晗辛聽着心猛地一蕩,臉燒得更紅了。
平衍不用回頭也能猜到她現在的模樣,抿嘴無聲地笑了笑,終究還是在她手下安穩地睡了過去。
樂川王染疾的消息當天夜裡晉王平宗就知道了。第二日天剛亮,忽然莊子裡的人都慌亂地跑了起來,有下人跑來報告,說是晉王車駕已經到了三裡之外,很快便會抵達。平衍苦笑,對晗辛道:“你看,我就知道生病了定然會有這樣的麻煩。”
晉王畢竟非同小可,萬一也被傳染,那就是天大的禍事。平衍不敢怠慢,拖着病體連連吩咐,所有接觸過他的下人全都在各自房中緊閉不出,命人在水面上一處亭子裡撒上石灰硫磺水,他自己選在下風處坐着,給晉王留出了上風的座位。其餘人等一律不得靠近亭子,還命人提前將醫官留下的藥丸給晉王送去,請他一定要先服用了才能進別業裡來。
等到一切準備妥當,平衍要去亭子,才走到門口才覺得腿腳痠軟,力氣不濟。晗辛早就有所預料,過來攙扶住他,低聲道:“我送你去。”
“你也不能與人接觸。”平衍無奈地看着她,伸手探了探她的額頭,倒是更加顯得自己的掌心烘熱。
“我沒事。你放心吧。”晗辛扶着他往外走,一邊說道:“至少到現在我還沒有發病,都照料你那麼久了,也不怕扶着你走幾步路。”
平衍點點頭,不再說什麼。
這別業並不大,亭子轉眼就到。晗辛看着地上用石灰畫的圈失笑道:“什麼叫畫地爲牢,今日總算見識了。”
平衍沒好氣地看了她一眼,終究只是笑了笑,說:“你先回去,一時晉王走了你再出來。”
晗辛詫異道:“咦,怎麼倒像見不得人似的?”
平衍沒來由地面上一紅,板着臉說:“要不然你跟我一起畫地爲牢?”
晗辛看着地上那圈石灰印子連連擺手,“罷了,你是樂川王,我是什麼人,平白跟你同進同退,讓晉王看見了還真說不清楚。”
平衍看着不遠處山崖上飛墜的瀑布,淡淡地說:“其實也不是不能把你介紹給晉王的。”
這話一下子提醒了晗辛他之前所說夢見她是他妻子的話來,登時窘得從頭到腳都一陣燒灼。她轉身就走:“早知道就不與你說笑了,哪裡有你這樣的人,真是!”
平衍看着她的背影,不由自主就微笑了出來。他今年剛滿二十歲,十六歲時曾經娶妻,婚後三日便出征打仗,等他得勝歸回到等待他的是樂川王的爵位,和妻子難產而死的消息。那時候太年輕,在戰場上見慣生死的他甚至還體會不到悲傷,只是看着那一大一小兩座墳塋的時候,心頭有過一抹茫然。
之後平衍常年征戰在外,雖然府中也有兩三個侍妾,卻很少有見面的時候。
到了如今,平衍才發覺自己對女人其實陌生的很,竟然從來沒有過像與晗辛這樣相處過的經驗。他自己也不明白,爲什麼會夢見她,爲什麼要那樣告訴她,爲什麼願意爲了她不怕染病地將阿寂帶到這裡來,爲什麼從昏迷中醒來得知她沒有離自己而去時心中喜悅難以自持;甚至爲什麼當她不顧一切地爲他吸膿時,他心中除了感動之外,還會有欣悅之情。
凡此種種都是他從未經歷過,從未有過這樣如早春二月般乍暖還寒的心情。願意爲了她去付出,願意容忍她,願意追隨着她的身影,願意看到她的笑容。
“你笑什麼呢?”身後有人發問,平衍回神,才發現平宗不知何時已經進了亭子。他一驚,連忙起身,卻被平宗搶上一步,一把按在他的肩頭:“別起來,好好坐着。”
平衍病着,力氣不若以前,被他按住竟然動彈不得。他一低頭,見平宗已經踩進了石灰圈,大吃一驚,這才又回過味來,連忙肩向後閃,躲開平宗的手掌,急切地說:“阿兄,你不能碰我,會染病的。”
平宗笑了起來:“哪裡有那麼可怕,我沒事,你管好你自己再說。”
平衍急了:“此事不可大意,當初我也自覺強健,不肯小心,這才染了病。阿兄,你不比我,這龍城不能一日沒有你,你千萬要保重啊。”
“你若是當初能考慮這麼周全也不至於有今日。”平宗壓根不理睬他的勸說,反倒一拉他的手,兩人並肩在亭中欄杆上垂足而坐。平衍尚想拉開距離,卻被平宗緊緊拽住,半點動彈不得。
平宗笑道:“你就別跟我掙扎了。你當日好着的時候掰腕子也從來沒有贏過我,何況現在病得跟羊羔子一樣。”他打量平衍的目光中帶着憂慮:“才兩日不見,就成了這個樣子,說出去還不讓楚勒焉賚他們笑話?”
