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延宮中哪裡容得她橫衝直撞,幾個內官得了太后的示意,手下毫不客氣,幾個人過來推肩攔腰,不着痕跡地將永嘉請出了居延宮。
永嘉已經不知道自己該如何反應,腦中紛亂成了一團亂麻。太后的話言猶在耳,不斷地迴響:人人都知道的事情,只有她不知道。得不到的纔是最好的。
因爲得不到,所以會珍惜眼前所能擁有的,永嘉一直知道龍霄的習性,只是從沒有想到會被人如此利用。如果永德已死,龍霄對離音的顧念便是他對故人的念舊;可是如果永德沒有死,如果一切都是個騙局,如果永德一直與離音和龍霄還有聯繫,那將離音白白送給了龍霄的她豈不就是天底下最大的傻子?
阿繯和阿瑤不知何時過來,一左一右攙扶着她,語氣擔憂。“夫人,咱們回去吧。”
“回去?”永嘉茫然地跟着重複了一句,突然覺得好笑:“回哪兒去?”
“回家呀。”阿瑤最快,脫口回答。
“回家?”永嘉低頭細細思索,卻什麼也想不明白。她有些迷惑,腦中像是籠罩了一層雲霧,眼前一片混沌,看不明,聽不清。心在狂跳,耳邊只有心臟鼓譟的聲音。
這是她一生中第二次有這樣的感覺,第一次是出嫁前的那個夜裡,羅約被仗斃在明廬門前。她如野鬼幽魂一樣困守在自己寢宮外的庭院中,冷月悽霜,寒意徹骨,在靜謐無聲的深宮中,偏偏幻聽出了他受刑慘呼的聲音。那呼聲伴隨她很長時間,讓她幾乎以爲自己是親眼看見了他被仗斃於階下。直到很久之後永德告訴她,羅約死前一言不發,含笑而終。
永嘉又疑惑了起來,也不知究竟哪個纔是真的,是她耳邊盤旋了很久的慘呼,還是永德轉述的話。
“那個撒謊精!”永嘉咬牙切齒,五臟六腑都在抽痛,“她是個騙人的妖精。”從小她就這麼罵她,姐妹從未相容過,也不知爲什麼到她死了卻只記得了好。
“得不到的纔是最好的。”太后的聲音像蛇一樣纏繞在腦中,冰冷溼滑,陰毒蝕骨。
“都是自己想象的。”永嘉苦笑,她一直生活在自己編織的假象中,想象着父皇也疼愛她,想象着羅約的慘呼,想象着永德已死。
她真的死了嗎?
永嘉茫然四顧,只看見阿繯和阿瑤擔憂的臉。
突然聽見身後有人問:“你怎麼在這兒?”
永嘉回頭,卻是羅邂。
月色下,永嘉的臉色白得嚇人。羅邂皺眉看着她,問:“你是怎麼了?”
永嘉怔怔瞧着他,突然問:“羅邂,我問你,他死的時候,究竟是含笑而逝,還是慘呼着死去的?”
羅邂起初不明白,見她神情有異,不由自主地後退一步,和她拉開距離。永嘉卻以爲他要走,一把拽住他,急切地說:“你告訴我!”
“你問誰死的時候?”
“你三哥!”
羅邂呆住,想不到她在這個時候突然問起來,慘笑了一下:“我怎麼會知道?那時我全家都被囚禁在府中。”他頓了頓,又說:“只是仗斃那種刑罰,怎麼可能含笑而逝?”
永嘉如遭雷擊,整個人呆住,良久才苦笑了一下:“果然,我就說,誰會那樣死呢。那個騙人精。”
“騙人精?你說誰?”羅邂仍舊不明白來龍去脈,皺着眉頭已經不耐煩:“宮門馬上要下鑰,你到底出不出去?”
永嘉全然聽不見他在說什麼,拽着他的袖子不肯鬆手,一味地問:“羅邂,你告訴我,她到底死了沒有?”
“誰?我三哥?他早就死了……”
“不,我是問……阿丫!”永嘉幾乎是咬着牙吐出這個名字。
羅邂面色一變,擡頭見一旁的阿繯阿瑤都一臉茫然,全然不明所以,一把扼住她的手腕:“你跟我來!”
阿繯阿瑤本想追上去,卻被羅邂身邊兩名明光軍攔住。阿繯虎起臉呵斥道:“你們要幹什麼?”
那兩名明光軍卻不理睬,目視前方,挺胸擡頭,推也推不動,她們想要繞過卻比不過人家步子大,始終被攔住不能前行。阿瑤嘆了口氣:“算了,稍等會兒吧,他們倆只怕有話要說。”
阿繯猶自不解,她與主人同仇敵愾,也不喜歡羅邂,撇嘴道:“跟他有什麼好說的?”
