕,立即向門外行去,承歡跑着要跟來,我忙道:“你哪裡都不許去,就在這裡待着。”承歡看我疾言厲色,只得噘嘴站住。
我大步跑着出了屋子,往日守在養心殿外的太監宮女都不在,四處只有侍衛靜立着。不知隱在哪個角落的高無庸閃身到我身前攔住我道:“姑姑去哪兒?”我心下懼怕愈深,越過他就跑,他忙拽着我道:“奴才剛纔看見承歡格格來了,姑姑怎麼不陪承歡格格呢?”
我心中發急,猛地甩開他手,喝罵道:“狗東西,連我都敢拉拉扯扯,你有幾個腦袋?”他忙跪下磕頭,我立即飛奔而去。他在身後一路追來,卻再不敢碰我,只是不停聲地哀求。
我心跳得好似就要蹦出胸膛,陣陣氣悶,向刑房狂跑而去。
還未到跟前,就聞到空氣中瀰漫着似香似酸似臭、令人作嘔的怪味。前面黑壓壓立滿了紫禁城內各宮有頭有臉的太監宮女和各處的掌事太監,全都臉無人色,有的全身抖動,有的癱軟在地,有的彎身而吐。
我看到那口支在火上的大甕,胃裡翻江倒海地翻騰,再也忍不住,蹲在地上狂嘔起來,直嘔到胃中只餘酸水、無可嘔之物時,才強撐着擡眼掃去,不敢看場中的大甕,眼光只在人羣中游走,忽看到王喜涕泗橫流、癱軟在地的身影,一直提在嗓子眼的那顆心才嗵的一聲落下。
再不敢多看,轉頭就走,腳下一軟,就要摔倒。一直立在一旁、臉色青白的高無庸忙上前攙扶我。我藉着他胳膊的力站起,他求道:“姑姑就扶着奴才的手回吧!”我有意自己走,卻頭暈目眩無以成步,只得扶着他胳膊。
我抑着發顫的聲音問:“是誰?”高無庸半晌無聲,我心中的驚懼悲哀憤怒一瞬時再難控制,厲聲吼道:“說!我看都看了,難道還要我回去問嗎?”
高無庸全身一個哆嗦道:“姑姑,您放過奴才吧,若被皇上知道,奴才死無葬身之處。”我心下疑懼不定,放開他的手就踉踉蹌蹌往回走。
高無庸跑上前跪在我面前哭道:“姑姑回吧。”我沒有理會,繞過他依舊前行,高無庸跪爬着又攔到了我身前,磕頭哭道:“是玉檀。”
我腦子如被大錘砸下,那劇痛直刺向心髒,盯着遠處大甕,如厲鬼一般哭嚎道:“是誰?”高無庸頭貼在地面上道:“玉檀。”我五內俱焚,心神剎那墜入徹底的黑暗。
待略微恢復神智時,感覺有人在輕撫我的臉頰,一下一下極盡溫柔,恍恍惚惚覺得自己仍是個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小孩子,凡事都可遂心任意,不禁喃喃道:“媽媽,媽媽。”睜開眼睛滿心歡喜地看去,卻是胤禛焦灼喜悅的臉。剎那間竟是數百年時光,我愣了一瞬,問:“怎麼了?”話剛出口,昏厥前的一幕涌到心頭,胃裡噁心,卻再無可吐之物,趴在牀頭只是乾嘔。
胤禛半擁着我,輕拍着我背,我下狠勁推他,卻全身發軟,無半絲力氣,我哭道:“你走,我不想再看到你。”他神色清冷中夾雜着傷痛,伸手握住我推他的胳膊。我哭道:“爲什麼?你爲什麼要這麼做?”
胤禛用力把我抱在懷裡,說道:“若曦,我們有孩子了。”我哭聲澀在喉嚨裡,擡頭看他,他點點頭道:“太醫剛診過脈,一個月了。”說着在我臉上輕吻了下,溫柔地說:“我們要有孩子了。”
我無半絲喜悅,心中對他愛恨糾纏,盯着他半晌不動,他伸手捂住我眼睛,求道:“若曦,不要這樣看我。你不開心嗎?我們盼了很久的。”
我傷痛難耐,俯身號啕大哭起來:“胤禛,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他身子僵硬,輕拍着我背:“我知道!若曦,我這麼做都是有原因的。你先養好身子,我以後再解釋給你聽。”
我哭道:“那是我妹妹呀!是我妹妹呀!”
