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篇_第四章 雷霆怒,癡人願

玉檀笑道:“我回來時,看姐姐已經睡下了。”我點點頭,沒再說話。

待到去當值時,已經晚了,所幸萬歲爺上朝未歸,晚到一點兒倒不至於有大礙。喝了濃濃一杯茶後,才頭腦清楚了些。正在煮水,王喜快跑而進,臉色凝重,低聲道:“姐姐今日一切留心,萬歲爺下朝了。”我看他臉色不對,想再問幾句,他卻已經轉身匆匆而去。

我靜了靜,選了康熙平日最喜歡的茶具,沖泡好後,又特地涼了一下,待到比康熙日常喜歡的溫度稍高後,才託着茶盤小碎步悄悄而入大殿。

入目處,從三阿哥到十七阿哥,並康熙的表弟、領侍衛內大臣公鄂倫岱,領侍衛內大臣公阿靈阿,內大臣明珠之子、翰林院掌院學士揆敘等滿族重臣黑壓壓跪了一地。康熙臉色鐵青,雖滿屋子人,卻落針可聞。

我心中一動,莫非今日就要宣佈廢太子?輕輕將茶盅放置於桌上,人還未來得及行禮退下,康熙猛然端起茶盅朝四阿哥身上砸去,我立即跪倒在地上,一時心中驚痛懼怕,大氣也不敢喘。

四阿哥不敢閃避,任由茶盅帶茶湯盡數打在身上,上身立即溼了一片,茶盅順着袍子滾落到地上,滴溜溜地打着圈。死一般的沉寂中,青瓷撞擊地面的脆響擊打在人心上,聲聲都是天子之怒,讓人驚顫。

我埋頭跪在地上,一面傷痛,一面慶幸茶湯不算燙。腦中細細琢磨過去,卻無半點兒頭緒,只知道今年太子會被廢,可四阿哥會有什麼事情呢?轉而一驚,十三阿哥!如果現在的歷史是我所知道的歷史的話,最終是十三阿哥有事情,而非四阿哥。一面是放下了心,可一面又難受起來。

康熙冷冷地道:“朕早已有旨,‘諸阿哥中如有鑽營謀爲皇太子者,即國之賊,法斷不容’,你卻命人通過各種渠道散佈流言飛語,大肆宣揚太子胤礽的惡劣行跡,在滿漢官員以及京師與江南士民中製造倒太子的輿論,還揚言胤礽的儲君之位並不穩固,隨時可能再次被廢黜。好個陽奉陰違的雍親王!”

康熙一面說,四阿哥一面磕頭,回道:“此事絕非兒臣所爲。”

康熙盯向領侍衛內大臣公阿靈阿和翰林院掌院學士揆敘,兩人都砰砰地磕頭道:“臣有罪,臣知罪!可此事實在與四王爺不相干,是臣等私自行動。”一面說着,一面閃閃避避地打量四阿哥的神色。

康熙猛然一拍桌子怒道:“你們可真是忠心耿耿,眼裡還有朕嗎?”怒指着四阿哥道:“他們這兩三年來和你暗中往來,何地見面,何人在場,都有證據。若非爲你,難道如此做是爲了他們自己?是他們謀太子之位?”

四阿哥眼色沉沉地掃過阿靈阿和揆敘,磕頭頓首道:“兒臣雖與他們有過接觸,但從未指使過他們此事。”

我心中微動,看向八阿哥,他面色肅然,目光如水,淡淡凝視着身前的地面,腦中忽地閃過他說過的話“不要是老四,否則只會受罪,反倒枉費我如今的一番心血”,剎那一切都已明白。這是他爲四阿哥布的局,好個一箭雙鵰!打擊了太子,又可以剷除四阿哥。藉助四阿哥瞭解太子動向,扳倒太子,太子大勢已去,立即向四阿哥下手。而阿靈阿、揆敘定是既負責四處散佈謠言,爲八阿哥倒太子的行動製造聲勢;又負責八阿哥和四阿哥之間的消息互通。此時四阿哥有口難辯,因爲的確與阿靈阿、揆敘有過私下來往,而往來內容又都不可告人,甚至只怕比散佈謠言更嚴重。

