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3米 鍥合!
“小幺……”
見她還掛着眼淚兒愣在那裡,佔子書又叫了一聲。
今兒來錦山墅見女兒,他並沒有着慣常的僧侶裝,而是像在束河古鎮時單獨見權少皇一樣,穿了一套尋常的灰色夾克和休閒褲子,除了他光生生的腦袋提醒人他現在的真實身份之外,他的樣子就像一個最平常的父親。
佔色抽泣着,還抱着權四爺,動了動嘴皮。
在廚房的燈光下,她看得出來,老頭子比在束河的時候明顯瘦了些。大概這段日子以來,他過得也不太安寧,臉頰深陷消瘦,一眼看去,臉上的笑容也有點恍惚。
一直放在心裡思念的那個人,突然出現在了面前,那感覺複雜而徬徨。她不知道如何說,卻知道,世界上的男人,除了愛人、便只有父親最愛自己了。而且,這樣的父女親情,不管跨越過多少時間、歲月、滄桑……它永遠那麼微妙,不會褪色。
“爸……”
沒有遲疑多久,她就喊了出來,聲音有些啞。
佔子書恍惚了下,輕應了一聲兒。
“閨女……”
佔色吸着鼻子,從權四爺的懷裡直起身兒來,緩緩地走到了他面前,頓了頓,突然衝了過去抱住了他的腰,嘶啞着嗓子‘哇哇哇’地大哭。
“爸!這些年……你都到哪裡去了……”
她哭得很肆意、很張揚、很不管不顧、很歇斯底里……
好像她還是那個會拉着他的衣角叫爸爸的小姑娘似的,佔子書單手伸過來放在她的後背上,輕輕拍着,臉上帶着笑意,只語氣略有凝滯。
“我的女兒都長這麼大了,還會哭鼻子呢?”
“爸……”嗚嗚嗚的哭着,佔色喉嚨噎着,其實什麼也說不出來。
她並不知道自己想要表達什麼,只是有一種情緒藏在心底,需要發泄,特別需要發泄。她哭得很沒有形象,可以說比在權四爺面前的哭相更加慘絕人寰。眼淚,鼻泣地在她爸身上蹭着,哭得佔子書一陣心酸,也唬得權四爺一愣一愣的。
這個世上,能讓她這樣沒臉沒皮去身上拭鼻泣的男人,大概只有他爸了吧?
心裡突地酸了下,下意識又一嘆,權四爺瞧着他們父女倆的目色更柔了許多。
走近過去,他拍拍她的後背,衝她笑。
“我說傻媳婦兒,外面還有一大幫子人等着吃飯呢?你再哭下去,愛心晚餐可就沒有了?要不,你陪咱爸去,我讓廚子進來!”
“不用……”
抽泣着長長的吸了一下鼻子,在佔子書的面前,佔小幺同學明顯比平時多了幾分孩子氣。大概每一個有父親撐腰的姑娘,都會變得嬌氣一點吧,她拭了下眼睛,又哭又笑地瞪他。
“我做飯了,你把爸帶到外面花園裡逛逛,順便讓他看看你養的那幾頭鱷魚!”
咳!
權四爺是養了幾頭鱷魚。
不過,他很懷疑念‘阿彌陀’的老丈人,會不會待見它們。
笑着刮下她的鼻子,權四爺故意的親暱裡,明顯有與人老公爭寵的成分。
“咱爸要讓我放生咋辦?”
佔色嗤之,“那你就放唄!”
權四爺衝她做個鬼臉,‘嗯’了一聲,笑說,“行,聽媳婦兒的話去。”
站在旁邊的佔子書,眉頭稍稍一揚,看着他倆小兒女的恩愛,脣角掛着笑意,明顯是老丈人看女婿越看越愛的欣慰。同時,權四爺已經沒在好意思纏着老婆了。放開佔色,他走到了老丈人的面前,黑眸噙着笑。
“爸,咱們外面坐。你在這,你姑娘只會哭了。她本來就傻,再哭得更傻!”
“喂,你說什麼呢?討厭!”