胤禛捂着我嘴道:“若曦,你當她是妹妹,她卻未曾當你是姐姐。我不是沒有給過她機會。”我狠命打着他的手,掙扎間,眼前發黑,身子頓時軟倒。他忙扶住我,我一面喘着氣,一面無力地推他。
他道:“你不願看見我,我這就走。不過你好歹顧念一下自個兒和孩子。”說着叫了梅香、菊韻進來服侍,自己站起盯着我,我閉目不動,他轉身一步一回頭地緩緩而去。
暈沉沉中似乎做了很多夢,碎裂成一片片,混亂錯雜,就如這麼多年的時光,仿似一瞬,卻又痛苦而漫長。
春日時,玉檀坐在炕上替我繡手絹,我靠在一旁隨意翻書,偶爾幾聲清脆的笑語迴盪在屋中,融化了紫禁城中難耐的寂寞寒冷。
我每一次病都是你照顧,帕子一遍遍換下,藥端到榻邊。那次兇險萬分再無求生意志時,是你在榻旁整晚整晚地唱歌,直到把我喚醒。
浣衣局操持賤役,你不離不棄,費盡心思維護。將近二十年的姐妹情,這冰冷宮廷中一份始終相伴的暖意。
我以爲憑藉他的愛定可護你周全,讓你在紫禁城中不受傷害,卻不料是他如此對你。
玉檀,從此後,這紫禁城中最後的一抹暖色消逝而去。
……
梅香搖醒我,擰了帕子給我擦臉,才發覺夢中早已淚流滿面。
天剛亮,就吩咐梅香去叫王喜來見我,梅香猶豫了下低頭應是後退出。
不大會兒工夫,王喜匆匆而進,腳步虛浮,面色蒼白,眼眶烏黑,親眼目睹整個過程,顯然受刺激甚深。梅香、菊韻雖也面孔浮腫,可畢竟和玉檀無什麼感情,只是恐懼事情本身。
梅香守在一旁,我道:“下去!”她遲疑了下,向外行去。我讓王喜坐,王喜肅容立於榻前,指了指簾外,我用口形無聲說道:“我故意的。”王喜恍然大悟,忙道:“奴才不敢坐,姐姐有事就吩咐吧!”
我沉吟了會兒,強抑住心痛問:“玉檀當日……當日……究竟是個什麼狀況?”
王喜眼淚直在眼眶裡打轉,臉上皮膚抖動,聲音卻平穩地回道:“去得很快,沒什麼痛苦。”說着王喜眼淚已經滾落,他立即用袖子抹去。
我捂着胸口問:“她臨去可有說什麼?”
王喜一面回頭張望了下,從懷裡迅速掏出一個布條塞到我靠着的軟墊下,一面道:“一直微微笑着,沒有說話。”
我用眼光問他,口中問道:“你可好?”
王喜做了從門縫塞進布條的動作,又做了個他推門突然發現布條的樣子,一面回道:“奴才一切安好。”
說完兩人默默無語相對,王喜道:“姐姐既然無事吩咐,奴才這就告退了。”說着未等我答話,已匆匆出去。我有心叫住他,卻又忍住。
藉口想休息一會兒,屏退梅香、菊韻,放下簾帳,躲在榻上細看。布條上只短短几行字,卻字字如刀般紮在我心上:
求姐姐護我家人周全。玉檀自知大限將至,一直希望能有一日親口向姐姐解釋清楚一切,可如今再無機會,匆匆而就,無以明心跡,卻又忽覺一切話皆多餘,姐姐必能明白我的心。紅塵中一癡傻人而已!玉檀不悔!無怨!姐姐勿傷!
我腦中似乎可以看到玉檀當日的急迫,躲在某個牆角,從衣服上撕下布條,咬破食指,匆匆寫就,塞進王喜屋中,沒多久她就被人捉去。
玉檀一直告訴我她從未讀過書,只粗略認識幾個字,可今日看她的留書,字跡雖倉促,卻是一手標準的管夫人梅花小楷。非長年苦練和熟讀詩詞百家,絕不能有此清麗幽閒之意境。玉檀,你究竟還有多少事情瞞着我呢?
