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宗就正在盯着身邊的女人出神。身下到處都是一夜荒唐的痕跡,衣物凌亂地拋在牀下,被褥堆在腳邊,牀幔只有一半放下,另一半晃悠悠掛在黃銅鎏金的鉤子上,還在無風自揚。牀單早已經皺得不成樣子,被那個女人卷在身下,與兩條雪白的大腿糾纏在一起。她的右腳腳踝繫着一個銀質的鈴鐺。平宗的目光順着她的腿向上看,白皙滑膩的肌膚比外面的雪色還要刺目,她趴伏在牀上,腰肢柔軟纖細,從臀到肩形成好看的起伏線條,圓滑的肩膀一半裹在綾緞牀幔的後面,烏黑的長髮披散,遮住半張面孔,卻遮不住她又長又翹的睫毛。
平宗順手撥開她頰邊的髮絲。天光落在她的頭髮上,形成一層近乎深紫的光暈。她臉上還帶着沒有完全褪去的潮紅,感受到他從頭髮滑落腰間的手,貓兒一樣睜開眼,衝平宗露出個慵懶的笑意來。
“你是誰?”他欺身過去,趁着她翻身整個人覆在她身上,手遊走在她的胸前,貼近耳邊低聲問。
她卻狡猾地躲過他的挑逗,小魚一樣從他懷中滑了出來,扯過緞被蓋住身體,“我?我就是我。”聲音嬌慵,還帶着歡愛過後特有的暗啞,聽得平宗心頭貓撓一樣騷動不安。
“是問你的名字。”他哪裡容她逃脫,握住一隻白玉一樣的腳踝,順着小腿肚細細密密地親吻,一邊鍥而不捨地追問:“你叫什麼名字?”
“一定要有名字嗎?”她似乎有些不以爲然,卻也並不再堅持,目光落在窗外積雪的屋頂上,說出自己的名字:“初雪。我的名字,叫初雪。”
“姓什麼?”他並不滿意,一定要弄個明白。
有那麼一瞬間,她的表情變得透明,但隨即那種慵懶的笑意又回來,眼波流轉,手從他的臉頰一路輕拂到胸膛前,手掌按在他心跳的地方,淡淡地說:“沒有家的人,也沒有姓。要不然你幫我想一個吧。”
他於是哈哈笑了起來,“這樣倒是灑脫。不如就姓玉吧,像玉一樣溫潤誘人……”話到後面變得含混,他忙着去品嚐像玉一樣溫潤的肌膚,有些無暇他顧。
她摟緊埋在自己頸側的頭,手插進他的頭髮裡,咯咯地笑,像個耐心的主人縱容寵物與自己的親暱,聲音卻出奇地冷靜:“我姓葉,樹葉的葉。”
但主人不會一直耐心下去,她只給了他一小會兒時間,隨即便推開他,翻身下牀,腳踝上的鈴鐺響個不停。平宗不滿足,抓住她的胳膊問:“你去哪兒?”
葉初雪回眸一笑,長髮落在肩上,越發襯得她膚色如玉,“去嫁人。”
晉王平宗遇見這個女人,是在長樂驛。
長樂驛距離昭明五十里地,平宗帶着親衛巡視沿江各處佈防已經出來了半個月,昭明是最後一處關防。天氣漸冷,按照計劃,這次巡視完後,他就該將駐蹕轉移到龍城去。北方嚴寒,入冬前有太多的事務要處理,身爲北朝的攝政王,軍政大權都在他一個人手中,很多事情卻不得不親力親爲。
平宗少年時是軍旅出身,此後雖然高官顯貴,養尊處優,卻始終保持着軍人的幹練風格,巡視佈防照例不用車駕,只帶着一百二十名賀布親衛縱馬奔馳在長江防線上。丁零男兒,各個都是天生的騎手,攝政王麾下自然都是最好的天都馬,日行百里毫不在話下。他們一大早從臨川出發,計劃在長樂驛休息,要趕在天黑前到達昭明。
那個女人就出現在長樂驛。