佔色瞄着他,樣子又嬌又軟,小女兒的樣子,看得權四爺心裡發慌。
壓下想要把女人狠狠摟過來親個嘴的衝動,他似笑非笑地朝她擠了一個眼睛,目光深邃如海,提醒她不要忘記了答應自個兒的夜晚福利。
“行!我討厭。你好好做飯,我們出去了。”
彎着眼角,佔色笑起來很好看,眸子裡像落入了一層暖暖的光芒,又亮又黑。
“好。”
權四爺挑眉笑笑。
六年後重逢這麼久了,這還是他第一次見到她這個樣子。
幼稚、單純、傻傻的……卻也是真切的小姑娘似的撒嬌。
兩個男人出去了,佔色長舒了一口氣。
重新洗了手,一切都事先準備妥的,她炒起菜來很快很方便。在李嬸兒進來幫廚之後,她就只需要掌勺就好,再加上心裡喜悅,不管做什麼都很輕鬆。很快,一個又一個精緻的菜就端入了錦山墅的大餐廳。
今兒晚上人不少。
好在,錦廳這個長方形的大餐桌設計時便已經想好了,它可以隨意摺疊一部分,也可以將它拉長。所以添了人也沒有關係,就是多添幾副碗幾雙筷子的事兒。
菜式很豐富,有炒、有爆、有熘、有炸、有烹、有煎、有滷、有燒、有燜、有煨、有燴、有燉、有蒸、有煮,看上去眼花繚亂,可又都是家常的味道,吃着入味入心,一時間,晚飯氣氛特好。
比較起來,佔子書的情緒還算鎮定,而俞亦珍卻激動得不行,尷尬地衝衆人笑着,她拿筷子的手都在不停顫抖,整個人像是少了幾分生氣,臉上的表情也十分複雜,痛苦與欣尉都有,難以言狀。
在開飯之前,她已經對佔子書說過無數次對不起了。
這些年來,她對於佔色的事兒自認還是有愧的。好多事情都怪她自己,但凡她要是一個有用的女人,能主理點兒事情,就不會任由魯有德來欺負了她。
她的連聲道歉,佔子書卻只是笑笑。
多年的吃齋唸佛,早就平了他的心性。
他了解,俞亦珍雖然膽小怕事,人的本質不壞。至少,她的女兒能長得現在這樣好,能好好地讀完大學再讀研……她一個鄉下的小婦人,確實已經盡力了。
同在一個錦山墅,這邊兒愉快晚餐時,魯有德卻心如刀割。
他今兒是跟着俞亦珍一起被權少皇派人接到錦山墅來的。一開始,他心裡還樂呵得不行,腦補了許多的大事兒,甚至於幻想他這女婿終於要把他當成老泰山來敬重了。
可,乍一聽到司機說佔子書回來了,就在錦山墅,他差點兒直接罵娘。
但他不傻,他憋住了!
等汽車駛入了錦山墅,見到這樣兒大氣華貴的場面兒,他幾乎瞪大了眼睛。這些漂亮得讓他咂舌的房子,這些端着槍威風凜凜的警衛,驚愕得他差點兒把口水流出來砸在腳背上。
眼紅哇!
然而,更讓他難堪的是,俞亦珍和魯芒兩個人都被接到了主樓去了,可他一下車就被一個黑着鐵的警衛給帶到了另外的一幢附樓裡。不僅沒給他半口水喝,還派了一個警衛守着他,暗裡還警告他哪兒都不要去,今天晚上只能在這兒呆着,要不然,他手裡的子彈不長眼睛。
魯有德連死的心都有了。
他自己都承認,他就是一個人渣。
可哪怕再渣的男人,也厭惡被人給戴綠帽子。再渣的男人,也會因爲吃醋而妒火攻心。他都快要被氣死了。他哪兒能不知道他自家的老孃們兒一開始中意的人就是酸秀才佔子書?!而他更知道自個兒是花了多大的力氣才把她搞到手的。而且,他搞到手的原因,很大程度上就是因爲佔子書不喜歡她罷了。
關於這一點,他心裡還是有數的。
俞亦珍跟他的時候,還是一個清白的黃花大閨女。
可那些都是老皇曆了,現在的情況不同啊,誰知道那佔子書啥想法?萬一他要對俞亦珍存了心思,那個老孃們兒不得馬上跟他反水,跟了人家去啊?真要那個,可咋得了?陪了夫人又折兵,他可不就雞飛蛋打,啥也沒撈着麼?
另外,他最怕的還有一點。
俞亦珍那老孃們兒,萬一在佔子書的面前繃不住,把那件事說了出來……
可咋辦?不得要他命啊?