梅香在外低聲說:“姑姑,十三爺來看您了。”
我道:“請。”
十三爺緩步而入,梅香向他請安,搬了椅子請他坐下後靜靜退出。
十三爺細細察看了下我臉色道:“你身子本就不好,如今又有身孕,哪還禁得起自個兒作踐自個兒?難道你竟然恨皇兄恨得連孩子也不想要了?”
我道:“我沒有。”
他道:“既然沒有就應該好生保養調理。一則你現在的年齡才第一次有孕本就兇險,二則你身子一直有病,如今又動了胎氣。何太醫爲了你,整日愁眉不展,苦思良方,皇兄也是憂心忡忡,你自己卻全不愛惜。皇兄怕你害怕,不願對你說這些,我本也只想勸你放寬心,可一看到你這個樣子,就氣不打一處來,索性和你挑明白,你若還想要這個孩子,就和太醫配合些。”
我呆愣半晌,哀聲道:“我會盡力的。可是心痛難忍,你可能教教我如何讓心不痛的方法?自己妹妹慘死在所愛之人的手上,你可有方法讓我化解心中的愛恨糾纏?”
十三爺低頭默了會兒道:“也許事實能讓你好過一些,但也許更讓你難過。”
我苦笑道:“告訴我吧!”
他輕嘆口氣道:“皇兄將九哥遣去西寧,嚴禁他們彼此互傳消息,可九哥仍舊想盡辦法,甚至自己編了密碼利用各色人與京中聯繫。玉檀就是九哥在皇兄身邊的眼線,一直把皇兄的行蹤泄露出去。皇兄因爲你不好嚴懲她,幾次旁敲側擊都警告過她,可她卻未有絲毫悔改。這次激怒皇兄是因爲九哥教唆弘時爭取當太子,弄了不少挑撥皇兄和弘時父子之情的事;又命玉檀設法利用你和八哥、十哥、十四弟的淵源挑撥你和皇兄之間的感情。兩件事情都犯了皇兄的大忌,皇兄忍無可忍才用了極刑,也是對九哥的一個嚴厲警告。”
我腦子紛亂糊塗,覺得一切好荒謬,可似乎又合乎情理,多年的點滴細節猛然出現在腦海中。原來那個大雪夜救了玉檀一家的公子是九阿哥,結局玉檀卻肯定騙了我,不是一面之緣,而是從此後九阿哥對她們一家一直暗中照顧,多年後進宮做宮女,也應該是刻意安排。難怪十四爺好似不避諱玉檀,我以爲是因爲他知道我和玉檀要好,卻原來另有乾坤。那玉檀你究竟對我是真情還是假意?
玉檀的一笑一顰、一哀一喜從腦中快速掠過,我恍惚一笑,情分假不了的。她在宮中的左右爲難、舉步維艱,只怕不下於我,她和九阿哥究竟是怎麼一段故事?我只知道開始和結局,卻不知道過程,她的心酸無奈痛苦絕望也許比我還多。
十三爺看我淺淺而笑,詫異問道:“若曦,你不生氣嗎?”
我搖頭道:“玉檀視我爲姐,待我之心絕對假不了。至於其他,誰沒有幾件無可奈何之事呢?我若真有怨怪,只怨怪蒼天殘酷。”
十三爺凝視着我道:“你總是願意原諒,總是願意去記住美好的東西。”
我低頭沉默了會兒,淡淡道:“皇上本可以讓這一切都不發生的,他卻沒有制止。”
十三爺急道:“皇上本就有意放玉檀出宮。玉檀剛到御前服侍,皇上就命高無庸向衆人重申了違背養心殿規矩的懲罰,後來杖斃私自傳話的宮女時,也特讓玉檀和衆人觀看,以示警戒。”
我搖頭道:“也許打算放玉檀出宮時,的確想着就此作罷,不過更主要的原因是因爲既然原乾清宮的宮女都遣散了,也沒有道理單留下早已過了出宮年齡的玉檀。後來因爲九阿哥不願放棄玉檀這個棋子,玉檀就來求了我,皇上當時完全可以立即向我說清楚,直接命玉檀出宮,我斷無反對的道理。可皇上卻未如此做,而是順水推舟,給了玉檀個留下的理由。畢竟如果送走了玉檀,不知道九爺他們還會想什麼花招,不如留一個自己知道是奸細的人在身邊,一舉數得,願意讓九爺知道的東西,就故意讓玉檀知道,不願意讓九爺知道的,玉檀也絕對知道不了,還可以利用玉檀反監視九爺的動向,甚至可以利用玉檀給九爺完全錯誤的消息。”
