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皮被箭簇像犁地一樣劃開,一股鮮血從頭頂蜿蜒流下來,劃過崔璨的面孔,讓他的臉割裂成猙獰的兩部分。
崔璨喘了口氣,不由自主又去摸眉心。
如果不是剛纔那一低頭,只怕那支箭此刻就已經取了他的性命。
城下龍城士兵要過了片刻,才突然會過意來,一陣歡呼之聲爆發出來,地動山搖,瞬間席捲過了整個軍陣。
這歡呼聲與之前對着崔璨的呼喊決然不同。若之前那樣的呼喊是浪花潮水,那麼此時在軍中爆發出來的則是海嘯一樣撼人心魄席捲天地的轟鳴。
城垛上的大火漸漸熄滅,崔璨顧不得城垛上還散發着滾滾熱氣,也顧不得自己的髮髻被扯散,衝到牆邊向下張望。
之前平衍那一箭將軍中士氣振奮到了極點,一股不安分的燃情在士兵之間躍動。平衍目光冰涼,看向身邊的厙狄聰。
厙狄聰舉起手發令:“準備……”
身後五千長弓兵整齊劃一地拉開弓。五千根弓弦被繃緊的聲音,在夜空裡匯聚成了一種帶着威懾裡的暗調,令守城的士兵情不自禁地膽寒。
厙狄聰的手揮下去:“放!”
箭雨呼嘯而至。
崔璨被身邊人飛撲臥倒,只覺一陣涼風從頭頂身後飛過,來不及躲閃的士兵紛紛中箭倒地。一時間,城頭之上,慘呼連連。
然而這還沒有完。五千人射完箭後退,裝箭,拉弓的同時,又有五千人替換上來。
厙狄聰的手不停地舉起來,揮下去。每一次揮手都會引發一輪箭雨的攻擊。一連射了五輪,完全不給守軍任何喘息反擊的機會。
直到城頭呼喊哭號的聲音已經聽不見了,厙狄聰才終於看向平衍:“殿下?”
平衍微微點頭:“開始吧!”
大軍突然向兩邊讓開,五百名士兵擡着攻城錘衝向大門。
崔璨狼狽地爬起來,顧不上扶正自己頭上的冠子,飛快地吩咐:“查看損失,有多少人傷亡?都別慌,這只是第一步,他們就是要壓得咱們膽寒了纔開始攻城。派人去城門加強守衛,小心敵人用雲梯!”
話音未落,突然一陣巨大的震動將剛剛走了幾步的崔璨一下子又震得幾乎摔倒,旁邊侍衛連忙扶住他:“崔相小心!”
“不妨事。”崔璨推開來攙扶的手,吸了口氣:“他們開始攻打城門了。”
城下平衍目光炯炯地關注着城頭的動靜,見崔璨能迅速穩定局面,調遣軍隊對自己的攻勢進行應對,不禁長嘆了一聲:“竟然是個能文能武的人才,可惜了。”
然而平衍的青睞也不能挽回雒都守軍的頹勢,幾輪攻擊後,崔璨這邊左支右絀,漸漸無力支撐。而平衍則越來越興奮,雙手緊抓住步輦上的負手,身體前傾,雙目放光,恨不得自己去戰纔好。
厙狄聰擔心他身體承受不住,勸道:“殿下,且休息一下吧,這城遲早是咱們的。”
“不,平若的援兵正在往回趕,今日必須要一舉成功!”
厙狄聰會意,高聲傳令,號令手下再接再勵,務必一舉攻破城牆,捉拿平宸。
衆人山呼應答,氣勢如虹地向城牆發起攻擊。
崔璨倒也不慌張,鎮定地命人取來酒。他懷中藏着一個小瓷瓶,其中鴆毒計量足夠自己死十次的。他早已決心要同此城共存亡。
然而就在又一輪箭雨稍歇的間隙,意想不到的變故發生了。
已經精疲力竭的崔璨手撐在膝蓋上,微微喘息,突然發現身邊左右侍從紛紛跪伏在地上,他連忙回頭,果然看見了平宸一手執着匕首,一手拉着晗辛來到城牆上。
崔璨吃了一驚,連忙迎上去:“陛下?”他太累,來不及多想,已經轉向了晗辛:“你們怎麼來了?”