在附樓裡坐立不安的他,聽着隔壁不時傳來的歡聲笑語和熱鬧鼎沸的聲音。即緊張又害怕,恨不得立馬拔腿兒跑過去,把他的女人給揪出來拉回家去纔好。
但瞥了眼旁邊監視他的大塊頭,他真不敢。
他們的槍子兒,可是不長眼睛的。
就在魯有德心裡罵孃的工夫,主樓這邊兒的飯局確實很溫馨。一大張桌子上大家夥兒說說笑笑,吃吃喝喝,不亦樂乎。而佔子書則被女婿捧着坐在了主位,俞亦珍緊挨在了他的身邊兒。
除了魯芒一個人悻悻然,其他人都很開心。
在知曉了佔子書的厲害之處後,追命和艾倫兩位姑娘興奮得不行,第一時間就約了時間要排八字要算命要算姻緣要算孩子要算老公要算壽命——
佔子書只是含笑答應,並不多言語。
佔色在給父母佈菜的時候很是殷勤,可每次瞄到權四爺,害怕他又無端的吃飛醋,就特別地關照了他一把,三不五時的夾了菜往他的面前放。
權四爺心裡暗爽!
可爽完了,不一會兒,看見面前滿滿當當堆着尖的一大碟菜,他又苦了臉。
“佔小幺,我吃不下這麼多……”
“吃啊!不要客氣,你又不是女人,不需要減肥。”佔色笑着瞄了他一眼,語氣裡帶着一種難以描繪的小夫妻親暱和……怪異!
權四爺心下腹誹——小娘們兒該不會口蜜腹劍,爲了他上午的話故意整他吧?
思索一下,他覺得答案簡直是一定的。
微微眯了下眼,他扯着嘴衝意味深長地一笑。雖然他這會兒很想直接掐死她,卻在老丈人的面前,也只能表現出優雅女婿的樣子來,就着面前堆着的“高山”,一點點地挑了來吃,嘴裡還得感謝老婆大人的“厚愛”!
“還是我媳婦兒好,知道我運動量大。”
這話太狠了!
打擊報復的嫌棄太重了!
心裡飛沙走石的罵了句,當着父母的面兒,佔色臉紅心跳,卻敢怒不敢言。
只在桌子底下踩了他一下,她又笑眯眯地看着老爸,對老爸好去了。
“爸,你試試這個羅漢全齋怎麼樣?這可是我特地做的哦!”
佔子書吃相很斯文,表情也不太豐富,只是微笑。
“好。當然我女兒做得好!”
抿脣笑着,佔色同時也注意到,雖然桌面上的菜式很豐富,但她爸確實只吃面前的素食,半點兒都不碰那些有葷腥的。即便明知道他是多年在寺院裡養成的習慣,可心裡還是不免有些難過。
很顯然,她這個老爸,並沒有要還俗的打算。
做和尚真有那麼好嗎?
與佔色的細微觀察相比,單線條的艾二小姐腦子顯然就簡單了許多。她剛纔已經親自嘗過那盅海帶排骨湯了,覺得味道還真不錯。當然,她並不知道鐵手給她“加工”過,在得意之餘,也開心地對佔子書說。
“佔叔,你嚐嚐這個湯唄,嘿嘿,看看好不好喝?!”
她的語氣,稍稍有些竊喜。
當然,更多的還是出自於晚輩對長輩的友好和熱情。
可她的話剛出口,不等佔子書回答,坐在她旁邊的鐵手皺了下眉,就扯了扯她。
“佔叔不習慣吃那些。”
噘了噘嘴,艾倫今兒心情高興,爲了那盅湯也爲了鐵手的處處照顧。她這人吧,一高興腦子就容易忘了上發條。她沒有察覺到鐵手在提醒她,更沒有反應過來這位佔叔叔一直都只在吃素的東西,還以爲他不穿僧衣就是還俗了呢,嘴巴甜甜的招呼着,擠了擠眼睛,就主動給他盛了一小碗她的‘得意之作’,起身遞了過去。
“來來來,佔叔叔,這個一定要嚐嚐!”
“呵呵,看着這湯色,就知道很鮮美了。”佔子書到這個年齡了,自然是什麼事情都看得很通透,笑眯眯地看着艾倫,他先是合理表揚了一下,才略略抱歉地說:“可是……我已經戒葷腥很多年了,怕腸胃不適……”
“哦……”
環顧了一下大家,艾倫眼風掃了下鐵手,訕訕地笑了下,終於反應過來了。
“不好意思啊!佔叔,嘿嘿,我忘了。”
“沒事沒事,你這個小閨女……”佔子書不由又多看了她一眼,微微眯了眯眼,笑着補充了一句,“是一個有福氣的孩子。”
有福氣的?