十三爺嘆道:“我知道無法讓你釋懷,可皇兄也曾真的希望玉檀能改過,他絕對無傷你之心。宮裡本來規定了宮女之過是要株連家人的,卻因爲你求情而不予追究
。這次若非過於緊張你,也不至於如此痛恨玉檀。皇兄唯一有失的地方大概就是低估了你和玉檀之間的感情。”
我慘笑道:“玉檀是被九爺和皇上合力逼死的,而我是幫兇。”
十三爺道:“我知道你爲玉檀難過,可你不能因此就把什麼錯都往自己身上兜攬。”
我躺回榻上,喃喃道:“十三爺,你可知道我這麼短時間都經歷了些什麼?姐姐離我而去,我雖難過,可她畢竟是含笑而終,想着她這輩子的淒涼,覺得未嘗不是一種解脫。李諳達怎麼死的,你只怕早就知道。玉檀對我而言,就是我妹妹,就算有錯,他爲什麼要用如此酷刑?還有那些不相關的人,張千英雖有過錯,可罪不及此。還有多少事情是我不知道的?我對這個宮廷如今除了懼怕還是懼怕,它就像個怪物,不停地吞噬着人。”
十三爺還欲再說,我揮手打落帳子道:“我想休息了。”他默坐了會兒,輕嘆口氣,起身而去。
躺在榻上,似睡似醒,正昏沉,忽聽到:“小姐。”
我睜開眼睛:“巧慧?”巧慧半跪在牀邊道:“小姐,是我。”
我猛地起身推她道:“出去,這裡不能待的。”
巧慧叫道:“小姐,是皇上命我進宮服侍你的。”
我哭道:“我就是知道是皇上命你來,才讓你趕緊走。”
巧慧挨着我坐下,摟着我問:“究竟怎麼了?我聽高公公說小姐有身子了。怎麼如此不愛惜自個兒呢?你有什麼心事就告訴我,我自小服侍主子,可以說是看着你長大的,說句僭越的話,我心裡把主子當姐姐,把小姐當妹子的。”
我想起姐姐,伏在她懷裡大哭起來。巧慧道:“再傷心的事情也沒有孩子重要,若主子看到你這個樣子,肯定會傷心的。小姐可是答應過主子,一定會照顧好自個兒的。”
正在哭,承歡在一旁叫道:“姑姑。”
我忙擦乾眼淚,看向承歡:“你什麼時候來的?”
承歡道:“姑姑,我給你講個笑話可好?”
我道:“改日再講吧。”
承歡又道:“那我給姑姑唱歌。”
我摸了摸她的頭說:“也改天吧,姑姑今日聽不進去。”
承歡爬到牀上,讓我摸她的左手,三個指頭上結了層薄薄繭結,“姑姑,我練琴很用功的。”
我摸着她的繭子點頭道:“等你琴彈好了,你阿瑪肯定很開心。”
承歡問:“姑姑,你不開心嗎?”
我扯了扯嘴角說:“開心,姑姑也開心。”
承歡側頭盯了我半晌道:“姑姑,我聽皇伯伯說你會給我生個弟弟的。”我微點了下頭,承歡說:“那姑姑可不能再哭了,你再哭,小弟弟也會哭的。”我側頭強忍着淚,巧慧忙道:“小姐要再躺一會兒嗎?”我搖搖頭。
巧慧笑說:“那就起來吧,整日躺着也不好。好久沒有服侍過小姐了,今日讓奴婢服侍小姐洗漱。”承歡聽了,忙跳下地。巧慧扶我起身。
在巧慧和承歡相陪下,勉強吃了小半碗清粥、一點兒筍絲,巧慧仍舊不滿意的樣子,嘮叨着:“餓着大人倒也罷了,怎麼能餓着孩子呢?”可梅香已經喜上眉梢,興沖沖地收拾了碗筷出去。
在巧慧的精心照顧下,精神雖還不濟,身體卻好了很多。承歡笑說要爲我彈奏一曲新近練好的曲子,難得她肯靜下心來學箏,又是爲了讓我開心,不願掃她的興,點頭應好。她拖了我去廳堂,進去時十三爺正負手立於窗邊,怔怔出神,眉梢眼角全是相思,脣角的淡淡笑意滿是疲倦。站在屋中最明亮處的他,卻渾身上下散發着無可言喻的孤寂冷清,似乎陽光到了他身邊都自動迴避。
聽到我們的腳步聲,他側頭間,相思立即掩去,疲倦也立即消失,又是那個行事穩重的怡親王了。他帶着幾分暖意笑問:“來了多久?”