八阿哥先安排人向康熙密告此事乃四阿哥所爲,阿靈阿、揆敘此番惺惺作態一力維護四阿哥的樣子,更是讓康熙連懷疑之心都無,他們越是不承認乃四阿哥指使,康熙就越發相信,越發憤怒。受太子結黨營私案的影響,再加上對阿哥謀求皇位的忌憚和深惡痛絕,康熙怎能不怒?此番雖沒有謀逆舉動,但康熙也絕對不會輕饒四阿哥的。想通此節,才真正明白十三阿哥十年幽禁就是爲此。

我盯着八阿哥,這個局絕非短時間內佈置的,散播謠言動搖人心非短時間內能奏效,而他和四阿哥的互通消息早在十四阿哥抗旨去草原時就已有,他只怕兩三年前已經想好一切。就連阿靈阿、揆敘肯定都是一步步誘導入觳,此時他們若招認是八阿哥,那他們一樣獲罪而且再無翻身機會,可若他們栽贓給四阿哥,八阿哥卻是他們的翻身資本。這些只是我這一瞬時推斷出的,至於阿靈阿、揆敘是否還有其他把柄握在八阿哥手中,或還有其他交易,就非我所能知道的了。

腦中思慮越清楚,就越發驚歎,我知道雍正手段酷厲,明白能被雍正視作對手的人也絕非泛泛之輩。可我一直看到的都是他柔情似水的一面,漸漸忽略了他是歷史上赫赫有名的“八賢王”,今日才真正直面了他的另一面。他忽地眼光投向我,兩人目光輕觸,他波瀾不興,冷淡地掃過我,又垂目凝視着地面。

十三阿哥忽地站起,上前幾步跪倒在康熙跟前。四阿哥叫道:“十三弟!”

十三阿哥恍若未聞,對康熙磕頭道:“事已至此,皇阿瑪遲早會查出真相,兒臣就自己招了吧。此事乃兒臣暗自授意阿靈阿和揆敘,假借四哥的名義四處散佈謠言。”說完側頭看着阿靈阿和揆敘說:“事已至此,無謂再多隱瞞,既然已經全部攤開,就誰都別想逃!”說着眼光從八阿哥臉上冷冷掃過。

十阿哥擡起頭,朗聲道:“十三弟這話倒是稀奇,誰不知道你和四哥一向形影不離,難道你的意思不就是四哥的意思嗎?”

我盯向十阿哥,不知自己該怒該傷。我一直在怕這一幕,但這一幕終於在我眼前上演了。

康熙冷冷目注着十三阿哥,十三阿哥磕頭道:“皇阿瑪只管問阿靈阿和揆敘,兒臣之言是否屬實自可知。”

康熙看着阿靈阿和揆敘,極其冰冷地說:“實情究竟如何?”

阿靈阿和揆敘一時舉棋不定,十四阿哥猛地站起,上前幾步磕頭道:“據兒臣看,此事應非四哥所爲,四哥心性寡淡,常在府中參禪唸經,平日又最是孝順體諒皇阿瑪心意,絕不會做出如此大逆皇阿瑪心思的事情。”

康熙凝視了十四阿哥一會兒,依舊盯向阿靈阿和揆敘,他們兩人磕頭道:“臣罪該萬死!確是十三阿哥示意!”兩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將事情前後始末一一道出,具體見面日期,私下相談內容,俱清楚分明。康熙聽完,擱於桌上的手緊緊握拳,目注着四阿哥喝問:“是胤祥所爲嗎?”

我心中一緊,此問是個圈套!不管是與不是都不對。

四阿哥擡頭冷冷瞥了眼十三阿哥,重重地磕了個頭,額頭緊貼着地面沉聲道:“確非兒臣所爲,兒臣也不知是否十三弟所爲。”

我心中一鬆,緊接着卻是無限悲哀。他這個頭是向十三阿哥磕的,一切已成定局!我頭貼在地上,眼淚汩汩而落,在十三阿哥的威脅下,八阿哥被迫作了退讓,雖然沒有打垮四阿哥,可已經砍掉了四阿哥的左膀右臂,更重要的是讓康熙對四阿哥起了疑心。