平衍這才留意到平宗隻身進來,留守在外面的只有四個賀布鐵衛,卻不見楚勒焉賚的身影。於是問道:“他們兩人怎麼不見?”
“怎麼?你怕他們倆躲清閒,染不上你的病氣?”平宗笑着打趣了一句,見平衍面帶羞愧,愈發驚奇起來:“咦,你居然也會臉紅?”
平衍被他說得擡不起頭,期期艾艾地說:“這事兒實在是我太過孟浪不小心,結果這麼突然病倒,耽誤了許多正事,阿兄,這都是我的錯。”
“人哪裡有個不生病的時候。你呀,你還沒想明白,你的問題在於自己不夠保重,明明身上帶着傷,還那麼不小心,說吧,你要救助的那孩子是怎麼回事兒?看着也就比你小個七八歲,總不會是你在外面風流留的種吧。”
平衍益發窘得滿面通紅:“阿兄別取笑我了……”他倒是對平宗已經將前因後果摸明白並不驚訝,這纔是晉王的一貫做派,只怕來之前早已經詢問過相關之人,甚至連醫官也都問過,一切掌握明白了纔會來見他。“只是幫人一個忙而已,本來也沒想到會惹出這麼大的事兒來。”
“那女人是什麼人?”平宗問得漫不經心。龍城貴戚或多或少總會有些風流韻事傳出來,他這個七弟倒是一向潔身自好,但平宗一直在考慮給他再娶一門妻子的事情。因此少不得問清楚些。
“她……”平衍苦笑了一下:“不過是萍水相逢的一個路人。我從青州前線回來的時候遇見的,她見我身上有傷,便幫我處置了一下。後來她弟弟進不了城,便來求我幫忙。”
平宗仔細問道:“她是什麼人,你知道嗎?”
“知道。都打聽過了。她是從柔然那邊逃出來的漢人……”他說到這裡卻猶豫了一下,不知該不該將晗辛逃亡的原因告訴平宗。按照常理,他與平宗本事無話不談的。但是一旦要說起這事來,勢必會牽扯到晗辛的身世。一想到這裡,初見時晗辛悽楚的神情就會從他腦中閃過。他想了想,終究沒有說下去。
平宗倒也並不特別在意,只是說:“你做事一向不需要我操心。這次的事情也不只是你生病的問題。這兩日你不在正好,龍城已經鬧起了疫病,滿城上下人心惶惶。最可惡是也不知道從哪裡泄了消息,說是連樂川王也染了病,其餘人等自然無從倖免。”
平衍吃驚地“啊”了一聲,這才知道自己這回惹的麻煩遠比想象中要嚴重的多。他惶恐地起身向平宗謝道:“都是我的錯,是我太不小心了。只是這事該如何……我確實不能在痊癒前回龍城啊。”
“當然不能夠回去,你好好養病,別惹更多亂子就好。”平宗安撫他的語氣差不多已經是責備了,只是他們兄弟自來親密無間,誰都不會介意。平宗把他按着坐下,才說:“我這不是已經來了嗎?旁人縱是再多猜疑,我來看了你,回去好好的,看誰還有話說。不過是疫病而已,施救得當總還有得治。總好過打仗,一場大火燒過去,連人帶馬都燒焦黑,成千上萬的人就那麼沒了要好吧?”
平衍心中一凜,知道他說的是幾年前的一次疏忽。平宗此言雖是安撫,卻也不乏警告的意味。平衍心領神會,唯唯諾諾地聽着。
平宗與他聊了一會兒,見他精神不濟,到底仍在病中,囑咐了幾句好好休養的話,便離開了。
平衍鬆了口氣,登時覺得渾身痠軟無力,一摸自己的額頭,果然一片滾燙。他也沒有力氣叫人,仍舊坐在原處,也不知過了多久,忽然身邊一雙手過來將他攙扶起來。
平衍側頭看了一眼,見是晗辛,竟然絲毫不覺得詫異。這女子心思剔透,舉止進退總是恰到好處。就連平宗走後他精疲力竭也能猜到。
他在晗辛的攙扶下站了起來,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我沒事。”
“沒事就好。”她答應了一聲,就像是在敷衍一個固執的孩子:“咱們回去。”
“回去。”平衍低聲重複了這兩個字,心中升起一種與她同進退的暖意來,於是笑道:“好,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