我道:“剛到。”我隨意找了最近的椅子坐下,十三爺坐於側旁,打量了我幾眼問:“身子可好?”我點點頭。他沉默了會兒道:“身體最重要。”我強笑了笑,看向承歡。
承歡正在戴義甲,半天還沒有纏好,我說:“過來。”她忙抓起義甲跑來,我替她細細纏好,她笑着跑回箏旁。十三爺笑說:“不知道你以後是更寵承歡,還是更寵承歡的小妹妹。”
我側頭笑問:“你覺得是女孩?”
十三爺一呆,道:“我私心裡希望是個女孩,不過皇兄盼着是個男孩。”
我道:“我也希望是個女孩子。”兩人瞭然一笑,我正欲說話,瞥到胤禛緩步進來,忙收聲扭過頭。十三爺立即站起回身請安。巧慧和承歡都行禮問安。我也隨着立起道:“皇上聖安。”
胤禛笑讓大家坐,說着自己坐在了十三爺身側的椅子上。我站立未動道:“奴婢不敢。”胤禛盯着我未語,十三爺看看我又看看胤禛,左右爲難,承歡忽地大叫道:“姑姑,你要不要聽承歡彈曲子了?”承歡帶着幾絲不安,雙眼內藏有驚恐,我忙笑道:“聽。”說着趕忙坐下,十三爺神色一鬆,也隨着坐下。
承歡小臉緊繃,肅然端坐,右手微揚,左手輕壓,靈動琴聲在屋中響起,竟是《歸去來》。
徵音爲主,旋律短暫離調,表現“舟遙遙以輕揚,風飄飄而吹衣”。旋律漸快,哀喜交雜,“三徑就荒,鬆菊猶存。攜幼入室,有酒盈樽。引壺觴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顏”。
速度逐次加快,力度不斷加強,情感越來越強烈,“雲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富貴非吾願,帝鄉不可期。”“聊乘化以歸盡,樂夫天命復奚疑!”
琴聲在**突然切住,尾聲緩緩流出,承歡雙手輕按,全曲結束在宮音。餘音嫋嫋,耐人尋味。
我腦中依舊徘徊着“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覺今是而昨非,覺今是而昨非……”
胤禛叫道:“若曦!十三弟!”我這纔回過神來,十三爺也是一臉茫然若失,遑遑之色。我和十三爺默然對視,兩人眼中都是幾分哀傷。胤禛又叫道:“若曦!十三弟!”十三爺忙立起道:“臣弟在。”
胤禛擺擺手示意他坐下,看着承歡問:“誰讓你彈這首曲子的?”
承歡眼珠子骨碌一轉,從我們臉上掃過,噘嘴道:“我自個兒挑的,這首好聽。我彈得不好嗎?”
我道:“沒有,彈得很好,就是太好了,我們才聽入神了。”
承歡將信將疑地看向阿瑪,問道:“姑姑說的是真的嗎?”
十三爺緩緩一笑道:“你姑姑寵你,她眼中你什麼都是好的。曲子意境並未體現,不過難得你把指法練得那麼純熟,也就很好了。”
承歡雖怕自己阿瑪,卻很是相信阿瑪所說的話,聽完滿臉喜色地問胤禛:“皇伯伯不喜歡嗎?”