艾倫大喇喇地一樂,瞄了瞄鐵手,又看向佔子書,歪了歪頭。
“那佔叔,你看看我和我們家阿翊,姻緣順不順當啊?”
我們家阿翊,這幾個字兒,她說得特別有滋味兒。
當然,這主要也是她比較驕傲的部分。因爲除了她和權少皇,在那之前,誰也不知道鐵手的真實姓名。就這一點來說,她對於鐵手是特殊的。
鐵手拉了她的手坐回來,“佔叔還在吃飯,一會再問!”
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艾倫癟着嘴點頭。
摸了摸下巴,佔子書看着他倆,目光柔和,聲音滿帶笑意。
“金須百鍊,矢不輕發!”
聽了這句話,艾倫困惑地搔了搔腦袋,“佔叔,怎麼解釋?”
佔色噗哧一樂,笑着望了過來,衝她擠了擠眼睛。
“二小姐,先請吃飯吧,晚點兒我給你解釋。”
“哦,好。”
艾倫愉快了,佔子書這會兒在她的心裡的地位,是相當於江湖百曉生一類的人物。既然他說她是有福氣的人,那可不就是證明她與鐵手的事兒一定會心想事成麼?因爲,她實在想象不出來,如果她沒有鐵手,福氣在哪裡。
飯後,顧不得別的,她拉着佔色,就找地方去求解。
佔色想笑,卻熬不過她,老爸老媽都沒有陪,坐在偏廳裡細心給她做註解。
“這本來是一個教人磨礪身心的句子。說的是做人當如百鍊之金,要不畏困難,卻也不能操之過急,如果急着想要獲得成功,卻會適得其反。就像拉弓射箭一樣,不能隨便就亂拉,必須得先瞄準了目標,要不然也不會取得效果。”
艾倫不停點着頭,似懂非懂,其實一頭霧水。
“沒錯,可這跟我與阿翊的關係……有什麼關係啊?”
狠狠抿下脣,佔色甩給她一個‘我真是敗給你了’的眼神兒,乾脆也不再說那麼隱晦了,直接給她做了白話解釋。
“這句話用在你的感情上頭,其實就兩層意思。第一層,只要功夫深,鐵杵都會磨成繡花針。你就把那手哥當成繡花針來磨,不要灰心,不要泄氣。第二層,雖然不要放棄,可也不要心急就亂投醫,不管對人對事,戒衝動,戒浮躁,矢不輕發,就一定會有收穫了。”
聽完這一句,艾倫倒吸了一口涼氣。
瞪着一雙銅鈴似的眼睛,她衝佔色豎了下大拇指,“我的乖乖,你老爸他也太精了吧?就咱們總共沒見兩次,他竟然就把我的情況給看得一清二楚了,確實是大仙兒也。”
聽到有人誇自家老爸,佔色自然高興。
“那是當然。我爸說你是有福氣的人,你就肯定有福氣了。這個嘛,已經在我身上得到了驗證。你看啊,他曾經說我命運多舛,你瞧我遇到了多少事兒啊?”
嘴角往下一彎,艾倫瞥着她,小聲兒嘀咕。
“我和你換算了,把福氣給你,我來多舛,讓手哥喜歡我……”
“你說啥呢?”佔色沒有聽清,笑着捏她的臉,“在罵我對不對?”
“沒有沒有,小人哪敢啊!”擺手拂開了她,艾倫又站起身來,朝她規規矩矩地做了一個揖,特別有古人範兒地笑,“權夫人,我就不陪你了,我現在得去找我的福氣去也!”
見她說完,一陣風般沒了影子,佔色忍俊不禁地輕笑出聲。
這姑娘!
等佔色從偏廳去客廳的時候,剛纔還哄哄鬧鬧的人已經散得差不多了。
很顯然,追命和冷血去過二人世界了,鐵手也自覺地不在這裡摻和他們的家事兒,就連魯芒都不知道哪兒去了,只剩下她老爸老媽還有老公和兒子在那裡說話。
好不容易與姥爺和姥姥玩耍的小十三,興奮像一隻小猴子,一會在姥爺懷裡竄,一會兒又窩在姥姥懷裡撒嬌,樣子好不快樂。
這樣兒的溫馨相處,感染力很強。
幾個人難得坐下來聊天,不禁唏噓。
半個小時後,大約覺得時間差不多了,該說的話也都說過了,人也差不多該回去了,俞亦珍笑了笑,衝小十三拍了拍手,張開了手臂來。
“十三乖娃,來跟姥姥親個,姥姥就家去了。”
“媽!”佔色與權四爺坐在對面,不滿地看着她,“這麼晚了還回去幹嘛?今兒晚上你就在這睡吧,客房多得很。”
老媽一發話,小十三也翻着大眼珠子,跳到她懷裡,噘着小嘴巴跟着勸。
“我額娘說得對,姥姥姥姥,就在我們家裡住下來吧。你今天還是第一次來呢……嗯,你要是害怕的話,晚上十三就給你講故事,哄你睡着了我才走,好不好?”