康熙靜默了半晌,對着三阿哥吩咐道:“帶人把皇十三子胤祥幽禁於養蜂夾道,沒有聖旨任何人不得接近探訪,阿靈阿和揆敘交由刑部詳查議罪。”三阿哥忙磕頭領命。

十三阿哥向康熙重重磕了三個響頭,長身立起,隨侍衛而出,自始至終未再瞧過任何人一眼。緩步而出的十三阿哥,神色超逸出塵,姿態翩然隨意,不像受罰而去,更像赴美人之約而往,彷彿等着他的不是那個簡陋不堪,陰暗潮溼,有門沒窗戶,夏天熱得要暈,冬天冷得要死,養蜂人所住的工棚,而是“片月銜山出遠天,笛聲悠揚晚風前。白鷗浩蕩春波闊,安穩輕舟淺水邊”。

康熙目注着十三阿哥漸遠的背影,忽露疲憊之色,對衆人淡淡道:“跪安吧!”說完起身,李德全忙服侍着出去。衆人低頭跪着直到康熙走遠後,才陸續起身靜默着退出。

人漸漸都散後,八阿哥才起身,掃了眼仍然額頭緊貼地面而跪的四阿哥,又淡淡瞥了一眼直挺挺跪在地上的我,轉身慢步而出。九阿哥笑看了一眼四阿哥,又朝我笑點點頭,隨八阿哥出去。十阿哥起身看着我,走上前低低叫道:“若曦。”我沒有理會,他俯身欲扶我站起,我狠狠打開他的手,冷冷道:“走開!”

十四阿哥立於門前,靜靜瞅着我和十阿哥,淡淡說:“十哥,走吧!她正在氣頭上,不會和我們說話的。”十阿哥靜默了會兒,轉身隨十四阿哥離去。

等他們都走了,我起身走到四阿哥身旁,他仍然額頭貼地而跪,紋絲不動。我低頭凝視着他彎成弓狀的背,心中悲痛。我知道這個結果,甚至知道十三阿哥十年後安然得放依然心痛難耐,他在無思想準備的情況下面對這一幕,又不知道囚禁是否從此就是一生,是何等傷痛?更何況十三阿哥是爲他而犧牲。

半晌後,強忍着悲痛,蹲在他身旁柔聲說:“他們都走了,你也回去吧。”我等了半晌後,他依舊身如泥塑,一動未動。我深吸口氣,淡淡說:“你打算一直跪下去嗎?就能把十三阿哥跪回來了?”他背一緊,肩頭抖了幾抖,慢慢直起身子,看向我,眼神死寂卻隱有烈焰在燃燒,灼得人眼刺痛。我看着他胸前的茶沫,抽出絹子輕輕把粘在袍子上的茶葉拭去。

等我拭完後,他靜靜站起,轉身,一步一步緩緩離去。我蹲着目送他的背影遠去。身邊少了慣常相陪的十三阿哥,他的背影格外淒涼。

想着昨日夜裡還與十三阿哥舉杯對飲,今日就是生離。想着他挑眉而笑的表情,想起他策馬帶我疾馳在夜色中,想起我們暢談闊論,想起他草原篝火旁的祝酒歌,想起他長身玉立和敏敏對視的英姿,再想着那個狹小潮溼陰暗的

養蜂夾道,再也忍不住,坐在地上,壓着聲音哭起來。空落落的陰沉大屋中,我獨自一人抱頭哭泣,只有迴盪在屋中的幽幽哭聲相陪。

距十三阿哥被囚禁已經七天,四阿哥謝絕一切朝事,稱“未能及時發現、勸誡十三弟行爲,讓皇阿瑪憂心傷神”,告罪閉門在家唸經思過。八阿哥依舊舉止翩翩,笑如暖玉。我漠然請安,他微笑客氣地說:“起吧!”我帶着個恍惚的笑想,一切都變了,連以前看似平靜祥和的日子都一去不返了。

輕扇着蒲扇,水已經滾了好一會兒,才猛然反應過來,忙扔了扇子,沖泡了一壺大紅袍,端起茶杯輕抿一口,腦中浮現出十三阿哥微眯雙眼品茶而讚的表情,從今後,誰爲你煮茶,誰聽你吹笛,誰能讓你微展眉頭?

篤篤幾聲敲門聲,我靜靜看向院門,卻沒有任何心思理會。過了半晌,又是幾聲篤篤聲後,門被推開,十四阿哥看着正坐於桂花樹下品茶的我,微蹙了下眉頭說:“人在,爲何不答話?”

我收回目光,又端了杯茶一飲而盡。他走到桌旁坐下:“你真就打算從此後除了請安問好,再不和我們說話了?能喝杯茶嗎?”

