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巾

距離三叉古城不足百里的地方, 一處寬敞的宅院裡,被請來的戲子正咿咿呀呀的在臨時搭建的戲臺上唱着戲。

臺下一男子坐在涼棚裡, 跟着戲子的曲調輕點几案, 時不時搖頭晃腦,很是愜意。

只是這愜意沒維持多久, 就被急急忙忙跑進來的人打斷了。

“世子, 阿廣他們被抓了,陶牧的東西……沒能送出來。”

男子指尖兒一頓, 半眯的桃花眼緩緩睜開,臉上的慵懶神情仍舊沒有完全散去, 眼角眉梢都帶着一股風流之意。

“全都被抓了?”

他問了一句。

“是, 一個不剩。”

周昊這才稍稍擺正了神色, 一邊端起茶杯喝茶一邊道:“魏祁這小子,倒是有些長進。”

“不止魏祁,珍月公主也來了。”

傳話的下人低聲道。

周昊手中茶杯一晃, 杯中茶水差點兒灑出來。

“珍月來了?”

“是,之前他們一直隱藏着行蹤, 直到阿廣他們被抓了才露出蹤跡。”

周昊沉吟片刻,將手中茶杯放了回去,杯子磕在桌上發出嗒的一聲輕響:“那就難怪了。”

說着又輕嘆一聲, 轉了轉手上的扳指:“當初就跟父親說讓他爲我迎娶珍月,他非讓我娶那個趙國的女人……平白便宜了魏祁這小子。”

這話下人不敢接,轉而說起別的。

“珍月公主向來與魏祁不合,嫁給魏祁也是無奈之舉, 怎麼此次還幫着魏祁一起查起細作來了?”

周昊嘖嘖兩聲,搖了搖頭:“這你就不懂了,夫妻一體,即便珍月是被逼無奈嫁給魏祁的,他與魏祁也綁在一起了,又豈能真的獨善其身,什麼都不管?”

只是他也沒想到珍月會這麼快就插手,他以爲她至少要在等魏祁或是魏王遇到了什麼難處,有求於她的時候再出手呢。

畢竟這個時候纔是收穫最大,最能穩固自己地位的時候。

誰知道這丫頭竟然這麼好說話,隨隨便便一件事也幫魏祁一起解決了。

“這樣可不行啊……”

周昊再次輕嘆一聲。

“那……咱們怎麼辦?”

下人問道。

周昊將腰間玉佩摘了下來,遞給那人,又在他耳邊低語幾句。

下人應諾,起身退了出去。

周昊則搖頭晃腦又藉着臺上鑼鼓聲咿呀唱道:習天書學兵法猶如反掌,設壇臺借東風相助周郎……【注1】

…………………………

大燕地宮的輿圖被成功攔截下來,周昊派來的人也被殺的殺抓的抓,至此,這件事便告一段落了。

魏祁一行人帶着兩個活口折返,接下來要做的就是從他們口中挖出究竟還有哪些細作混在大魏,能挖出多少是多少。

回程途中本應風平浪靜,但是誰也沒想到,已經逃走的周昊竟然出其不意的派了一隊人馬來截殺魏祁與楚瑤。

這些人如同何大錘扮演的絡腮鬍一樣,隱藏在鬧市中,不顯山不漏水。

要不是楊豎眼尖,看到了一個人掩藏在籮筐下面的刀刃,只怕真要讓他們近了身。

這些人不像之前的魏祁與楚瑤一樣有顧慮,擔心在鬧市上會傷了百姓。

他們一看行蹤被發現,立刻便揮刀攻了過來,不顧周圍百姓的安危,也不懼自己的生死。

好在魏祁身邊帶的人多,雖然起初被嚇了一跳,但回過神後很快就將這些人壓制,殺的不剩幾個。

魏祁看着這些死士,心頭卻覺得有些不對。

僅憑這些人,根本不可能真的傷到他,周昊不會那麼傻,平白將自己辛苦培養的死士送到他面前來讓他屠殺。

不對……

不對!

魏祁猛地轉身,看向楚瑤所坐的馬車,來不及說什麼,直接衝了過去。

裡面的人似乎也有所覺,已經離開了原本坐着的地方,正準備掀開簾子出來,那簾子卻先一步被他從外面掀開,兩相碰了個照面。

幾乎就在同時,一支三指粗的弩箭砰地一聲從極近的距離射了出來,從側面貫穿了整個馬車,正射在楚瑤剛剛所坐的位置,堪堪從青青後背劃了過去。

重弩!又是重弩!

楚瑤若晚一步,此刻必然已經被那弩箭釘在車板上,腸穿肚爛。

“下來!”

魏祁二話不說,一把將楚瑤拉了下來。

青青不敢停留,緊隨其後。

一道銀亮的光線從隔街某座三層小樓的窗口一閃而過,魏祁眸光一凝,幾乎是本能的拉着身旁的人往旁邊一躲,彎腰,用力,猛地把楚瑤按在了自己懷裡:“低頭!”