一羣漢子都又累又餓,鬧哄哄在館子裡吃着羊肉湯餅,平宗自然不跟他們一起,但也只是用屏風圍出個隔間來,讓兩個親隨伺候吃飯。吃的東西也沒有太大不同,照樣是羊湯麪餅,只不過裝羊湯用的是細瓷碗,麪餅被切成了整整齊齊的菱花形狀,盛在盤子裡送上來。驛丞幹了一輩子,眼睛毒得很,雖然不知道他的身份,但光看這陣勢也知道是個得罪不起的人,專門命人溫了酒給平宗送來。平宗卻自律甚嚴,這一趟出來約束這幫親衛白天不能喝酒,自己自然也不能破戒。
“楚勒,去把酒退了,咱們不喝。”他埋頭喝羊湯,頭也不擡。
驛站小二手足無措,連忙解釋:“這是我家驛丞大人額外送的,大人……”他囁囁喏喏有些說不下去。
平宗擡頭看了他一眼,知道是怕回去被上司責罵,衝楚勒使了個眼色。楚勒會意從懷中掏出兩枚銅錢,拇指一彈拋給他:“接着。”
小二驚喜,連聲道謝。
突然聽見有個女人笑道:“好酒不能溫兩遍,退了豈不可惜。”
原本熱鬧的外間突然變得鴉雀無聲,只有一隻鈴鐺,隨着腳步起伏輕輕響動。那個女人就這麼赤着腳,披着發,帶着她腳踝上的鈴鐺,穿過一百二十個漢子火辣辣的目光,走進了平宗那個小小的隔間。隔間裡只放着一個矮几,平宗趺坐 在幾後,眼看着這個長衣飄飄的女人走到矮几的對面側坐下,身子軟軟地靠在矮几上,笑眯眯地問他:“將軍這酒要是不喝,可不可以賞了我?”
最先反應過來的還是楚勒,他和另一名親隨焉賚幾乎同時動作,一起撲上去把那個女人架開喝問:“你是什麼人?哪兒來的?想要幹什麼?”
平宗眯着眼不動聲色地一邊瞧着她一邊吃湯餅,外面的賀布親衛聽見裡面的動靜纔回過神,立即涌過來十好幾個人,都被他沒好氣地揮手斥退:“吃你們的去吧,她要是個刺客這會兒早就得手了,還等你們來?”
那女人毫不反抗,一任楚勒和焉賚把自己全身上下摸了個遍,秋水一樣的眼睛只在平宗身上打轉:“還是殿下明白事理,不過是來討口酒喝,這麼大驚小怪,真讓人傷心。”
楚勒他們沒有搜出任何結果,不知道該如何處置,只能訕訕地掰住她的雙臂等待平宗發落。
“行了,她要想對我不利,只能用頭髮把我勒死。別大驚小怪的,都下去吧。”平宗打發走楚勒焉賚,又上上下下地打量她。顯然那兩個人毫不憐香惜玉,把她的胳膊給扭痛了,正帶着些微委屈的神情揉自己的肩膀。平宗拿過一隻空碗,把酒倒進去,往几上一放,“不是要喝酒嗎?還站着幹什麼?”
她挑剔地看了一眼,皺着眉:“雖然不是什麼好酒,可哪兒有用碗喝的?”
平宗呼嚕呼嚕把羊湯泡餅一口氣吃完,才淡淡地說:“軍中都是這麼個喝法。再說,是你找上門討酒喝,給你什麼你就喝什麼吧。”
她眼波流轉,似笑非笑地看了他片刻,點點頭:“有道理。”說完捧起碗仰頭一口氣把酒喝了個精光。
這回平宗輪到動容了。鄉野間自釀的酒大多粗烈,即使丁零的漢子也未必能這樣鯨吸長川地灌下一大碗去。他目光如炬,早已看出這女人手腳皮膚白細,面容保養精緻,骨骼勻細,與北方婦人絕不類同,大概猜出應該是從江南來的,倒是沒想到喝起酒來如此豪爽。
“有意思!”平宗向前用手肘支在几上,伸手撈起她一縷頭髮,送到鼻端嗅了一口,問:“酒也喝了,你還想要什麼?”
女人目光灼灼,帶着一絲挑釁:“你!”
於是便有了這一夜的荒唐。
平宗覺得自己異常大方,滿足那女人的每一項要求。爲了她甚至改變行程,當日就屯駐在長樂驛,不急着往昭明趕。然而一夜風流之後,換來居然是嫁人兩個字,看着那女人穿好衣服往外走,他氣得幾乎要笑出來。“你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