我看着桌上的茶具不禁苦笑起來:“茶具都是你送的,能不讓你喝嗎?”

他端起杯茶輕抿了幾口道:“若曦,知道你和十三哥好,可我們也是從小玩大的,你豈能厚此薄彼?再說,很多事情只是立場問題,並沒有對錯。”

我淡淡問:“今日你是來說教的嗎?我沒有心情聽!”

他輕嘆口氣,從懷裡掏出封信給我,我眼光未動,依舊端着茶杯慢慢而飲,他道:“綠蕪爲了見我,在我府邸側門跪了一天一夜才求得小廝爲她通傳。”我一愣,看向他,他道:“綠蕪給你的信。”

我忙放了茶盅,接過信,匆匆撕開。十四阿哥靜了一會兒冷聲道:“聽聞綠蕪在四哥府前也跪過,卻自始至終無人理會,她無奈之下才找的我,真是……”我擡頭盯了他一眼,他冷笑一聲,未再說話。

我看完後,默默發呆。十四阿哥說:“你若要回信,就趕緊寫了,我帶出去給她,也趁早絕了她的癡心。”

我問:“你如何知道信的內容?”

他淡淡道:“綠蕪已經求過我了,我說皇阿瑪已經說過‘沒有聖旨,任何人不得接近探訪’,更何況她這樣的要求?讓她絕了念頭。她卻仍然不死心,又求我給你帶信,她不說我也猜得到內容。本不想替她送這封信,可又實在可憐她一番心思,想着以你和十三哥的交情,也許你的話她能聽進去,你好生勸勸她吧!否則我真怕十三哥還沒什麼,她倒先香消玉殞了。”他靜默了一會兒,嘆道:“綠蕪如今憔悴不堪,縱是我有鐵石心腸,看到她也軟了幾分。”

我問:“你們真的沒有法子嗎?”

他誠懇地說:“若曦,這事本身與我們並沒有利益衝突,如果能成人之美,何樂不爲?難道我在你心中就真的如此冷血?辦不了,是因爲皇阿瑪已有聖旨,現在看管十三哥的人都是三哥選出後,皇阿瑪親自過目後點頭準了的,再要添人,也肯定要皇阿瑪同意。可如今如果和十三哥扯上聯繫,免不了被皇阿瑪懷疑散佈謠言之事非十三哥一人之意。連四哥都忙着和十三哥撇清關係,何況我們呢?如今沒有任何人敢爲十三哥說話的。”

我冷哼了一聲,沒有說話。本就是你們做的,你們當然更是忌諱。其實一切都明白,只是總抱着一線希望。

我出了會子神,轉身進屋,研墨鋪紙,提筆寫道:“奈何人微力薄,不見得有用,但必當盡力,靜候消息。”想了想,又加道:“照顧好自己身體,否則一切休提,又何來照顧十三爺之說?”寫完後,仔細封好信封。

十四阿哥接過信後,看了眼我封得嚴嚴實實的信口,譏笑道:“你這是怕我看嗎?”

我淡淡說:“做給綠蕪看的,女子間的閨房話,不想綠蕪不好意思。”他釋然一笑,揣好信後起身要去。

我叫道:“十四阿哥。”他回身靜靜等我說話,我道:“吩咐一下守門的人,見到綠蕪客氣有禮些。”

他道:“放心吧,已經吩咐過了,見不見在我,但不許他們怠慢。”我向他行禮。

他笑笑轉身想走,腳步卻又頓住,臉色頗爲躊躇。過了半晌才道:“有些話,論理我本不該多言,但……”

我截道:“那就不要說了。”

他盯了我一眼,一甩袖,轉身就走,快出門時,忽地停步,回身道:“不管你對四哥是真有情還是假有情,都就此打住吧,你是聰明人,無謂爲難自己。”說完快步而去。

我靜靜站了很久,拿起早已涼透的茶,一口飲下。原來不管再好的茶,涼後都是苦澀難言。

拿着綠蕪的信,看一回,想一回,在院子裡不停踱步。思來想去,只有一條路可以走,成與不成只能如此。想着康熙當日的震怒,心下也是懼怕,可想着十三阿哥,想着他往日縱馬馳騁的快意,今日孤零零一人,再想想綠蕪的深情和才情,至少她可以陪十三阿哥彈琴、寫字、畫畫、吟詩,消磨度過漫長歲月。於她而言是這最大的幸福,於十三阿哥而言,是寂寞苦清日子裡的一點兒溫暖。這也是我唯一能爲十三阿哥做的了。

