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衍來到碧臺宮外,大門敞開,小雪拎着裙子從裡面出來,匆匆來到平衍面前跪下:“殿下長樂。”
平衍仔細打量她的神色,只覺得這女孩子面容平靜中帶着一絲不可言說的緊張。“葉娘子現在如何了?”
“娘娘請殿下一到就進去。”她擡起頭,眼中似有淚水氤氳,那種柔軟中帶着一絲力度的神情令他恍惚了片刻,有一剎那彷彿是在面對在那個人,不由自主地心頭一陣抽痛。“你……”他開了口才發現喉痛生痛,連忙暗咳了一聲,清了清嗓子,收斂心神:“帶我去見她。”
小雪不敢怠慢,連忙起身要去攙扶,卻被平衍溫和地推開:“帶路就好。”
“是!”小雪不疾不徐地在前面走着,一邊支着耳朵判斷身後篤篤的柺杖聲的速度。她似乎並不知道身後那雙眼睛正緊緊盯着自己的背影,連半分也捨不得挪開。
葉初雪的寢殿裡燈火通明,簾幕重重,人影幢幢,平衍甫一踏入,突兀地停下了腳步。他也是戰場上拼殺出來的,有着狼一樣的敏銳感觸。他能感覺的出來在重簾帳幔後面,似乎有無數雙眼睛在看着他,等待着他像獵物一樣踏進陷阱。
葉初雪虛弱的聲音從簾幕後傳出來:“怎麼,秦王殿下擔心我這宮中埋伏了人手要暗襲你麼?”
平衍心頭一震,知道自己的心思早已經被對方看透,也知道她既然會這樣說,便是有恃無恐,此時再退縮已經來不及了,索性颯然一笑,拄着柺杖來到榻前,目光緩緩掃視着寢殿,靜靜等待着。
“都下去吧。”葉初雪的聲音聽上去有氣無力,卻依然帶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宮人們魚貫而出,腳步簌簌,竟然整齊劃一。平衍觀察着,心中暗暗驚訝,她當初被關入碧臺宮,除了小初小雪兩人外,平宗將她身邊的人全部清換了一遍。到如今也不過一個多月,其間還一直病着,這眼看着一衆宮人竟然又讓她調訓得服服帖帖,無不乖巧順從。平衍想到這裡,益發暗中驚心了。
葉初雪似乎是有意要給他時間去忖度,只是讓小雪爲她挽開簾幕錦帳,讓小初攙扶着自己坐起來,往身後塞了幾個隱囊,撐着身體坐起來。
見她真的如此虛弱,倒是讓平衍十分意外,索性站在原處等着她先開口。
葉初雪接過小初送過來的水略抿了一口,面色愈發顯得蠟黃無神,彷彿說句話都覺得辛苦。只是這樣的局面,卻似乎只能由她來打破沉默。她微微扯出個笑容,轉頭吩咐小雪:“怎麼能讓殿下就這樣站着,快看座。”
“不必,我來看看,娘子若無大事的話……”
“你是來看我一時半會兒會不會死吧?”葉初雪淡淡地笑了一下,擡起眼朝他望過來。
一旁的蠟燭便在此時爆出一盞燈花,火光瞬間綻放,映得她目中光華畢現,令人不可逼視。
平衍自然而然地垂下眼避開那一瞬間的風華,卻冷笑了一聲,輕聲反問:“娘子讓我來,不也是這個意思嗎?”
葉初雪蒼白的臉上居然慢慢凝結出一朵笑意來。她全身放鬆了下來,向後靠下去,將身體的重量全部交給了身後柔軟的隱囊,含笑看着平衍,揮了揮手。
小初小雪立即無聲地退下,爲他們將寢殿的門關上。
“就剩下你我了,有什麼話,娘子不妨攤開了說。”
“有了你這句話,我看我也不需要再多說什麼了。”她仍是不肯輕易如他所願,反倒問道:“殿下怎麼還不坐,這樣一條腿站着,不累嗎?”
這是真正開始角力之前的示威,平衍傲然擡起下巴,淡淡地說:“不累。”
“我卻是累了呢。”她忽而一笑,身體向下滑了些,枕着手臂讓自己側臥得更舒適些,笑容中益發多了些玩味和挑釁:“我精神不濟,怠慢了殿下,還望殿下不要見怪。”
“我即便見怪就了,只怕娘子也不會在意。”
“這說的是什麼話。”她撲哧一聲笑出來,像是極力想要緩解兩人之間的緊張氣氛,然而笑聲卻被幹嘔打斷,令她不得不略顯狼狽地停頓,過了半晌才訕訕地看他一眼,神態中卻有一種並不明顯的懊惱。
平衍敏銳地捕捉到她每一分的細微變化,眉頭一簇,問道:“娘子中得是什麼毒?”
葉初雪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你說呢。”
平衍的心於是一沉到底。
葉初雪到底還是傷了精神,躺回去略歇了歇,才突然冷笑着說了一句:“立子殺母?”
平衍面上一熱,卻仍然嘴硬:“這是本朝太武皇帝時立下的規矩。”
“立這規矩是爲了防止八部出身的太后聯合本族擅權專政作亂朝堂。”葉初雪不以爲然地笑了一聲,“當年城陽王之亂時,太后並非陛下生母,不是一樣可以作亂嗎?”