阿瑤拉住她的袖子微微搖了搖頭,阿繯這纔想起他們是在禁宮之中,行事說話要萬分小心,只得作罷。
羅邂拉着永嘉來到附近一處無人的宮苑中。皇帝年幼,永德失勢後太后將先帝的一些嬪妃打發去了尼寺,皇宮之中越發冷清荒涼。大片的宮苑無人居住,索性閉鎖宮門,撤走宮人。到了夜裡也沒有人上夜值守,望出去大片大片都是荒涼漆黑的一片。
永嘉認得這裡是曾經住着謝貴人的鶴鳴閣。謝貴人是先帝在時拔擢的最後一位宮妃,年紀比永嘉還要小一歲。永嘉見過她一面,溫婉寡言,彈一手好琵琶。想來也是被太后送去了尼寺,如今這裡人去樓空,蔓草野藤佔據了庭院,當初養在這裡的兩隻仙鶴也不知飛去了哪裡。
永嘉自問從來不是傷春悲秋之人,此時看着滿目漆黑衰敗的庭院,卻覺得心中全是悲涼。呆了半晌,忽覺寒風驟急,腦中勉強清楚了些,這才發現方纔被趕出來的時候太過匆忙,身上的風氅也沒有穿,只覺手腳冰涼,也不知是心中太過驚怒,還是因爲太冷。
羅邂拉住她的手臂,驚詫地問:“抖得這麼厲害?你冷?”說着解下自己身上的大氅要給她披上。
永嘉厭惡地將他的手打開:“別碰我!”她後退一步,躲開羅邂的掌控,卻一連串地問:“羅邂,當初是你帶着聖旨白綾去見她的。她是死在你面前的,是你親手將她埋了的。這件事你最清楚,她死了沒有?到底死了沒有?”
羅邂沉默了片刻,反問:“你希望她是死還是沒死?”
永嘉一怔,心中越發虛冷起來:“你這話什麼意思?到底是死是活,難道還沒有個準話嗎?”
羅邂笑起來,笑意在寒冷的月色下顯得無比陰沉:“你與永德自來不睦,倒是她死後你這姐妹之情讓所有人都爲之動容。但這姐妹之情究竟是因爲本來就在你心中一直沒有表現出來呢?還是因爲她已然死了你才能如此深情呢?她在時處處壓你一頭,你連被和她放在一起比的機會都沒有,甚至連長公主這個封號也要到她壞事後才能封上。人們說起長公主只知有永德而不知道有永嘉,這難道不是你的平生恨事?”
永嘉頭一次被人如此無情地拆穿心底深處早已潰爛成疾的痛點,一時間驚怒交集,卻連反駁的餘地都沒有,太過震驚之下,瞪着羅邂半天只能說出一句無比蒼白虛弱的話來:“你胡說!”
“是胡說嗎?”羅邂冷笑,仍舊不留情面,“她死了,你卻突然成了她的好姐妹,接收她的侍女,爲了她不惜與琅琊王太后爲敵,是突然憶起了她的好呢,還是發現死了的永德成了照亮你的燈火?我聽說你要把離音許配給龍霄,現在就連他也對你感恩戴德吧?只不過離音身份特殊,如果讓人知道她是永德身邊舊人,旁人要追究起來,你是護不得她的周全的吧。用一個隨時能賣出好價錢的離音,來交換龍霄身邊的其他妻妾,從此你一人獨佔武都侯,”他笑了一下,“看起來你的心機一點兒也不比永德差,旁人一直都看錯你了。”
永嘉臉色蒼白,一連串地說:“你胡說八道,全都是胡說。羅邂,你自己陰毒狠辣,便將別人也都想得如你一般麼?我與阿丫雖然自小爭鬧不休,但親生姐妹的感情你壓根不會明白。什麼趕走姬妾,我要吃醋嫉妒,哪裡用得着這些手段……”她說到這裡突然醒悟,寒意透骨而出,問道:“我府中的事情,你怎麼會知道得這麼清楚?”
羅邂笑了笑:“不是隻有龍霄滿城皆有耳目。再說,龍霄跟離音玩的那些花樣從來也不避諱人,那天夜裡兩人定情,多少羽林軍的人在看着,怎麼,你不知道?”
永嘉咬着下脣,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冷笑道:“羅邂,我知道你想挑撥我跟龍霄,我勸你別費心思了。我跟龍霄五年夫妻,一起走過無數風波,不是你那點兒伎倆能挑撥開的。”
“你跟龍霄還用得着我來挑撥嗎?”他像是聽到了最好笑的笑話,“我還真沒見過像你們這樣離心離德相互背離的夫妻。他與永德之間的曖昧到底也沒說清楚吧?把離音弄回自己府裡是誰的主意?你的還是他的?如果我告訴你,永德是他親手救出來送到北朝去的,你大概也不會太吃驚吧?”
永嘉心頭沉涼宛如寒冬深潭的水底,冰冷陰暗,幾乎就要令人窒息。羅邂再說了什麼她都聽不見了,耳中反覆響起的,只有那句話:永德是他親手救出送到北朝去的。
“這麼說是真的”就像是被沉進了寒潭,徹骨的陰寒之外,她聽不見也看不見,只有自己艱難的呼吸聲和幾乎要碎裂的心跳聲充斥在整個世界裡。“他知道,離音也知道,他們卻一直瞞着我。讓我以爲她已經死了。”她咧了一下嘴,也不知道是在哭還是笑,茫然擡頭四顧,忍不住大口地吸氣,彷彿不這樣就要窒息而死一樣:“原來我纔是最傻的那個人。”
“其實你很聰明。”羅邂目光一直停留在她的面上,適時出聲,將她從牛角尖里拉出來:“你只是太輕易相信別人。你講他們當親人,他們卻將你當傻子,人世間就是這麼不公平。”
永嘉抓住最後一絲理智,看着他冷笑:“這話你說出來不覺好笑嗎?永德怎麼對你的?”
“她又是如何對你的?”他毫不遲疑地補上最後一擊:“所以你怎麼做都是理所應當。你本就不比她差。”
永嘉擡眼看着他,眼眸中全無光彩,只是極淡地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