拿着綠蕪的信,又一字字讀了一遍,想起和十三阿哥間的相交相知,微笑着拿定了最後的主意。

字請若曦姑娘臺鑒:

賤妾綠蕪,浙江烏程人氏。本系閨閣幼質,生於良家,長於淑室;每學聖賢,常伴馨香。祖上亦曾高樓連苑,金玉爲堂;綠柳拂檻,紅渠生池。然人生無常,命由乃衍;一朝風雨,大廈忽傾!淪落煙坊,實羞門楣;飄零風塵,本非妾意。與十三爺結識,尚在幼時,品酒論詩,琴笛相來。本文墨之交,實綠蕪之幸!蒙爺不棄,多年呵護,妾一介苦命,方保周全。妾本風煙,與爺泥雲有別,雖潔身自好,然明珠投暗,白璧蒙塵,自當明志,何敢存一絲他想。然日前得信,驚悉十三爺忤怒天顏,帝發雷霆,將其禁於養蜂道,妾如雷轟頂,夜不能寐,思前忖後,淚浸衾枕。恨微身不能替之受難,十三爺金玉之軀,何能捱霜草之寒?

常思妾雖出身低賤,少讀聖賢,亦曉“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雖不能救爺脫拔苦海,唯願同爺苦難與共,若能於爺監禁處,做一粗使丫頭灑掃庭院,照拂起居,日夜侍讀。此願能償,綠蕪此生何求?

妾與姑娘,雖一面之緣,但常聞爺贊姑娘“有林下之風”,妾爲十三爺事,求告無門。知姑娘爲巾幗丈夫,女中孟嘗。必能念妾一片真心,施加援手。姑娘身近天眷,頗得聖寵。然此事難爲,奈何妾走投無路,只抱萬一希望,泣求姑娘!

康熙今日心情好似不錯,我、李德全、王喜伺候着在御花園內散步。康熙走了一圈,坐於石凳上休息。神色祥和地目注着前方。恰是金秋,滿樹黃透的樹葉在陽光下仿似透明,片片都透着嫵媚。

康熙側頭對李德全笑說:“蘇麻喇姑最是愛秋季,說是‘比春天都絢爛’。”

李德全躬身笑回:“正是,奴才還記得姑姑站在黃透的銀杏樹下笑着唱歌呢。”

康熙眼光投注在地上的金黃落葉上,嘴角帶着絲笑說:“是啊,她會唱的歌可多呢!就是草原上最會歌唱的夜鶯也比不過她。”說着,定定出起神來。

此時的康熙,心應該是柔軟的,他回憶起了年幼時的爛漫時光和記憶中的溫柔少女、婉轉歌聲。我定了定心神,上前跪倒,磕頭道:“奴婢講個故事給皇上解悶可好?”

康熙笑看着我說:“講吧,好聽有賞,不好聽就罰。”

我磕頭起身後,靜了一下,緩緩道:“西晉時,有一個叫綠珠的女子,是當時富豪石崇的家妓……”

康熙笑道:“這個朕知道,換一個。”

我又道:“有一個叫林四孃的女子,原本是秦淮歌妓,後又成了衡王朱常庶的寵妃……”

康熙淡淡道:“這個朕也知道。”

我靜了一下,問:“皇上,這些女子雖然不幸淪落風塵,卻俠肝義膽,爲報知遇之恩,不惜以命相酬,她們是否也算可敬可佩?”

康熙點頭道:“不錯,都是節烈女子,勝過世間很多男兒百倍。”

我跪倒在地上,磕頭道:“皇上,如今就有一個願意爲報相護之恩,願意以身赴難的奇女子。”我將綠蕪和十三阿哥多年相交之事娓娓道來,把我個人對綠蕪的感覺也細細告訴了康熙。康熙臉色淡然,難辨喜怒。我磕頭求道:“求皇上成全,讓綠蕪做個使喚丫頭,爲十三爺灑掃庭院。”

康熙靜靜盯了我半晌,冷聲道:“你如今真是依仗着朕的寵愛,什麼話都敢說,什麼事情都敢做!”

