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彎新月掛在陰山頂上。金都草原的秋夜寒意凜冽,金耳湖畔篝火宛如星光,一點點地佈滿了草原。
這是賀蘭部千百年來流傳下來的習慣,每當新月升上陰山的山頂,族人總要燃起篝火,烹羊宰牛,巫師祝禱,少女起舞,男人們舞弄弓箭,大口喝酒,大塊吃肉。
晗辛遠遠看着篝火旁歡笑起舞開懷暢飲的人們,心頭卻如同秋天的草原一樣,逐漸枯黃乾涸了下去。
平衍已經清醒過來,阿佳正帶着人爲他的傷口換藥。這本該是她來做的事,可是晗辛發現自己並沒有自己想象的那樣堅強,她竟然沒有去面對他斷肢的勇氣,看着血肉模糊,半截白骨露在外面的斷腿,一時間竟然覺得胃中翻江倒海似得翻涌,竟然再也無力抵擋,扭頭奔出帳外嘔吐了起來。
阿佳一言不發地接過了所有的工作。晗辛心中感激,卻連去問一句的力氣也找不到。
遠處的笑聲一陣陣傳來,那麼遙遠,彷彿她在地獄看着人間,從此也只能遙望而已。
身後響起了腳步聲,晗辛不用回頭也知道是阿佳來了。她知道該去問平衍的情況,甚至全身都因爲渴望得知他的消息而隱隱作痛,卻發現自己連擡起頭看向阿佳的力氣都沒有。
好在阿佳已經在她身邊坐下,似乎清楚她心中的糾結焦慮,說:“他還好,大夫說死不了了。你救了他。”
晗辛想發問,嗓子痛得像是被一把匕首攪動,除了低下頭看腳邊的枯草,什麼也做不了。
阿佳問:“你不去看看他嗎?”
風吹動了晗辛腦後的散發,看上去倒像是在搖頭。阿佳嘆了口氣:“你不敢去見他?”
“他……還好嗎?”風很大,她的聲音還沒出口就被吹散了。
之前的一意孤行,不計後果到了這個時候都成了後怕。晗辛發現自己腿軟得站不起來。但她知道自己並沒有太多時間。
果然,阿佳再次開口時,語氣中滿是譏諷:“怎麼,不敢去見他了?不敢告訴他是你假傳他的意願,鋸斷了他的腿。”
“我是爲了救他的命。”
“丁零男人的命,不該是這樣殘缺。”
這樣的指責反倒令晗辛找到了力氣,她緩緩轉頭,見阿佳正盯着自己,那樣仿若秋夜中孤懸冷月一般的目光,居然在她心底注入了一絲力量。她緩緩地問:“七郎現在到底如何了?”
“你爲什麼不自己去看看?”
“好,我去。”她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支撐着身體站了起來,緩緩走向穹廬。
平衍仍然瘦得脫形,居然能靠在錦裘隱囊上閉目養神。聽見門口的動靜睜開眼,看見了晗辛,要過了一小會兒,似乎才醒悟過來,說:“我夢見你了。”
晗辛強忍着淚水,扯出一個笑意來:“當然,你說過。”
“不。”他吃力地搖頭,“我夢見我快死了,你來看我,你說決不讓我們只剩下魂魄相逢。”
她捂着嘴哭起來,平衍於是明白了,輕聲問:“不是夢,對吧?你真的來了,你說不讓我去死,所以我到現在還活着。晗辛,你究竟做了什麼,竟然連天命都能違抗?”
她心頭狂跳,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只能癡癡盯着他,彷彿這是她最後的機會,最後一次魂夢癡纏。
平衍嘆了口氣,有些艱難地伸出手:“過來。”
她毫不違抗,腳下發飄地走過去,將手交到他的掌中。他緊緊握住,力氣超出了她的意料,同樣是虛弱,瀕死和活過來是完全不同的。晗辛終於還是抑制不住地落下淚來。即便只是爲了這樣的交握,便是要下地獄她也無悔。
平衍說:“晗辛,我的腿痛得很,可是有你在身邊,我卻一點都不覺得難捱。我恍恍惚惚似乎昏睡了很久,我夢見你來看我,夢見你抱着我哭泣,我就想,如果有機會能活下去,我就不跟你吵架了,不讓你再流淚,晗辛,你等我傷好了,我帶你去見晉王,咱們給你編個身世,晉王定然不會追究的。”
晗辛已經做足了準備要迎接他如雷霆般的憤怒,然而這番話卻說得她完全怔住不知所措。過了好一會兒才能做出一丁點反應:“你的腿……疼?”
