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漫長得沒有盡頭。
離音赤身躺在地上,地磚冰涼徹骨,火盆只剩下一絲微薄的涼意,她渾身冰冷,只有臉和下身火辣辣地痛着。窗外月涼如水,稀薄的月光落在她的身上,彷彿在她渾身上下的傷處細密地灑滿了鹽。她覺得痛,卻又知道那痛只是心中的錯覺。身體是麻木的,就連手指頭都沒有辦法動一下,她根本就感覺不到身體的痛。
牀下的腳踏就在她眼前不遠的地方,離音知道只要想辦法挪動一點點,就可以摸到牀,就可以至少夠到一牀被子,那樣就不會這麼冷了。可她做不到,她的身體不受自己的控制。從醒過來到現在,月光已經從腳邊挪到了頰邊,她卻覺得自己一定是被凍結在了時間裡。星移斗轉,日升月落似乎是另一個世界的事情。而她只能躺在涼薄如水的月光裡,等着凝固了的長夜慢慢過去。
噩夢比夜還要漫長。
離音的臉貼在地磚上,耳朵嗡嗡作響,她的眼睛,臉頰,嘴脣都腫得不成樣子,看東西也只能透過眼睛的一條縫去看。但這已經很好了,比起昏厥前沒休沒止的凌虐,現在這樣讓她一個人安靜地躺在黑暗中已經是無比的慈悲。
她試着動了動腿,疼痛從下身傳來,酸澀直衝到喉邊,令她想張嘴嚎啕,然而除了如垂死野獸般的喘息,她什麼聲音都發不出來。她艱難地閉上眼睛,不敢相信一切竟然發生在她的身上。慘痛的記憶隨着身體的疼痛潮水一樣涌來退卻復再涌來。她的劈裂的指甲死死摳着磚縫,讓指尖的刺痛維持着自己的清醒,害怕一旦睡去,就被捲入噩夢,再也醒不過來。
她用盡最大的努力,張口咬在自己的手背上,想象着自己是咬在了那人的身上。血滲進了口中,血腥味再一次刺痛了她,但這次還帶着快意。那件事一幕一幕地往復循環,沒有終結。
他撕扯她的衣物,將她摔在地上,在她用指甲去反抗的時候一巴掌打得她兩眼冒星。離音從來不知道自己有這麼大的力氣,生生將他從自己身上推開,她想逃,被他一拳打得癱在那兒動不了。他撕裂了她的身體,將恥辱永遠鐫刻在她的身上,疼痛和羞恥將她淹沒在黑暗裡,傾覆了全部的世界。
血順着手背流下去,順着磚縫蔓延。她鬆開口,看着手背上觸目驚醒的傷口,咧嘴笑了起來。
身體漸漸恢復了知覺,她忍着疼痛翻身,望着屋頂發呆。寒冷和疼痛幫助她保持清醒。她突然留意到自己一滴眼淚也沒有流過。他在她身上撞擊,揪着她的頭髮不停地說:“哭啊,你哭給我看啊……”她卻始終流不出眼淚來。
她的思緒突然飄飛,想起了當初公主離開時也是一滴眼淚也沒有。她一直以爲那是因爲公主太堅強,再沉痛的苦難也打不倒她,直到現在才明白,太深重的痛苦是流不出淚來的。只要還想活下去,就不能浪費氣力在這種無謂的事情上。
離音幾乎要咬碎了牙,才找到力氣伸出胳膊將不遠處被撕破的一件深衣拉過來,蓋在自己的身上。要活下去,就不能等着別人來救你。很久以前公主曾經與她們討論過這樣的話題,如果遇到了危險,怎樣才能活下去?樂姌說要帶着強壯的侍衛在身邊;珍色說化解危險,讓危險無法傷害到自己;晗辛說如果必須要面對危險,就要做好活不下去的準備;離音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她從來沒想過這樣的問題,考慮半天說要大聲呼救。那時公主顯得頗爲憂慮,說她不擔心其他三人,只擔心她。公主告訴離音,要活下去,只能靠自己,即使有救星來,前提是她不能在救星趕到之前死了。
離音慘痛地笑了起來,那時的自己如此天真,連這樣簡單的道理都聽得似懂非懂。原來她被留在身邊,只是因爲自己是最蠢的那一個麼?