這小傢伙兒是個嘴甜的。
就像他老爸一樣,十三誠心要哄誰開心,絕對不會讓人看出他小魔王的本質來。
俞亦珍與十三相處過兩次,很喜歡這個孩子。在她童聲稚氣的話裡,她抱着他的小身子又是欣慰又是難過。在小傢伙兒的額頭上貼了貼,她嘆息着,窘迫地看向女兒女婿,在看向佔子書的時候,目光又多了些閃躲。
“他和魯芒還在外頭等呢……”
佔色哼了下,沒好氣地說,“讓他等!”
“小幺……”拉長了聲音遲疑一下,俞亦珍囁嚅着脣,“你知道他那個臭脾氣,一會兒……備不住又要鬧得不消停。”
說起不消停,佔色就想起了上次回家時聽到他們吵架的事兒。
與權四爺互望了一眼,她眯了眯眸,衝俞亦珍柔和地笑笑。
“媽,你真就打算這樣兒跟他過下去?”
俞亦珍眼光閃躲得愈發厲害,語氣更多無奈,“小幺,俺這都一把的年紀了,一輩子都這麼打打鬧鬧的過來了,現在還能有啥想頭?你現在……俺是不操心了,等你妹妹許了人家,俺就沒事兒,大街上跟老頭老太太們扭秧歌去……”
什麼都好了?
這人啊,就不會爲自己想。
眼瞧着她憔悴又不得勁兒的樣子,佔色心酸。
“媽,你還年輕着呢……”
彆扭地笑了笑,俞亦珍臉上的皺紋深了深,樣子也十分頹然。
“你這孩子盡扯。俺還年輕啥?頭髮都白了一半兒了。”
她不說還好點兒,由她這麼一說,佔色才認真看向了她的頭頂。原來的一篷烏髮之間,果然夾着了許多的白髮。可見,雖然她現在的物質生活雖然好了許多,可心裡頭的苦,卻沒有少半分。
這就是愛錯了男人的結果啊!
感嘆着‘女怕嫁錯郎’的革命真諦,她猶猶豫豫地又問了一句。
“媽,上次我過家來的時候,其實聽見了你們爭吵的幾句,你們在說的孩子,到底是咋事兒?你……可是隱瞞了我什麼?”
之前佔色忍了很久沒有問,因爲她知道俞亦珍這個人心軟,又習慣了被魯有德吃得死死的。就算她問了,就算爲了魯芒她指定也會息事寧人,二話不說先維護着魯有德,不會跟她說實話。
可是今天不同。
在佔子書的面前,她很肯定俞亦珍不敢撒謊。
果然,一聽她的話,俞亦珍面色驟然一變,嘴脣哆嗦着,看看她,又看看佔子書,最後,她的目光落在了權少皇的臉上。一時間表情又是糾結又是痛苦又是惶恐不安,卻是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俺……沒……沒說啥啊……”
見狀,佔色明白了。
提到‘那個孩子’就會牽扯到她‘以前的男人’,在不知道權少皇就是‘他’的情況下,扯到她以前生過孩子,有過的男人,還牽扯到魯有德……俞亦珍怕是打死都不會說了。
“小十三,跟爸爸樓上去,你應該睡了。”
衝權少皇使了一個眼神兒,佔色笑着過去將俞亦珍懷裡的小十三抱了起來,放到權少皇的懷裡,叮囑他先帶兒子到樓上去睡覺。
小十三撇了撇嘴,卻很配合。
喊着姥爺晚安,姥姥晚安,他由着老爹抱走了。
而佔子書只是淡定地坐着,沒有來摻和。
等父子倆的身影兒消失在樓道里,佔色這才偎在俞亦珍的身邊兒坐了下來,視線專注地看了她片刻,才環住她的胳膊,認真而柔聲地勸說。
“媽,我是你的女兒,雖然不是你親生的,可我是你養大的,往後不管發生了什麼事兒,這一輩子你就是我的親媽。不對……在我心裡,你比我親媽更親。所以,有什麼事,你不用瞞着我,你顧慮的事兒,我都知道,我會斟酌衡量的,我就算不管他,也不能不管魯芒不是?”