“是啊。就是受傷的那條腿。”他剛纔說了許多話,已經耗盡了力氣,將身體靠在隱囊上,連擡頭的氣力都沒有,“你幫我看看,怎麼感覺和以前不一樣。以前是火燒火燎的痛,如今卻不一樣,像是……像是……”
晗辛不忍心再聽下去,含淚點頭:“好,我看看。”她掀起蓋在他下身的錦裘,觸目便是他密密實實包裹起來的斷肢。兩位大夫處置得當,傷口包紮得乾淨整齊,晗辛看不出異樣來,便伸手探了一下:“看着一切都還好。”
他突然悶哼了一聲,又戛然而止,渾身一震,隨之而來是如長夜般的沉默。
晗辛將錦裘仔細又給他蓋好,回到他面前,擠出笑容寬慰道:“你放心,一切都好。”
他一時沒有說話,仍舊握住了她的手,手指在她的指骨間細細摩挲,良久才問:“我總覺得自己斷無再活下去的可能,爲何到現在仍在?”
晗辛心頭一緊,再也說不出話來,沉沉低下頭去。
平衍夾着她的手指,驀地用力,緊緊絞住:“晗辛,回答我!”
疼痛鑽心,冷汗登時從額頭上滾落,卻逼回了她的淚水。“七郎……”
“說!”他的聲音益發嚴厲。
“七郎,我不能看着你死。明明有活路,我不能讓你死。你若是因此惱我恨我,我都認了,只要你活着,別的我都不在乎。”
他無動於衷,只是問:“你把我的腿怎麼了?”
她咬了咬牙:“壯士斷腕就是爲了活命,你……”
他的手猛地鬆開她,不顧一切掙扎着去夠自己的傷腿。晗辛連忙攙扶住他,眼看他伸盡了手臂卻仍然差着半分,知道事情是躲不過去的,既然到了這個地步,任何逃避都沒有意義,便橫下心扶着他的手臂,幫他將手臂伸到了傷腿的膝蓋上,然後放開手,等待着他的裁決。
平衍的手順着自己的膝蓋向前摸,卻一下子探了個空,彷彿從高嶺之上跌落山崖,整個人都失去了支撐,向前撲倒。
晗辛連忙過去攙扶住他,讓他將身體的力量倚靠在自己身上,低聲哀求:“七郎……”
平衍的聲音都繃緊了,用自己也察覺不到的高亢嗓音問:“我的腿呢?爲什麼摸不到了?”
晗辛不答話,硬着頭皮擡起頭朝他看去。電光火石間兩人目光相觸,又各自像是無法承受這樣的煎熬,飛快挪開。平衍的手不知不覺間緊緊攥住了蓋在腿面上的錦裘,半晌只能問出一個字來:“誰?”
一個字也足夠多了,晗辛心如刀絞,卻知道這是個她必須去面對的問題。她在他面前蹲下,仰視着他的面孔,“我做了不可饒恕的事情,他們本不願將你的腿截去,是我,謊稱你的意願,不如此就無法救你的命。如果晉王因此降罪,一切罪責都在我的身上,七郎,我爲了留住你就只好傷你至此,讓我補償你。我還有個消息要跟你說……”
他盯着她,一瞬不瞬,有一瞬間晗辛以爲他會撲上來咬斷她的喉嚨。但是終究,在長久的沉默之後,他終於轉過頭去,清淺地“哦”了一聲。
“哦。”他這樣說,這是他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
從那以後平衍就再沒有主動跟晗辛說過一句話。晗辛爲他擦身換藥,他也不拒絕,只是冷冷看着她,讓如何配合就如何配合。甚至當晗辛給他餵食時,他也不瞬目地盯着她,一口一口將她送到脣邊的東西吃下去,用力咀嚼廝磨,讓晗辛有種他是在撕咬自己血肉的錯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