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明月回到住處,走到禪房後院,從水池拿了長柄木勺取出清澈冰涼的水淨手,頭頂的鈴鐺被風吹得輕輕作響,幾隻山雀又嘰嘰喳喳飛回了她院子裡樹枝上。
趙明月自顧低頭洗手,不用看也知道,那隻每天都會準時報到的山雀,必然會在其中,天帝總要放些耳目監視她纔是。
懸空寺的一個弟子給她送來了晚飯,並說道:“道生居士,師祖讓弟子轉達,今晚不必去聽完課。”
“噢?”趙明月舉了茶盞飲茶,面容淡雅,來懸空寺半年多,倒也被這寺內的禪意感染,心平氣和了許多,想來這兩年並不會難熬,聽日接受佛法洗禮,也頗能淨化心靈,“怎麼今日就不用去聽課了?”
她也就隨口問問。
那弟子對她十分恭敬:來了幾位施主,禪宗始祖便前去接見了,不過師祖說今晚有迎舍利佛經唱誦,居士可以前來聽經頌。”
“曉得了,你回吧。”
“是。”
淨空法師是個高瘦的老者,微微駝着背,僧袍寬鬆地落在身上。傳言他活了一百餘年,但模樣看起來是個七十歲左右,精神矍鑠,看着後夕晝等人時面容慈祥,只是雙眼有洞察的光澤。
即便能知道他們並非人類,老法師還是很溫和地問了他們來意。
後夕晝將雀凜的情況跟老法師說了一道。
老法師面色緊了緊:“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老僧倒是願意救,只是萬物總有壽終正寢時,老僧也只能盡力而爲,不過,以老僧的能力最多也只能延緩一些時日,並不能逆生長讓其起死回生。”
原本抱着很大希望的幾個人,面上不覺都有了失望的神色。
後夕晝再問:“法師可還有其他明路指點?”
老法師:“兩物共生本就是超法則之事,也就是說,其實他們二人應該在千年前便消失,但彼此供給支撐到現在已經是極限,以老僧所見其他人最多也是多延續他的壽命,且需要不斷供給法力保持他們如今的狀態。”
後夕晝目光一暗。
老法師又說道:“不過施主方纔說,那桃花施主是某位仙神所種,或許追其根本,找到那位尊者或許還能有一線生機。”
後夕晝聞言不覺皺眉。
空音雪問道:“二爺可知道那位尊者究竟是哪方神聖?”
如何不知道呢?當初是陵光神君在佛塔山那種了桃花,他還是幫手來着,可如今因爲此事找她……其實想想也是理所當然的,只是擔心會不會因此讓她受到什麼牽扯?
淨空法師笑着說道:“今日時辰已晚,幾位就先留下歇息,明日老僧與諸位一道去看看那株桃花,略盡綿薄之力。”
老法師退了出去,將空間留給了後夕晝等人。
空音雪見後夕晝幾棍都打不出一個屁來,掙扎了許久說道:“其實算來算去,我們認識的仙神哪位還能比陵光神君更有資歷?如今人命關天,此事還是得找她!”
雲瑤看向了後夕晝。
白羽知道如今的趙明月對過往並沒有什麼情分,已經忘記了與鬼王之間的任何約定或承諾。一年之前在杏花村一見,鬼王雖然什麼都沒說,但時常能見他站在城樓上整夜整夜對着天上的明月。
“如今,我們是找不到明月不是嗎?”這理由似乎與雀凜的命相比來說,微不足道,所以白羽也自覺得心虛,只能也看向後夕晝。
空音雪說道:“我們空桑雖然不與三界有來往,但我大哥應該能託人找到陵光神君的吧!”
“早前鬼王找人的時候,你怎麼不說?”
他……就是不樂意唄。
“那時候不見面又不是人命關天,而且,讓他跟明月見面對誰好了?”
白羽:“……”
雲瑤跪了下來:“雲瑤知道此舉爲難了鬼王與陵光神君,但爲了我家主子,雲瑤只能懇求鬼王讓神君出手救救主子吧。”
白羽見狀連忙將雲瑤扶起:“你這麼求是要折煞誰?難道鬼王不想救妖王嗎?”
雲瑤驟然覺得自己此舉卻是不妥,鬼王與妖王的感情難道還不如她嗎?只是,此舉關係到明月……
“雲瑤知道此舉爲牽連陵光神君,但不管是出於鬼王還是主人,曾身爲我們妖族小主人的神君都不會見死不救的不是嗎?”
空音雪:“我也覺陵光神君如論如何都會救人的,她可是趙明月啊,後夕晝你在遲疑什麼?”
見自己主子面色凝然的模樣,白羽忍不住嘆了口氣:“你們知道什麼,明月如今已經忘了鬼王,把那些我們的過往都忘了。”
空音雪驟然一愣:“你說什麼?”