胤禛微雜絲苦笑道:“喜歡。”承歡喜滋滋地湊到胤禛身旁,帶着絲討好說:“我聽哥哥們說,皇伯伯很是喜歡田園之樂,這首曲子好似就講這些的。”
我聽到這裡,實在忍不住,撲哧一聲嘲笑了出來。十三爺低頭肅容端坐。胤禛看到我笑,一下笑了起來,半摟着承歡喜道:“今日要好好賞你。”我忙斂了笑意,撇過頭。
十三爺微坐了會兒,站起向胤禛行禮告退,牽了承歡的手向外行去,巧慧隨後而出,我也立起向胤禛行禮告退。他站起來道:“以後不用老是行禮,如今有了身子,凡事怎麼便宜怎麼來。”
我轉身就走,他一把拽住我,我下狠勁甩了幾下,卻沒有甩掉他的手:“放開我。”
胤禛把我拉進懷裡,強攬着道:“十幾天未見,再大的氣也該消消了。你不願見我,可孩子說不定還想着見阿瑪呢!”我推了推他,未推動,他道:“如今已有身孕,得趕緊冊封你了,和你商量下你想要什麼名號。”
我身子一僵,停止了掙扎,默然半晌後道:“我不想要什麼封號。”
他柔聲說:“你有身孕的事,現在就幾個人知道,連承歡我都仔細吩咐過不許對任何人說。可再過一個月,身子就漸顯了。你不想做我的妃子,可孩子總要有阿瑪的,難道你捨得讓孩子被人暗地裡嘲笑嗎?”
我脫口而出道:“你讓我出宮吧,我們在宮外,自然不會有人笑她的。”
胤禛臉色一白,雙臂用力,把我壓進懷裡,讓我緊緊貼着他道:“若曦,我不會讓你和孩子離開我的,你想都不要想。”
我頭被他摁在肩膀上,胤禛低低問:“你現在對我只有恨了嗎?”
我聽他語氣流露着前所未有的悽傷,心中疼痛,淚順着臉頰滑落到他衣上:“我多希望我只是恨你,可我不是,甚至我想恨你,可總是恨不起來。我只是怕這個皇宮,怕那個皇帝,他會那麼心狠,狠得讓人懼怕。”
胤禛扶起我,抽了絹子幫我擦淚,一面道:“不要哭了,有了身子的人哭對孩子不好。若曦,我是你的胤禛,可我也是這紫禁城、整個大清的皇帝,很多事情我有自己的無奈。”
我搖搖頭,推開他手道:“很多事情的確是無奈,可也許換一個人他就會有不同的做法,你卻總是選擇最極端的手段,最後傷人傷己,爲什麼?爲什麼恨要如此強烈?”他靜默無語,我輕嘆口氣,轉身離開。
巧慧坐於炕上低頭剪着衣服,我在一旁歪靠着看了半晌道:“你從哪裡找了這許多半新不舊的小孩衣衫?太糟蹋東西了,把好好的衣服剪成一塊塊。”
巧慧手下未停,笑說:“是特意請高公公幫忙尋的。整整一百家身體康健的孩子穿過的衣服,給小格格做一件‘百家衣’。”
我搖頭笑了笑,巧慧道:“小姐沒有聽過‘穿了百家衣,能活七十七’嗎?我特意囑咐了多尋那些姓‘劉’、‘陳’、‘程’的人家,借‘留’、‘沉’、‘成’的吉利多多護佑小格格。”巧慧拿起件寶藍衣衫一面剪着一面說:“小人兒最易受驚,‘藍’諧音‘攔’,可以攔住不乾淨的東西。”
我凝視着低頭忙碌的巧慧,若曦的額娘是因爲生若曦落了病而去,姐姐因爲驚傷過度不僅孩子沒了,自己也落了病根。而巧慧眼看着這一切的發生,恐懼已在她心上有了深深的烙印,她把對姐姐那個孩子的愛和害怕都一股腦兒地傾注到我的孩子身上,藉助這種方法擋住自己的擔心。本欲讓她不要費這些無用功,可明白了她的心思,覺得還是由她去忙吧!
承歡從外面一蹦三跳地進來,踢掉鞋子就躥上了炕,巧慧嚷着:“好格格,你慢着點兒,把我的布塊都打亂了。”
承歡笑嘻嘻地靠在我身邊問:“給弟弟做衣服嗎?”我笑點點頭。
承歡看着巧慧手中色彩斑斕的布塊,來了興致,欲湊上去看。我拖住她道:“安靜待會兒,我有話要問你。”說完叫了聲巧慧,對她使了個眼色。巧慧忙放下剪子,下炕到簾外守着。
“你前兩日彈的曲子是誰幫你選的?”
承歡歪着腦袋,滿臉疑惑地說:“就是我自個兒選的呀!”
我戳了下她額頭道:“你撒謊的本事都是我教的,還在我面前裝神弄鬼?”
