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宗這纔回頭看着他問道:“哦?你是碧臺宮裡出來的?”
“是。奴婢是去請太醫的。”
“哦?”平宗看着內官頭上的籠冠頂,背在身後的手攥成了拳,卻再開口問話時做出隨意的口吻:“哦?她怎麼了?”
“葉娘子這些日來不怎麼吃東西,前幾天還好,今日卻有些發熱。奴婢不放心,去請太醫來看看。”
其實葉初雪每日的狀況平宗都瞭若指掌,如今親自問出來也不過是圖個心安。只是聽了內官的話卻更加不安,他面上不動聲色,點了點頭吩咐道:“你去吧,快去快回。”待那內官去得遠了,卻又徘徊着不肯離去。這一日陽光晴好,水面上波光瀲灩,遠處山巒疊嶂,彷彿濃墨被水洗去了顏色,一層淡似一層,向着天邊渲染開去。
平宗想起了當初在阿斡爾湖畔的日子,想起他們兩人的生死相依和暗中較勁。回過神來就發現自己已經走上了天津橋,身體在他的意志之前已經先一步妥協。他長嘆了一聲,終究沒有對抗自己的意願,信步走過橋,踏上了碧臺宮。
碧臺宮中伺候的諸人見到平宗都是又驚又喜,紛紛跪迎行禮,平宗只覺得臉上發燙,一時間又拉不下面子來問,好在小初小雪也在,不用他動問,已經主動回稟道:“娘娘今早高熱不退,陛下快去看看吧。”
這樣一催促,平宗已經顧不上下不下臺的問題了,點點頭一言不發地向內殿走去。
因爲是臨時倉促遷入,葉初雪的寢殿與承露殿比起來算得上簡陋。但即便這將近一個月中兩人意氣之爭鬧得正凶,也不妨礙她將自己的居處收拾得一如既往地敞亮寬闊。
殿中極爲安靜,以至於當平宗走進來的時候,能夠清晰聽得見她沉重的呼吸聲。
他來到牀榻邊,寬大的榻上她像一條奄奄一息的脫水小魚,在不安地輾轉。她的顴骨因爲發燒而通紅,汗水沾溼頰邊的碎髮,嘴脣燒的發乾起皮,一條胳膊放在被子外面,膚色白得刺目。
平宗在榻邊坐下,手探上她的額頭,被掌心的熱度驚了一下。他見過葉初雪受各種傷,見過她流產和生產,卻從來不曾見過她發這樣兇險的燒。他定了定神,見一旁放着盆水,水中有布巾,知道大概是小初小雪她們用來爲她擦身的,便擰起布巾疊好搭在葉初雪的額頭上。
葉初雪只覺渾身如同火焚的痛苦中,突然不知何處來了一絲清涼,令她因爲發熱而全身蔓延的疼痛立即有了緩解。她緩緩睜開眼睛,眼前一片模糊,只能隱約看到一個人影。“水……”她並不知道自己喉嚨幹得發不出聲來,嘴脣囁喏着懇求道,“水……”
平宗將耳朵湊近她的脣邊,感受到她的氣息彷彿烈焰般滾燙,還是聽不清她在說什麼。好在小初此時進來,過來看了看,連忙捧來一隻銀碗:“娘娘是要喝水。”
平宗恍然大悟,趕緊接過碗:“哦,我來……”
小初見他要用碗去喂水,連忙攔住他:“娘娘喝不下去的,只能略溼溼嘴脣。”
平宗從沒有親自照料過發燒的病人,但道理多半還是懂的,經小初一提醒,登時醒悟,定了定心神,讓自己略沉着下來,才吩咐道:“小初你帶人守在外面,任何人不許進來。”
小初仍然擔憂,問道:“那太醫來了……”
“讓他等着!”平宗一邊說着,一邊開始解自己的衣衫。小初大窘,連忙逃了出去。
平宗知道發燒中的人渾身骨骼皮膚都會疼痛,他怕自己身上的綢料錦帛會讓葉初雪不舒服,索性全都脫掉赤裸身體在她身邊躺下,又將她身上已經被汗水浸透的單衣也褪去,小心將她摟緊懷中。這才喝了一大口水含在口中,用舌頭啓開她的牙關,一點點哺餵給她。
葉初雪混沌之中突逢甘霖,就如同沙漠旅人遇見了甘泉,迫不及待地汲飲,將平宗口中的水都嚥下了猶不滿足,低聲哀求:“還要,我渴。”
“慢慢來,別急。”平宗低聲安撫着她,自己掌握節奏,緩緩將一碗水都喂下了,見她嘴脣不再幹裂,這才放開她,輕聲道:“你先好好歇歇,過一會兒再喝水。”
她卻纏住他的手臂不肯放手:“別走,我冷。”
平宗一愣,本來已經起了身,終究還是又躺了回去,讓她趴伏在自己身上,順手拉過錦被覆蓋在她身上。
她此時身上皮膚萬分敏感,錦被從身上擦過,登時便是一片紅印子。葉初雪蹙眉呻吟,難耐地輾轉。平宗登時被她撩起了興致,手掌不受控制地在她皮膚上游走。這樣的接觸卻給了她偌大的慰藉,她昏昏沉沉地迴應,一個勁兒往他懷裡鑽:“阿護,我冷。”
一聲阿護卻把他的理智拉了回來。他停下來,勉強控制住自己,想要將她推開一點兒:“別鬧,葉初雪……”
她將臉貼在他的胸膛上,滾燙的臉頰令他身體裡的血液奔流激盪。他嘆了口氣,將她抱起來,“我帶你去溫泉。我知道你冷,那裡暖和。”
離開內室,陽光落在*的皮膚上,令她神智一清,這才分辨出了眼前的清醒時。他堅實的臂膀和寬闊的胸膛令她彷彿又回到了當初那個石屋。在艱難而孤獨的跋涉之後,只有他能令她溫暖。葉初雪頓覺無比委屈,偎在他的胸前,臉埋在他的頸窩處,眼淚不受控制地往外涌:“阿護,求求你,讓我走。”
平宗渾身猛地一僵,生硬地說:“不!”