佔色說話,很有嚼頭,輕重適宜,剛好能拿捏人心。
嘴脣顫抖着,她的話在俞亦珍的心裡,像燒了一把燎原的火……
她這個女兒什麼性格,她知道。既然已經被她聽了去,還生出了懷疑,如果不對她說實話,等事情鬧出來了,不僅保不住魯有德,只怕魯芒也會跟着遭殃。
還有,就是佔子書。
哪怕已經過去了快要二十年,每次被他那一雙澄澈得彷彿能看穿人所有心事的眼睛一瞅,她還真的半句謊話都不敢說。
承認吧!
看在她養過女兒的份兒上……結果或許更好。
遲疑着,猶豫着,她心裡的一把火,越燃越大,再無法熄滅。
良久——
她嚥了咽口水,耷拉下眼皮兒,緊張得用手指摳着沙發,思索了足足有一分多鐘,才慢騰騰地擡起頭來,長嘆了一口氣。
“好,小幺,俺都告訴你。”
佔色偏頭,與佔子書對視了一眼。
見老爸雙眸澄明,沒有發表任何意見,她輕輕揚了揚脣。又緊挽着俞亦珍的手,用鼓勵和溫和的眼神兒看向她,安慰着她的慌忙和害怕。
“說吧,媽,這裡只有我們一家人,你不用擔心什麼的……”
一家人……
一家人三個字兒,比什麼話都有殺傷力,立馬就勾起了俞亦珍的回憶。
是啊!
本來他們纔是一家人的,可是現在……
眼圈一紅,她忽然捂緊嘴巴,淚珠子就像滾豆子似的大顆大顆地落了下來,滑過她乾燥的手背上。而她哽咽的聲音,把二十多年的哀怨都傳遞了出來。
“小幺,都是魯有德他不好……他不是個東西……他,他……”
大概心裡太過激動了,她連說了幾個‘他’字之後,滿是淚水的臉蒼白如紙,翻了下眼皮兒,竟然就喘不過氣兒來了。
佔色知道她的血壓高,心臟不好,不敢再逼她,趕緊替她順着氣兒,又指揮佔子書給他遞了一杯溫水過來,扶着她的手喝下,才慢慢地安慰。
“媽,你別急啊,有什麼事兒,咱慢慢說,不急啊……千萬別急!”
半躺在她的懷裡,俞亦珍看着佔子書擔憂的眼神兒,淚水淌得更歡了。
“佔大哥,俺對不住你……對不住女兒……俺不是一個稱職的媽媽……”
佔子書搖着頭坐了回去,靜靜地審視着她帶着病態的蒼白臉色,他的眉眼之間,全是坦然而親和的微笑,除了臉上細細的紋路暴露了他的年齡外,單從五官上來看,他依稀還有年青時的風采。
“小珍,你無須說這些。我以前就是把很多東西看得太重,所以身心疲憊。待後來,我通通都放下了,慢慢的才覺得,那些執念連同世界一起都輕了。”
俞亦珍聽不太懂,可她卻懂得佔子書的語氣。
他在勸她,他也沒有怪她。
哽咽着,她語不成調,“佔大哥……”
佔子書笑容溫和,身體坐得很直,神色也很認真。
“小珍,我等都是凡夫俗子,何必重別人之重,輕自己之輕?”