平宸冷笑連連,拽着晗辛的頭髮把她拉得耳朵貼近自己的脣邊,冷笑道:“你看看,崔璨見了你多高興。今日這場仗,有你在,就必然會精彩萬分。崔相,你看看這女人,你不是還想帶她去逍遙江湖從此終老麼?你忍心看着城破後平衍帶着她回龍城?”
崔璨從見到晗辛那一刻起就腦中一片紛亂,既不明白平宸此舉的意義,也想不清楚晗辛爲什麼會被捲進來。但平宸的話他聽在耳中卻如同驚雷一般,被震撼得做不出任何反應來。
要與晗辛江湖終老的話是當初晗辛藏在他府中時兩人私下裡說的,平宸卻知道得清清楚楚。晗辛自然不會說,那麼就只有一個可能,從那個時候起,他的丞相府中就有平宸的耳目。也就是說晗辛一直以來藏匿在自己府上的事平宸全都知道,卻又假裝什麼都不瞭解,將即將臨盆的晗辛搶入宮中,一面又仍然任用他擔當丞相之職。一時間崔璨只覺手腳冰涼,寒意從腳底一直升上來。
不論是平若還是崔璨,這一兩年來,漸漸都對平宸心存輕慢,覺得這少年帝王性情浮躁,不堪重任。然而這份心機和城府,崔璨想,即使是龍城的平宗,平衍這些人,大概都無法望其項背。
他不由自主地後退了兩步,直到腳跟碰到中箭身亡的一名守軍的身體,這才悚然回神,向晗辛伸出手去:“晗辛,你過來。”
晗辛本來木着一張臉,麻木地任平宸掌控自己,然而崔璨這話卻讓她震驚了。她瞪大眼,從崔璨目中看到了從來不曾見過的怒火,不由自主地搖頭:“別,崔相,你不能。”
崔璨咬緊了牙:“晗辛……”
平宸卻不再給他們機會,拽着晗辛的頭髮往城垛邊走去。
晗辛忍着頭皮火辣辣的痛,磕磕絆絆跟在平宸的身邊,被他一下子甩到城垛上。
平宸衝下面大聲喊:“平衍,七郎,你好好看看這是誰!朕和她都在這裡,有本事你就放箭,將朕和這女人都射死在這裡!”
平衍一下子站了起來,隨即就又因爲沒有拿捏好向前摔下步輦去。
衆人大譁,連忙去攙扶。平衍顧不上起身,大聲喊道:“住手!不得攻城,停下來!”
厙狄聰等將領也都看清了城牆上的人是晗辛,一時間都不禁嘆息。也有不明所以的將領,戰意正酣,眼看離攻破雒都城門也不過一步之遙,誰想到居然傳下一道不許繼續的命令,一時間都氣不過。也有人立即拋開部隊追到中軍來問:“到底是爲什麼不打了?怎麼回事?”
也有人指點給他看:“城上那個是王妃。”
於是就是更長時間的驚愕和嘆息,卻仍有些不甘心,還在問:“那麼,就這樣了?不打了?不是說攻下雒都至關重要嗎?皇后娘娘在上面都不該停,何況是個王妃。”
平衍所領之軍人員繁雜,不少是八部私兵改編合併而來。這些人常年在草原上橫行,眼中除了自己本部大人之外,就沒有過什麼規矩王法,說起話來口無遮攔,毫無顧忌。厙狄聰等秦王府出身的將領聽了這話氣得幾乎要背過去,只是戰事之中不能自己人先起齟齬,只得狠狠瞪他們兩眼,呵斥兩句,讓他們回去規範手下,不得違抗命令,若是王妃有任何差池,唯他們是問。
對方這才知道事情有多嚴重,不敢多言,一一凜遵。
平衍被人扶起,略定了定神,撐着柺杖站起來,舉頭看着城牆上的人影。
距離太遠,實際上他根本什麼都看不清楚。然而他看得見她的頭髮被攥在平宸的手中,因爲吃痛不得不偏着頭相就,他幾乎能感受得到她頭皮的痛。
平宸大聲喊:“七郎,你後退三十里,不然我就將她推下去。城破了,朕大不了一死,但這女人也會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