他們來到溫泉邊上,平宗小心將她放入水中。葉初雪的身體自動反應,手腳微微地划動,浮在水中並不會下沉。她被高燒折磨得渾身無力,在水中蜷成一團,彷彿嬰兒般抱住自己的身體,隨着水波載沉載浮。
平宗被這奇景驚呆,又惱怒她這樣將自己隔絕在外的姿勢,過去將她拽過來,令她四肢舒展,攀附在自己的軀幹上。他將她鎖在自己的胸前,讓自己的聲音清晰傳入她的耳中:“我不放你走,哪怕讓你恨我,怨我,也要讓你留在我身邊。”
她擡起眼看着他,目光因爲高燒而變得迷濛氤氳。平宗相信自己在她眼中看見了不捨牽念,他確信她也不願意分離,然而卻聽見她在耳邊嘆息:“那你就是要逼死我啊。”
平宗渾身巨震。一時間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低頭去看葉初雪,卻見她緩緩鬆開手臂向水中滑落。
“葉初雪!”平宗一把把她抓緊舉出水面,讓她居高臨下看着自己,“我不會逼死你,也不會讓你去死。你是我的妻子,你欠的債我替你還。你曾經的仇我替你報。你得學會讓男人來爲你遮風擋雨!”
葉初雪輕聲嘆息,深深垂下了頭。
平宗在葉初雪身邊照料了一天一夜,直到她終於退了燒安穩睡去,才離開了碧臺宮。
焉賚早就帶着人將碧臺宮嚴嚴實實地圍了個水泄不通,見他終於出來,這才鬆了口氣迎上來:“陛下,這兩日不見任何消息傳出來,屬下怕有變,在這裡防備萬一。”
平宗氣得幾乎笑出來:“葉娘子能有什麼變?也值得你們這樣防備?”
焉賚登時語塞。總不能告訴他下屬和近臣們商議的結果一致都是萬一這兩人真的翻臉,覺得葉初雪勝算比較高吧。他只好按照事先約定,把所有的責任都推到平衍身上:“是秦王不放心。”
這倒平宗無話可說。平衍對葉初雪的戒心衆所周知,而他不在的時候由平衍主事也是既定的策略,若是平衍這樣防範於未然自己就算不滿也不能再發作。只是這樣的態勢卻更加令他不放心了。
“去請秦王進宮來。”
平衍到的時候天色將將擦黑。平宗從碧臺宮裡出來着實休息了幾個時辰,此時已經換洗過正在吃飯,見他來便問道:“吃飯了嗎?來陪朕喝一杯吧。”
他們兄弟二人已經許久不曾這樣親密,平衍心中微微一怔,點點頭過去在平宗側面的位置上坐下,看着內官爲他斟酒佈菜,問道:“聽說葉娘子病了,現在好些了嗎?”
平宗削了一塊羊肉放入口中,看他一眼,笑了一聲:“這種事你還需要問我?你在碧臺宮裡的眼線只怕比我還多吧。”
平衍嘿嘿一笑,也不吭聲。
平宗揮退身邊侍從,突;然說:“那麼你就替我看好她。”
平衍一愣,朝他看過去:“陛下?”
“我要出一趟遠門。”
平衍想了想也就猜到了:“去南邊?”
“是。”平宗將杯中酒乾掉,“只有把南邊的事情了了,我才能留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