她哈哈笑了起來:“我就是看能不能騙過姑姑,能騙過姑姑,那就誰都能騙了。”
我笑說:“你可別忘了,我給你說過的最緊要的一句話,越是從不騙人的人,到真正騙人時才能撒出彌天大謊。假話說多了,再會做戲,也沒人信的。你現在也就是藉着年齡小,人家都上了你天真爛漫的當。再說,我只是讓你去哄皇后和貴妃開心,可沒讓你招搖撞騙。”
承歡嘻嘻笑道:“我知道的,我很少說謊的。”
我問:“究竟怎麼回事?”
承歡道:“服侍我的小宮女芮兒幫我選的。她說除了姑姑外不能讓任何人知道,否則她肯定會死的。”
我蹙眉道:“你怎由着身邊宮女擺佈呢?難道我以前的道理都給你白講了?”
承歡道:“芮兒向我保證這首曲子姑姑一定愛聽,而且絕不會怪我。”
我問:“她還說什麼了?”
承歡道:“她說如果姑姑問起,就說‘只要願意割捨,二七必如所願’。”
我似乎有一點兒理解胤禛對太監宮女爲何如此嚴苛。在這樣的清理整治重刑下,承歡身邊都還有他們的人,對胤禛而言,這些都是潛在的危險,不採用非常手段,也許的確難以震懾衆人。皇宮本就是殘酷的地方,一旦攪進了權力之爭就更是血淋淋,歷朝歷代都類似,並非只有胤禛如此。可想到玉檀,卻心傷不已。事不關己,理智都能明白,一旦牽涉我的親人時,卻還是難以接受。
我出了好一會子神,盯着承歡嚴肅地說:“記住了,這件事情從沒有發生過,從沒有!”承歡肅容點點頭。我想了會兒道:“尋個錯處把芮兒打發了,貶去做粗活,掃地洗衣都可以。”
承歡問:“爲何?我很喜歡她。”
我道:“正因爲喜歡,纔要如此。沒有利用價值,她就能安安穩穩熬到出宮。”承歡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半晌後,我的心才慢慢靜下來,揚聲叫了巧慧進來。巧慧繼續做衣服,承歡在一旁也尋了把剪刀,鉸來鉸去的淨給巧慧搗亂,巧慧又氣又笑,把自己剪好的趕緊都藏了起來,又趕着把未鉸的衣服都收攏,壓在自己身旁不許承歡亂動。我看着她倆搶來搶去的,在一旁只顧着笑看熱鬧,手輕摸着好似還沒有任何變化的腹部,內心深處開始企盼着一個小女孩的誕生,以後我們就這樣熱熱鬧鬧地過日子。
高無庸在簾外叫道:“姑姑。”
巧慧立即下炕,立在炕邊,我坐直了身子道:“進來吧。”
高無庸進來先向承歡請安,又給我行禮,然後雙手捧着張單子道:“這是皇上命奴才拿給姑姑的。”
我淡淡問:“什麼事情?”
高無庸回道:“奴才不知。”
我蹙眉看着他不動,巧慧拿過塞到我手中,高無庸感激地看了巧慧一眼,向承歡和我行禮告退。巧慧踢了鞋,又上了炕,一面道:“不管什麼事情,看完再說。再說了,不管他再疼你寵你,也還是皇上,小姐怎麼能當着下人就駁皇上的面子呢?”
我默了會兒,自嘲道:“你說得對,我其實還是依仗着他的寵愛。”說完,攤開手中的單子看起來,剛瞟了一眼,就立即扔到桌上。
巧慧問:“什麼事情?”
我淡淡道:“皇上擬的幾個封號,讓我選一個。”
巧慧靜了會兒道:“小姐,這事拖不得的……”我打斷了巧慧,對承歡道:“你這麼喜歡玩針線,回頭找人教你女紅。”正低頭縫布塊的承歡搖頭道:“纔不要學,玩是一回事,把它當功課做又是另一回事。”
巧慧在一旁欲言又止了半晌,看我只是和承歡說話,輕嘆口氣,拿起針線依舊開始做衣服。
高無庸後來又來了三四次問我要回音,巧慧每次都幫我敷衍着說:“還未想好,再給幾日。”他一走,巧慧就苦口婆心地勸,從孩子講到我阿瑪,講到我已去世的額娘,最後哭着把姐姐都搬了出來。我只能答應她我會仔細看的,過後卻總是抗拒,拖着不肯看,心裡總覺得這個封號就意味着從此後我要永遠和這個紫禁城拴在一起。雖然知道這是必然,可心裡卻總是抗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