心裡一窒,老爸的金玉良言,讓佔色頓覺受益。卻不知道俞亦珍被‘點化’了多少,她微微張着脣,慢慢的,氣息卻是順暢了不少,雖然眼淚還掛在面頰上,可表情不像剛纔那麼緊張和害怕了。
佔色又扶着她喝一口水,她才吸着鼻子,瞥着佔子書,哀哀地嘆。
“當年小幺有一個孩子……”
除了她還不知道那個孩子就是十三,也不知道那個男人是權少皇外,佔子書和佔色自然都不會吃驚,只是用寬容的目光看着她,期待着她繼續真相。
“小幺是個苦病的娃……那孩子剛生下來沒幾天,小幺還住在醫院呢……魯有德他賭錢……輸得連奶粉兒錢都沒了……那天兒,他吃多了酒到醫院來,俺抱着那個孩子正要去洗澡……俺問他嘎哈呢,他啥話兒都不講,從俺懷裡搶了孩子就走,俺追了上去,他就給了俺一個大耳刮子,說他欠了人的高利貸,把欠的錢都輸光了,人都發了狠話,要是他不把孩子抱過去給他們……他們就會要了俺們全家的命……他還說,那些人,都是咱惹不起的黑社會……問俺到底是要小孩兒,還是要全家人的命……”
一點一點地聽着,佔色的心臟一陣陣抽痛。
直到痛得麻木。
她的小十三,那麼大一點點的小十三。
“俺當時嚇壞了……魯有德他是一個混賬,這事兒他準能幹得出來……俺除了哭,六神都飄沒了,俺們家窮,沒有錢,也想不出啥辦法來……他忽悠了俺一陣兒,又說讓俺放心,這個孩子人要去了也是抱養給一個有錢的富貴人家,那家兩口子不能生養,一準兒會善待孩子的……”
抽泣了幾聲兒,俞亦珍的聲音越來越小。
“俺也不想的,可俺當時又驚又怕,想着小幺……她也沒個男人,未育生養的,年紀還小,還在念書……如果真讓她帶着個小孩兒,佔大哥,你說那不得毀了她一輩子麼?將來他還咋去嫁人啊?……那時候,小幺心情不舒坦,生孩子那陣兒又吃了苦頭,根本就沒有奶水,孩子從出生就得吃奶粉……俺想到這些就橫了心,心裡尋思着,孩子跟着俺們那樣的家庭也不會過得好,真要跟了不能生養的富貴人家,說不定還出了福氣呢……嗚……”
埋下頭去,俞亦珍將腦袋壓在了膝蓋處,泣不成聲,雙肩抽動。
“佔大哥,都是俺不好,俺沒本事,也沒攔住魯有德……更沒料想,小幺跑出來了……她哭着發了瘋地追過來搶孩子……魯有德他一看不好,拔了腿兒就往外面跑,俺拉不住小幺,她跟着就追了出去……她生了孩子還沒幾天,身體弱得很……出門兒不多遠……就被一個汽車給撞了……”
被汽車給撞了……
撞了……
撞了……
佔色的耳朵裡‘嗡嗡’作響,熱熱的腦袋裡,不停地出現‘被車撞了’幾個字兒。幾乎就在同一時間,俞亦珍描繪的場面,就與她腦子裡那個夢境畫面銜接了起來,眼簾裡的情象,彷彿變成了一幕血紅色的天空……
原來那個椎心泣血的噩夢裡,那真的就是她的血。
夢裡的那個女人……就是她自己?
刺眼的大燈,飛速行駛的車輛,肉與鐵劇烈的碰撞聲兒,像蝴蝶一樣飛起來的自己。旋轉,旋轉,她一直在旋轉,眼前是漫天飛舞的血雨,紛紛落下……
她自己的血。
“走吧,咱們要回去給四爺覆命了。”
“四爺心真狠,孩子抱走了不就行了?這麼個嬌滴滴的小美人,怎麼捨得?”
“哎!怪只怪她的命不好……走吧,不要被人看見了……”
夢裡兩個男人的對白,激靈靈地劃過耳邊兒。
心突然狠狠一抽,彷彿感應到那個情景,她覺得身體都疼痛了起來……
有人抱起了她的身體,那個男人熟悉的聲音,哽咽着不停喚她。
“小幺,小幺……你真傻啊……”
“小幺,我發誓,一定要報仇……”
那個熟悉的聲音,他究竟是誰?
以前,當她還覺得那只是一個夢境的時候,她考慮過無數次這個問題。可現在,當她從俞亦珍的嘴裡明確的知道了那不是夢,而是她佔色的親身經歷之後,腦子裡突然就閃過一抹靈光。
難道說……?
沉默了良久,她突然打斷了俞亦珍的話。
“媽!我以前可有關係比較好的男人?”
與她彷彿滴血般的眼睛對視着,俞亦珍心裡一痛。
然而,想了想,在佔色滿是期待的視線裡,她卻搖了搖頭。
“小幺,你從上了初中之後就在學校寄宿了,俺怎麼說你都不聽……嘆,俺也知道,你心裡膈應他,不願意見到他……也就沒有逼你……你長大了,你的事兒也不咋地跟媽說了……就連……就連那個孩子的親爹俺也不知道是誰……而且,媽太對不住你了,在你快要臨盆了才知道……”
心裡狂敲着的鼓,頓時蔫了下來。
她竟然什麼都不知道……
不期然的她又望了佔子書一眼,在接收到父親傳遞過來的鼓勵眼神兒,她吸了吸怕了,虛弱地笑着揉了一把臉,很快便鎮定了神色。
“然後呢?孩子的事兒咋樣了?媽,你接着說,我不打岔了!”