我心中悲傷,並非爲自己,求康熙時已經作好受罰的準備,只是心痛綠蕪和十三阿哥。我砰砰地不停磕着頭,求道:“皇上仁義爲君,求皇上成全綠蕪的癡心,奴婢甘願受任何責罰。”

康熙起身怒道:“她的癡心還是你的癡心?責罰?我看就是朕往日太憐惜你了!”

說完並未讓我起身,提步而去,李德全趕忙跟上,王喜擔憂地看了我一眼,匆匆也隨了上去。我靜靜跪在地上,眼淚潸然而落。沒有用的!十三阿哥,你獨自一人如何度過漫漫十年?綠蕪,你對十三阿哥情根深種,他的每一點苦都刺在你心上,你何以自處?

從日頭當空跪到夕陽斜斜,從斜斜夕陽跪到沉沉黑夜。先時還能感覺到膝蓋痠麻疼痛,卻比不上心中悲痛,後來漸漸麻木,更是覺得一切都無所謂。淚已落幹,只餘滿心淒涼。

王喜匆匆跑來,看着我嘆道:“好姐姐,你怎麼這麼糊塗?十三爺的事情現在誰敢沾上,你怎麼就……”

我木然跪着,沒有理會。他嘆道:“我師傅說了,他瞅着機會

會替姐姐求情的,姐姐就先忍一忍吧!”說完,長嘆口氣,匆匆跑走。

黑漆漆的御花園內,寧靜得只聞風輕撫過樹葉的聲音。絲絲寒意從腿上傳來,我摸了摸膝蓋,試着移動了一下,一陣疼痛,痠麻難動,索性作罷。半仰頭看向天空,這是一個沒有月亮的晚上,黑藍絲絨上顆顆水鑽,閃滅間如女子淚眼,綠蕪怕是正在暗自垂淚。孤寂一人的十三阿哥此時是否也只能擡頭邀繁星爲伴?笛聲幽咽無人相知。

腿上的寒意漸漸遍佈全身,腹中飢餓,冷風一吹越發寒意侵骨,我瑟瑟縮成一團,盼望着快點兒天亮,黎明前最是寒冷,分外難熬。

待得第一線陽光打在燦黃的樹葉上時,整個園子剎那光彩煥發,隨之而起的還有唧唧啾啾的鳥鳴聲,此起彼落,歡騰不絕。我聽着這最天然的音樂,微眯雙眼凝視着陽光下金燦燦的樹葉,腦中卻忍不住地想着油煎雞蛋,嘴角不禁溢出絲苦笑,唉!真是殺風景,焚琴煮鶴不過如此。可肚子真是餓,風雅情調真的都是吃飽穿暖後乾的事情。

太陽漸大,我頭開始昏沉沉,不知道是餓的,還是跪的。緊閉雙眼,腦中一片虛空,再無餘力胡思亂想。

“姐姐,究竟怎麼了?”我無力地睜眼,玉檀正蹲在我對面。我搖搖頭,示意她離去。她帶着哭音道:“姐姐昨日一夜未歸,今早我才聽說在御花園罰跪。姐姐,究竟怎麼了?”

我道:“回去!萬歲爺如今正在氣頭上,知道你來看我,說不定會遷怒於你。”她蹲着不動,我斥道:“還不走?這才哪兒到哪兒,我的話你就不聽了?”她咬脣站起,默立了一會兒,轉身一步三回頭地離去。

我閉着雙眼跪着,周圍的一切似乎都已遠去,從始至終只有我一人。

一直柔和的風忽然轉大,樹枝被風吹得喀嚓喀嚓作響。大風颳落樹上的黃葉,攪起地上的落葉。在漫天舞動着的秋葉中,轟轟雷聲由遠及近,漫天烏雲黑沉沉壓下來,天色迅速轉暗。我連苦嘆的力氣也無,只是木然僵跪着。

幾道閃電如金蛇,狂舞着撕裂黑雲密佈的天空,陣陣雷聲中,豆大的雨點從天空中打落下來。不大會兒,又是一個霹靂,震耳欲聾。一霎間雨點連成線,“譁”的一聲,大雨就像塌了天似的鋪天蓋地傾瀉而下。