楚瑤根本來不及反應,就被人一把按進了一個堅硬的胸膛,撲鼻而來的都是男人陌生的氣息,以及……濃重的血腥氣。

楊豎很快帶人衝到那處射出弩箭的地方,斬殺了周昊的兩個部下,毀掉了重弩。

沒有了重弩的威脅,這場騷亂很快平息了下來。

青青剛纔被人羣衝撞着和自家公主分開了,此刻趕忙衝了過來,一把將楚瑤從魏祁懷中拉了出來,帶着哭腔道:“公主!公主你沒事吧?”

話音落,立即倒吸了一口涼氣。

魏祁順着她的目光看去,忍不住也倒吸了一口涼氣。

只見楚瑤低着頭,不知何時掏出一塊兒帕子捂住了鼻子,帕子上暈出了斑斑血跡,額頭上雖然沒有血,但也是一片通紅。

這是……被他剛纔那一下撞的?

“你……”

話到嘴邊,不知怎麼想的,嗓子裡像是分了個叉,後面那句“沒事吧”愣是變成了“怎麼這麼嬌氣”。

楚瑤身子一僵,緩緩轉過頭來,清澈的美目盯着他看了半晌,直到青青從已經壞掉的馬車裡找來藥箱,纔跟着她走到一旁去了。

魏祁在原地乾咳了兩聲,轉身去見聞訊趕來的當地縣令了。

馬車被毀,隨行人員也有些負傷,且還不知周圍刺客有沒有全部清理乾淨,此時不易立刻上路。

一行人暫且先住進了縣衙,調集了百餘衆兵將守在縣衙周圍,決定休整一番再走。

這裡畢竟還是大魏境內,周昊就算再厲害,派出十幾二十人的刺殺隊伍已經是極限了,不可能憑空扔出一支軍隊過來刺殺他們,住在縣衙倒也安全。

不一會兒,楊豎便帶着一個據說是刺客首領的人走了進來,一腳把人踹在了地上。

“世子,這人說有話要對您和公主說。”

因爲怕是什麼要緊事,所以他們沒有殺了這人,但是把他身上的兵器全都搜出來了,就連牙齒裡藏的毒也摳了出來,保證即便把人帶到魏祁面前也傷不了他。

魏祁看了那人一眼,讓人去叫楚瑤。

片刻後,楚瑤在青青的攙扶下走了進來,臉上帶了一層面紗,掛在耳間,只露出額頭和眼睛。

她的額頭上仍舊有些發紅,但比剛纔好了一些。

“有什麼話,你說吧。”

她坐下來看也不看身邊的魏祁,直接對那刺客道。

刺客直到見了她,才終於開口:“我們世子讓我給公主帶幾句話。”

“公主乃真鳳之身,配給魏世子這樣的人實在是太可惜了。公主若是願意,我大周的國門永遠向公主敞開,只要您……噗……”

他話沒說完,就被何大錘一腳踹在胸口,差點兒兩眼一翻背過氣去。

“呸!狗嘴裡吐不出象牙!”

何大錘啐了一口,憤憤道。

這周國刺客分明是在挑撥世子與公主的關係,看不出來是傻子!

明知公主本就被魏世子和他身邊的人排斥,還當衆說出這種話來,不是故意讓魏世子難堪,讓公主更難在魏國立足嗎?

“公主,我看這人沒啥大用,宰了算了!”

他惡狠狠的道。

楚瑤卻擺了擺手,讓他退到了一旁。

“你叫我來就是要說這些嗎?除此之外還有沒有別的?”

那刺客吐出一口血沫子,正準備再開口,就聽楚瑤道:“我現在心情不大好,你想清楚了再說。”

她的聲音平靜無波,但刺客莫名卻聽出一陣寒意。

可是在接到這個任務的時候他就已經知道這趟定然是有來無回了,所以清了清嗓子,還是將周昊吩咐的話原原本本說了出來。

“我們世子不是說着玩兒的,我懷裡有他的信物,剛纔被魏世子身邊的人搜走了。”

他說着看向了楊豎。

楊豎立刻讓人拿了一個托盤過來,托盤上放着一個錦囊。

那刺客見到錦囊後,才繼續說道:“世子讓我跟您說,他如今娶了趙氏女也是迫於無奈,等將來天下大定,周趙兩國的聯姻便是一張廢紙。只要您願意,他身邊的位置,永遠都是您的。”

這話聽着像是給楚瑤的承諾,卻在含沙射影的提醒她,魏祁根本就沒想娶她,等將來楚魏兩國沒有了共同利益,魏祁一定會立刻撕毀如今的盟約,休了她娶別的女人爲妻。

楚瑤指尖在几案上輕點了幾下,語氣中難得透出幾分不加掩飾的不耐:“都說了我心情不好了……”

刺客以爲她馬上就要讓人殺了自己,卻見她只是讓人將那信物拿了過去。

青青仔細檢查了那所謂的信物,確定沒有問題之後才轉手交給了楚瑤。

楚瑤接過一看,見是一個錦囊,錦囊裡放着一枚玉佩。

“周世子倒是大方,自己帶了這麼多年的玉佩也捨得送出來。”

她輕笑一聲說道。

這玉佩是周昊當年去大燕做質子時就帶在身邊的貼身之物,一直到他離開大燕,仍舊不曾離身,可見是十分寶貝的東西。

不僅楚瑤認識,魏祁也認識。

當着魏祁的面將這個東西交給她,這是生怕魏祁不能誤會的更多一點兒啊。

楚瑤摸了摸那玉佩,又把它放了回去,道:“你們世子打得算盤太好了,能殺了我就殺,殺不掉就光明正大的挑撥,真以爲我是沒脾氣的嗎?”