“小幺……都是媽不好……”
佔色牽了牽脣,知道她想攬責任,索性打斷了引導話題。
“媽!不說這個。你見到救我的那個男人了嗎?”
緩緩地搖着頭,俞亦珍捂着嘴巴,再一次嗚嗚地哭了出來。
“你是被好心人送到了醫院的,等俺趕到的時候,只看到走廊上一溜兒的血……你昏迷在手術室裡,醫生對俺說……你的醫藥費那個好心人都墊付了……可是俺都沒有來得及感謝那個恩人……也沒有見到他再來過醫院……”
頹然地抱着頭,佔色扯了扯自己的頭髮。
爲什麼想不起來了……
爲什麼她什麼都想不起來了?
“小幺……”俞亦珍掛着眼淚看她。
她的表情,太過痛苦了。
與俞亦珍的害怕不同,佔子書則是遞了一杯水給她,聲音暖和的說:“一個人能享受多大的福分,就必須得承受多大的痛苦。孩子,你現在苦盡甘來了,過去的那些事,就不要去想了。十三他……就是當年的那個孩子吧?”
垂下頭,佔色愣了下,聲音沙啞。
“是!”
聞言,俞亦珍愣了下。
不用再多說,權少皇就是當年搞大她肚子那個男人了。
與她的驚愕不同,佔子書卻只是嘆着拍了拍她的後背,聲音彷彿帶着一種穿透世事的魔力。
“老四那個孩子,我是看着他出生的。他小時候性子挺裡,喜歡抱來捉弄我,整天跑前跑後的,不過很招人喜歡。只是,呵呵,我怎麼也沒有想到,這個小子竟然拐跑了我的女兒,還生了這麼個可愛的孫子。呵呵,天道循環,人力不可變也!”
“爸……”
“孩子,過去的事,就過去了。”
搖了搖頭,佔色癟了癟嘴,卻不好告訴他。
其實,她在意的不是過去的事情,而是她這會兒心裡產生了一種強烈的預感,那個在車禍中救她的男人……很有可能,就是“蝙蝠”。
如果她沒有封閉記憶……
如果她現在還能準確地想起他來,這一切,還是事兒麼?
她在是後悔。
至於那個搶她孩子還要殺她滅口的“四爺”,她不相信就是權少皇。現在仔細分析起來,很明確,有人故意利用了他們兩個人之間的矛盾,設計了車禍,並且沒有誠心要撞死她,卻故意告訴了她這樣的“真相”,誤導了她對權少皇的看法……
要不然,她爲什麼沒有被撞死?
如果有人誠心要她死,她能活到現在?
而這個“真相”,應該也直接成了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與她後來找呂教授,要忘卻痛苦和封閉記憶,有很大程度的影響。
半眯着一雙脹得通紅的眼睛,她想着自個兒的心事兒,都沒有發現權四爺是啥時候下樓來的,更沒有發現他已經坐在了身邊兒。直到被男人抱到了溫暖的懷裡,她才反應了起來。
擡頭,她看見,他的眼睛也是赤紅一片。
“十三睡了?”
“睡了。”
權少皇雙手捧着她的臉,臉上陰雲密佈,脣角緊緊抿着,額頭上的青筋在隱隱跳動,一雙狼幽幽的眼睛散發着冷色的光芒。佔色心裡知道,剛纔他們在下面說的那些話,他肯定都已經知道了。
梗了梗脖子,她聲線兒弱弱地喊,“四哥……”
“佔小幺,別難過,我說過,都會討回來!”
心裡酸澀了一下,想到當年還是小奶娃的十三,在被魯有德抱走之後,到底又受到了一些什麼樣的待遇,遇到了什麼樣的事情,結果才輾轉流落到了鄉下,掛着鼻泣踩在山裡的田坎裡子苦巴巴地被他爸爸給找到的?
而在她遇到這些事的時候,四哥他又在做什麼?
一時間,她的心裡特別亂,顧不得父母在身邊兒,她哧溜兒一下鑽到了男人的懷裡,雙手死死地抱住他的腰,腦袋蹭着他的胸膛上,含含糊糊地哽咽。
“四哥,魯有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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摸下巴,我在想啊,這魯有德是下油鍋烹燉呢,還是凌遲成肉片兒水煮比較好……
額,好像都有點噁心哈?!
老四說,拉到茅坑裡淹死算了,你們認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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