平衍無論如何想不到時隔這麼久,她又把這樁舊恨翻出來,一時之間倒是琢磨不透她這一番作態的本意是什麼。想了想,覺得與葉初雪已經鬧到了這個地步,似乎沒必要再兜圈子,索性問道:“那麼娘子如何打算的?”
“如果又是個男孩怎麼辦?”
“什麼?”平衍一怔,愣愣朝她看過來。
“你是阿戊的仲父,若是我選定另外一人做這孩子的仲父,只怕即便殺了我,以後也國無寧日。”
平衍目光一凝,不由自主向她走上一步。柺杖敲在地板上,篤得一聲,令人聽來竟然有驚心動魄的意味。
她卻絲毫沒有懼意,笑意越來越盛:“你卻不能殺我。”
這有恃無恐囂張而充滿挑釁的笑反倒令平衍冷靜了下來,目光落在她的面孔上,開始仔細思索。這是他頭一次這樣毫無忌憚如此近距離地打量她。她的眉目*,她的肌膚骨骼,她的華髮青衣,都一覽無餘地落入他的眼中。然而此時的平衍心目中卻充滿了疑惑。
這樣一個女人,究竟是用什麼樣的力量,令旁人爲了她近乎瘋狂的謀劃忠心耿耿,追隨始終?
“是,我不能殺你。”平衍點頭贊同,心平氣和得連葉初雪都有些詫異。“我受陛下委託,替他看好朝堂天下,替他看好你。你若有個閃失,他日我再也沒有面目去見陛下。只是……”他突然走上兩步,來到葉初雪的面前,低頭看着她問道:“你就不想知道陛下是去做什麼去了嗎?”
一絲悽楚從她眼中一閃而過,還來不及令人看清楚,她便飛快地低下頭去,苦笑道:“我被關在這暗無天日的地方,已經許久見不到他了。”
平衍幾乎要相信了她語氣中的悵然和失落,沉默了片刻,逼迫自己記得眼前這女人過去所作種種諸惡,淡淡道:“他身爲天下之主,自然心懷天下,不可能纏綿於溫柔鄉中。”
她卻突然仰起頭來,微微笑了一下。那一瞬間的葉初雪,心思飛到了遙遠的阿斡爾草原,飛到湖畔生活在穹廬之中的日子裡,溫柔的神色甚至無法遮掩:“是的,他是個英雄,從不沉迷溫柔鄉,卻有着世間最溫柔的心。”她的神采來得快,去得也快,低下頭的時候已經變得暗淡。她嘆了口氣,不再用那種尖酸而犀利的語氣,低聲道:“阿沃,你若想讓他名垂千古,便不能什麼事都依他。”
平衍一震,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什麼意思?”
“放我走。”她終於說出了這三個字。平衍立即知道這就是一整件事裡唯一重要的三個字。“他讓你看好我。你違一次命如何?”
平衍不知道她到底在打什麼主意,也看不透她的謀略和算計,只能謹慎地保持着沉默。
這沉默卻鼓勵了葉初雪,她知道對方想要聽什麼:“你是阿戊的仲父,我把阿戊留給你,交給你教導輔佐。我離開,無論下一個孩子是男孩還是女孩,都與這朝堂宮廷無關。阿戊會是唯一的太子人選,你是阿戊唯一的仲父。”
平衍耳邊嗡嗡作響。她將一切說得簡單得如同一張白紙,然而事情自然不會這樣簡單:“你到底想要幹什麼?”
葉初雪看着他,目光澄澈無畏,“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的辦法。你能拔除眼中釘,不用擔心我狐媚惑主,讓陛下爲了我做出棄龍城不顧的事情來,也不用擔心我會在陛下身邊施展手段興風作浪。我把阿戊留給你,陛下即便因爲你放我走而責怪於你,卻顧念着阿戊不會爲難你。”
“那麼你呢?你要去哪裡?你想得到什麼好處?”
“我的好處,就是離開這裡。”葉初雪只覺胸悶,深深地吸了口氣,“他把我關起來了。就像當初在晉王府把我鎖進鐵籠,在戰場上用鐵鏈纏縛我的手腳。他想讓我做他的妻子,卻斬斷了我的生路。阿沃,我的確爲了他甘心放棄一切,卻不能承受這樣的凌辱和剝奪。我打算去西域,斯陂陀已經在青鹿臺等着我,我會和他一起到西域去。聽說那裡沒有紛爭,琉璃爲地,金繩界道,城闕宮閣,軒窗羅網,寶石璀璨,耀眼奪目。我想到那裡去,再也不回來了。”
“你……放得下這一切?”
“放不下又能如何?陛下已經說了,要關我一生一世,讓我在這裡永遠不見天日。”
平衍心裡是不信她的話的,卻又找不出任何破綻來。他比任何人都知道這女人的倔強和堅持,他知道對她來說,比起死亡,被囚禁在這裡是更大的折辱和摧殘。”
葉初雪看着他,落下淚來:“阿沃,放我一條生路,你我皆能如願。”
“那麼陛下呢?你就不怕他不顧一切去找你?”
她臉上淚水尚未擦去,就又露出了那種狡黠的笑容:“他不是出遠門了嗎?等他回來,我早已經離開了。我相信你有辦法輔佐他們父子成爲一統天下開萬世太平的明君。他日我若在西域得聞他們父子聖君名號,也會爲你焚香禱告,感激你今日的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