那刺客卻笑了:“我們世子說了,公主聰慧無雙,與其在您面前耍什麼陰謀詭計,不如直接用陽謀,這樣才配得上公主。”

“陽謀……”

楚瑤嗤笑:“他也配說這兩個字。”

說完讓人將那裝着玉佩的錦囊還給了刺客,道:“你回去吧,幫我帶話給他,我不喜歡他這樣的。眼睛那麼小,像睜不開眼的老鼠一樣。”

“你……你說什麼!”

那刺客猛地掙扎起來,面色漲紅。

房中其他人卻都低低的笑了起來,難得一見的統一了戰線,連魏祁嘴角都勾起了一抹笑意。

周昊的眼睛確實不大,細長微挑,若睜開了還好,看上去也還算正常。

偏偏他卻總是喜歡眯着眼睛看人,那雙眼睛看上去就更小了。

而且因爲他名字裡帶個昊字,以往在大燕時大燕的那些皇子總是嘲笑他叫他耗子,他嘴上不說什麼,還笑眯眯的恭維人家,但其實心裡最恨這兩個字,最討厭的動物就是老鼠。

作爲周昊的部下,刺客自然也是知道這點的,故而十分生氣。

楚瑤卻懶得再理會他,對何大錘道:“把他扔出去吧,煩死了。”

何大錘應諾,拎着刺客就往外走,楊豎趕忙喚了一聲:“世子!”

魏祁卻擺了擺手,示意無妨。

刺客就這樣被趕了出去,

楚瑤轉身對身邊的魏祁道:“若是無事,我就先回去了。”

魏祁嗯了一聲,視線停留在她額頭。

不過是撞了一下而已,平常人皮膚就算紅一會兒也很快就散了,她卻這麼半天還沒好。

這麼說起來……鼻子也還沒好吧?所以才帶個面巾。

額頭和鼻樑都紅彤彤的,一定很醜。

魏祁鬼使神差的想掀開那面巾看看,偏偏此時楚瑤正起身,一掀一起之間,面巾刷的一下被扯了下來。

魏祁:“……”

楚瑤在他伸手的時候就嚇了一跳,下意識的往後一躲,半起沒起的身子往後一跌,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好在青青眼疾手快扶了一把,不然只怕整個人都要躺下去。

但是再一擡頭,臉上的面巾已經被扯掉,晃晃悠悠的掛在魏祁手裡。

楚瑤趕忙伸手捂住了鼻子,又大又圓的眼睛瞪得圓鼓鼓的,像是要一口把魏祁吞了。

魏祁也沒想到會忽然變成現在這樣,拿着面巾正尷尬,就看到她露出來的紅鼻頭,像極了阿佑冬天堆雪人時給雪人用來當鼻子的那截胡蘿蔔。

偏偏楚瑤膚色又很白,說句欺霜賽雪也不爲過,所以看着就更像了。

楚瑤多少年都沒有這麼狼狽過,撐着身子坐起來,一手捂着鼻子一手把自己的面巾扯了回來,狠狠地瞪了魏祁一眼,站起身來轉身就走。

走出沒兩步卻聽到身後傳來壓抑的低笑,氣的轉過身就朝魏祁踢了一腳。

魏祁常年習武,本能的把這隻腳抓住,一把握住了她的腳踝。

楚瑤沒踢到人,自己還被人抓住了腳踝,若非青青在身後扶着,只怕又要摔下去。

她用力的想把自己的腳收回來,魏祁卻抓得緊,晶亮的眸子一眨不眨的看着她,見她即便是掙扎的時候,仍舊不忘緊緊捂住自己的紅鼻頭,越發覺得好笑。

直到擔心再這樣下去會把她的鞋襪脫下來,他才冷不丁鬆開了手。

腳上的力道忽然沒了,楚瑤向後一歪,跌在青青懷裡,站穩後再次瞪了魏祁一眼,卻又拿他沒什麼辦法,只能轉身噔噔噔的走了。

魏祁雖然看上去還是平日那副樣子,但嘴角還是忍不住勾起,帶着一絲惡作劇得逞的快意。

直到楚瑤走了出去,他才發現房中衆人鴉雀無聲,且都一臉詭異的看着他……

世子這是……調戲了公主吧?

作者有話要說:  注1:京劇《借東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