也不知是從哪裡來的力氣,她竟然用雙臂支撐起了身體,想辦法夠到了牀前的腳踏。的身體仍然被麻木與痠痛中糾纏,她卻漸漸找到了控制的辦法。與其躺在地上等着被凍死,不如忍受這令她深刻憶起羞辱的疼痛,活下去才能等到龍霄回來,纔有機會報仇。
她費盡氣力,終於爬到了牀上,甚至注意到了牀上的被褥全都用了紅色。她倒進綿軟的牀褥裡,扯過錦被將自己緊緊地裹了起來,毫不介意這牀褥顏色的寓意。一切的細節和隱喻對她來說都無關緊要。她終於理解了公主臨走時散淡的笑容。有些包袱背不動就要拋卻,即使是公主也得變成另外一個人去生存,何況是她離音。
錦被帶來的溫暖讓她開始漸漸顫抖。原來寒冷是因爲知道了溫暖的感覺纔會有殺傷力。她一直到這個時候才能放任自己去想起龍霄。想起那個對她小心呵護,體貼關懷的男人,所有美好甜蜜的過往,都像是前世的記憶,遙遠而朦朧,而她已經不再是從前那個人了。
不知道是不是溫暖帶來的幻覺,離音覺得黑暗像是在悄悄地褪色,窗外傳來了細碎的腳步聲和悄悄的人語聲。有人推開門縫窺測了一眼又匆匆離去。紅燭淚殘,熏籠無煙,滿室的狼藉像是在替她展示羞辱。離音一動也不敢動,覺得自己就像魚市上任人挑選的魚,離了水,枯竭地喘息着,彷彿誰都能過來戳她一指頭,或者翹着手指頭把她拎起來抖一抖,挑剔地從裡到外地審視她被侮辱的成效。
原來要活下去並不是咬緊牙關就可以的。她心頭如火碳滾過,灼燒得四肢百骸都痠痛刻骨,明白除非自己先將自己凌遲了,否則就逃脫不了被人一片片割下來生吃的命運。她閉上眼,索性不去理睬各種窺視。
天色不知不覺間大亮,有人悄悄進來,又悄悄出去。離音聞見了飯菜的香氣,但她沒有力氣下牀。當別的痛苦減輕之後,才愈發地察覺到下體的不堪。她還沒有強大到可以面對那裡的傷勢。她渾渾噩噩地發起燒來,抑或是之前的病情根本就沒有好轉過,只是因爲更痛苦的經歷讓她忘記了。
不知又過了多久,有人端着熱水,拿着藥膏來到她的身邊。她昏昏沉沉地察覺到身上的被子被人掀開,聽見女人細碎的驚呼,沾了熱水的布巾落在她的背上,略燙的溫度卻讓她莫名地安心。
“這是怎麼弄的,怎麼搞成這個樣子?”女子小聲地問,手下輕柔溫和,爲她圖上一種藥膏,清清涼涼,像是帶着龍腦的香氣:“你又病着,何必跟自己過不去呢,搞成這個樣子,吃虧的只是自己而已。”
離音突然揮手打掉她手中藥膏,拼着力氣從牙縫裡擠出一個字來:“滾!”
女子愣了一下,默默轉身走了。
離音冷笑連連,繼而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再醒來時,屋外的光線大亮,她只能看見地上已經被收拾過,散亂的衣物血跡污漬都被清理乾淨,腿間的灼痛減輕了很多,有一種冰涼的觸感,似是上過了藥。門推開,一雙女子的腳從外面跨進來。離音擡頭冷冷看着她。眼前是個二十歲出頭的女子,一身婦人打扮,身着淡綠色襦裙配黛色半臂,看樣子也是府中的姬妾。
“你醒了?”那女子倒是對她冰冷的目光不爲所動,來到牀邊先探了探她的額頭:“給你擦洗的時候才發現你燒得很厲害,說是去請大夫,回來的時候你就已經暈過去了。”
心頭一陣恐慌閃過,離音問:“大夫……來過了?”出聲才發現喉嚨幹痛得幾乎說不出話來。
“已經走了……”她似乎看穿了離音的恐懼,柔聲安慰:“你放心,他只查了你的脈,別的什麼都沒看見……”
那種被人揭穿瘡疤的惱怒再次襲上來,她索性閉上眼不去理那女子。
那女子卻對她的敵意毫不介意,笑了笑,說:“我姓柳,孃家姊妹排第二,你叫我柳二孃便是。”她聲音始終溫柔,有一種說不出的燙貼舒服,即便是離音心情激盪愁苦,也不知不覺地被她安撫下來。
柳二孃問:“要不要吃點兒東西?”
離音搖了搖頭,仍舊不肯說話。
柳二孃想了想,在牀邊坐下,輕聲說:“說不定你想知道,剛纔聽說公主府那邊來人了……”
離音睜開眼,脫口問道:“是誰來?是來接我的嗎?”
柳二孃一愣,和顏寬慰她說:“沒事,你安心住下,文山侯他不是壞人……”
離音眼中剛剛亮起的一點點光亮黯淡了下去,柳二孃說的又尤其不入她的耳,遂冷笑了一聲:“不是壞人?哼。”言罷扭過頭去,再不去理她。
柳二孃被晾在一旁,怔了怔,嘆了口氣輕聲出去。
離音卻被剛纔那一瞬間的衝擊得幾乎無法呼吸。她爲自己還抱着愚蠢的希望感到羞恥,也爲旁人的冷漠而齒冷。她不知道公主府來的是誰,也不知道他們是爲什麼而來,但是難道公主府的人沒有把她接回去的打算嗎?旋即她又狠狠罵自己愚昧。人家既然將她送到了虎口裡,又怎麼會還把她接回去。她的癡心妄想和天真的期盼是害她到這個地步的元兇,自己卻仍然抱着那一點可憐的期盼不肯放棄。
“離音,你是個傻子!傻子!你這樣不如去蠢死好了,反正蠢到這個地步是活不下去的!”她狠狠地掐自己的胳膊,狠狠地詛咒自己,不這樣就無法消解籠罩着她讓她無法呼吸的羞愧。全然沒有留意到有人悄悄來到了身後。
“你這樣會掐淤的,我可不會承認這是我做得。”
一個聲音從身後響起,驚得離音猛地坐了起來。
撕裂的疼,沒有休止的凌辱,一切慘痛的記憶皆因這個聲音的主人而起,而此時,他站在牀邊,手裡拎着鸚鵡架子,居高臨下垂目看着她,倒像是來救苦救難的菩薩一樣,說着體貼的話:“何必傷了自己?心裡不痛快,我這兒多得是瓶子讓你砸。”
離音如見鬼魅,全不顧渾身的痛,騰地一下坐起來,飛快地退到牀榻的最裡面,驚慌失措地瞪着他:“羅邂,你還想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