我剎那間全身溼透,暴雨砸在身上,起先還點點都是疼痛,後來慢慢麻木,狂風吹過身子,激起一陣陣寒意。陰暗的天地間,似乎除了風雨就只剩下我,只有我一人面對着天地的狂暴肆虐,承受着它的雷霆之怒。我緊閉雙眼,躬起身子,任由萬千雨點砸落,我所能憑藉的不過是自己的背脊。

無邊無際的雨,陰沉的天色難辨時辰,身子不停地發抖,時間彷彿靜止,似乎這雨就這樣要下到地老天荒。

不知道究竟過了多久,我佝僂着背,胳膊抵着雙腿,手捧着頭,只覺得自己凍無可凍,身子僵硬,連發抖都不會了。感覺有視線盯着自己,迷糊暈沉中咬了咬牙,緩緩擡頭看去,不遠處,四阿哥手打黑麪竹傘,直直立於雨中。自從十三阿哥被監禁後,這是我們第一次相見。

隔着漫天風雨,我們彼此根本看不清楚對方的表情,我卻能感覺到他傷痛驚怒的視線,兩人默默凝視着對方。昏暗天色中,墨黑的傘,深灰的長袍,在一片陰暗中只有臉色觸目驚心的蒼白。

他忽地猛一揚手扔掉傘,一步步走過來,靜靜立在我身旁。我凝視着被風捲動着身不由己打着圈的傘,在地上搖擺不定。

時間一點點過去,雨勢未變,狂風捲着暴雨像無數條鞭子,狠命地抽打着天地萬物。身子雖已冷透,心裡卻漸漸泛起暖意。這漫天風雨,有一個人陪我挨着!受着!痛着!熬着!

我扯了扯他的袍擺,他蹲下看着我,陰沉晦暗的眼睛,冰冷一如此時的老天,手勢卻極其溫柔,幫我把粘在臉上的溼發撥好理順。我凝視着他道:“回去!你的心意我都明白!”

他定定地看了我一會兒,猛地把我抱進懷裡,緊緊地,大力地,壓得我肋骨硬生生地疼,可疼痛處卻泛着暖意,但又是絲絲淒涼絕望。我頭抵着他肩膀,淚水混雜着雨水從臉龐滑落,滲入他的衣服。

一道閃電狂厲地在頭頂裂開,我一驚,頓然回過神來,忙擡頭欲推開他。在閃電的剎那明亮間,壓入眼簾的是持傘並肩立於雨幕中的八阿哥和十四阿哥。我一時腦中茫然,只是定定看着他們。

四阿哥回頭看了他們一眼,緩緩放開我,立起,轉身。三人隔着煙雨對視。十四阿哥身穿青色長袍,手持青竹傘,面色沉靜,姿態漠然,隻眼中隱隱含着驚怒。

白緞傘下,八阿哥一身月白長袍,袍擺隨風而舞,面色溫潤如暖玉,身姿淡雅若新月。人人都在這電閃雷鳴、風雨交加的陰暗中帶着幾絲狼狽,可他卻如暗夜中的一株白蓮,遺世獨立,纖塵不染。身旁雖有十四阿哥相伴,脣角甚至還含着絲淺笑,可飛揚的衣袂間彷彿披拂了天地所有的寂寞,勝雪的白衣下集斂了人間所有的寒冷。

時間好似凝固,嘩嘩雨聲中,不知道過了多久,四阿哥轉開目光,一步步地從他們身邊走過,撿起仍在地上翻滾的傘,緩步離去,身影越去越淡,最終隱入風雨中。

待他消失不見,十四阿哥衝到我身邊,抑着聲音道:“若曦,你怎麼敢……”話剛起頭,卻停了下來,只是握着的拳頭青筋隱現。八阿哥打傘走到我身邊,用傘遮住我,挨着我蹲下,淡淡目視着我。

我低頭木然地跪着,風雨中跪了一天一夜,身心疲憊,一切都好似無所謂,打罰隨意。三人在雨中一站一蹲一跪,沉默無語。雨點打在傘面的聲音錯錯雜雜,一如三人的心情。

過了很久,八阿哥嘆口氣,拿了方巾替我把臉上的雨水拭去,道:“你就是不愛惜自己,也好歹顧念一下若蘭。她身子本就弱,你還如此讓她焦心?”我心中一痛,看向八阿哥,他道:“我已經吩咐了不許任何人傳話,可瞞得了多久?”我咬脣未語。