白羽說道:“估計是天帝施加了壓力,明月便主動讓他們斬斷了情絲,天帝還做了什麼不知道,反正如今的趙明月已經不記得我們。”
空音雪許久才反應過來,慢慢看向了沉默的後夕晝,突然覺得他有些可憐。
他不知道後夕晝與陵光神君在洪荒年代的糾葛,只覺得,當初這隻鬼爲了他所謂的對明月好,費盡周折地將明月從自己身邊趕跑,他當時覺得後夕晝多壞了,恨不得揍死他。
可後來,趙明月確實如他所言,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就不顧一切後果自己抗下了所有的責任,最終魂飛魄散在冥月臺。
然後,他們經歷了用明月的性命換來的十多年的和平,他才知道後夕晝當初爲何會那麼想要明月走。
明月剛認識楚子晏的時候十四,魂飛魄散那年二十七,後夕晝與她恩怨糾葛十四年,最後守了十四年趙明月的衣冠冢,花了二十一年終於等到趙明月脫胎換骨回來,可又在成親之日趙明月被天界召回,如今還斬斷了兩人之間所有的聯繫。
五十年。
不長,可如果以人的年紀算已經是大半輩子。
風風雨雨的,你看,蒙律已過世十餘載,陸燕青如今已經白了頭髮。
五十年,已經足夠讓人白頭偕老了啊。
空銀雪心裡有些難受,歉然:“對不住,我們都不知道這些,可你怎麼一句都不提,跟誰都不說你一個人怎麼抗?”
後夕晝看向空音雪,眼中冒出了很多的無奈:“我深知趙明月在天界不好過,因爲當初是她將我推上鬼王的位置,如今又與我關係親密,天帝對她必然心存芥蒂。”
所以,爲了讓天帝將所有的注意力只放在她一個人身上,所以接受所有的懲戒。
而說了要守護她的他,依舊無能爲力,唯一能幫得上的就是不添亂。
後夕晝垂下眼睫:“可即便如此,我心裡想的還是讓她出手救雀凜。”
趙明月說她不喜歡天下有不散之筵席這句話,但後夕晝很不喜歡輕重緩急這幾個字,以前因爲這個他差點失去了皇甫爵,可如今他還是在輕重緩急之中,選擇將趙明月放在了可以緩的位置。
因爲雀凜他必須要救。
而且,迫在眉睫。
當然,大多數人在這個時候,都會選擇先保住性命,人活着比什麼都重要,還存在着就無限可能,趙明月也經常如此說。
空音雪思索了須臾說道:“此事你就別管,讓我出面大概會好一些,你們明日與淨空法師先行,我今晚立刻回一趟空桑,讓大哥幫我尋找明月!”
室內安靜了好一會兒,後夕晝頷首:“有勞。”
空音雪這才立刻離開懸空寺。
後夕晝說道:“雲瑤也顯回去,此地你不宜久留。”
既然已經得到答案,雲瑤也就沒繼續留下來的必要,她欠身請辭離開。
走出禪院順着迴廊走出去,恰巧幾個僧人擡着一座舍利塔從院中走過,舍利是聖物可不是那些石雕佛像,這種靈物遇見妖鬼立刻聖光大綻,一道金光立刻朝她射來。
雲瑤心中一驚。
也來不及逃,擡袖遮蔽護體。
不過並沒有感覺到聖光切割的疼痛,而且身上還籠罩上了一層紅色的光暈,是有人對她施展了援手,但顯然這力量不是鬼王更不是白羽。
寬大的袖子放下來,眼前一襲白衣人站在迴廊之上,聲音清朗道:“可不巧了,讓你趕上這舍利開光儀式,此地不宜你久留,趕緊下山去。”
“……小主人?”
趙明月這才仔細看眼前的孔雀妖:“你叫我?”
看來是當真記不得他們了,也難怪鬼王會露出那樣的表情,思前想後雲瑤還是決定自己跟趙明月說明來意。
妖王風凜苑性命垂危?
妖王不是雀凜嗎?
不過黃泉的事情……趙明月看着松枝上那隻山雀,說道:“抱歉,在下不過區區一個俗家弟子,只怕沒姑娘說的那個能耐。”
“雲瑤卻知您是上神太陰。”
趙明月挑眉:“即便如此,在下也着實不能下山,還請姑娘另尋高見。”
雲遙噗通跪下:“若神君不肯出手相救,主人只怕凶多吉少。”
“既然真身枯萎,那就表示生命已盡,生老病死本就是世上循環之事。”
“可若是如此,主人的最後一絲魂識都會煙消雲散,沒有循環可言。”
明月再看了一眼那隻山雀,拱手說道:“抱歉,告辭。”
趙明月離去,後夕晝就站在走廊的盡頭看着白色的背影,原本是打算出來看雲瑤而已,沒想到那會讓他看到的果然是明月。
即便燈光昏暗,那背影依舊如同鑲嵌在他瞳仁之中,他一眼就能看出來。
只是方纔她拒絕了雲瑤。
雲瑤還想追上去,後夕晝舉步走了過來:“你回去,此事交給我。”
“可是……”
“我會盡力說服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