潔白的袍擺拖在泥水裡,我下意識地伸手想替他挽起,他迅速一揮打開了我的手,兩人手輕碰,“啪”的一聲,他若無其事地收了回去。我在半空滯了一瞬,緩緩縮回了空落落的手。

他又靜靜蹲了半晌,站起對十四阿哥道:“回吧。”

十四阿哥沉默了一會兒,道:“八哥請先回,我有事要問她。”

八阿哥說:“此事你我都無能爲力,只能看她自己的造化了。”頓了頓又說:“就是老四也只能眼看着而已。意氣行事不但於事無補,反倒可能更會激怒皇阿瑪。”

十四阿哥說:“我只是有些事情要問個明白。”

八阿哥靜默了一會兒,道:“棋局正在收關,眼前雖佔上風,但一着不慎滿盤皆輸的例子也不少。”說完,轉身而去。

十四阿哥用傘遮着我,蹲下,默默瞅了我一會兒,在懷裡摸索了下,掏出一個小包遞到我眼前,示意我打開。我掀開小包,居然是幾塊芙蓉糕。不禁大喜,立即抓起一塊,塞進嘴裡。他急道:“慢點兒,這會子沒水,當心噎着了。”說着,躲開我還欲再拿的手,示意我嚥下再拿。

我趕忙吞下,他這才遞過來又讓我拿了一塊,我忽地驚覺道:“皇上沒準我吃東西。”

他氣笑道:“吃都吃了,一塊和兩塊有什麼區別?再說,這麼大的風雨,誰還能跑這麼遠來監視着你?何況我特意藏在懷裡,誰能知道?”我一笑,忙接着吃起來。

不大會兒工夫,幾塊糕點全都下肚,本來已經餓過頭,只覺得胃疼,但已無餓的感覺,這會子一吃,越發覺得餓起來,只得忍住。一日一夜沒有喝水,吃了幾塊糕點,突覺得嘴裡喉嚨裡都乾澀難受。頭探到傘外,十四阿哥想拉未拉住,我已經仰頭喝了幾口雨水,順手擦了下嘴,又縮了回來。朝着滿臉驚異的他嘻嘻一笑道:“無根之水最是乾淨,文人雅士可是專門存了煮茶呢!”

他嘆道:“我以後一定會時刻記住,你根本不是大家閨秀。”我微微一笑,他凝視着我問:“你這麼做值得嗎?”我盯着地面流動的水,恍若未聞。他定聲說:“回答我。”我仍舊沒有理會。他抓着我的肩膀搖了搖,軟聲道:“若曦,回答我,算我求你。”

我訝然地看向他,他面色焦躁中夾雜着怒氣,卻又極力剋制着。我心中一軟,回道:“我只做了我覺得應該做,和不得不做的事情,沒什麼值得不值得的。你如果非要問我原因,也許只能說,若十三阿哥面對相同場景,他一定會爲我做同樣的事情,即使知道後果難料。”

他深吸口氣問:“若是我,你還會如此嗎?”我看着他,沒有回答。他嘆道:“我知道,你肯定又在想,換成十三哥,肯定不會問這樣的問題。他懂你!可正因爲我不懂,纔要問個清楚。若曦,告訴我真話,就算看在我們從小認識的情分上。”

我柔聲道:“我沒有這麼想。不管是十阿哥還是你,我都會的。雖然和十三阿哥脾氣更爲相投,可大家的情分是一樣的。”

他脣邊綻開一個淡淡的笑:“那當日在草原上的那些事情,即使沒有八哥,你也會幫我的,對嗎?”

我點點頭,看着他的袍擺道:“全溼了,回去吧!待皇上怒氣過了,一切都會好的。”

他塞傘給我,我搖頭道:“早已溼透,難道還能更溼?再說,皇上可沒有準我打傘跪着。”

他握傘立起,深看了我一眼,轉身快步而去,速度漸快,小跑着,大步跑着,身影迅疾消失,只餘漫天風雨。

雨沒完沒了地下着,天漸漸黑透,天地間唯一的聲響就是嘩啦啦的雨聲。我身形晃動,身子忽冷忽熱,強撐着跪着,心裡只是惦記着,何時風雨纔會停,天才能亮呢?意識逐漸恍惚,最後只有耳邊越去越遠的雨聲,身子一軟,一切陷入黑暗沉寂中。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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