晗辛懷孕後身體燥熱,即便是冬天也一定要開窗通風。身邊的人勸了幾次見勸不進去,告訴了崔璨,崔璨也不勉強,只是吩咐她每日開窗時一定要多加衣物。
崔璨來到晗辛門外的時候,她正坐在窗下就着天光刺繡。看見崔璨進門,便隔着窗笑道:“崔相今日卻回來得早,吃飯了嗎?今日我做了些牛乳蒸雞子羹,還剩了些,崔相要是不嫌棄就先墊墊。”
崔璨走到門口跺了跺腳,將身上曖昧不清的也分不出是雪屑還是雪水的東西抖掉,才進門。一邊笑道:“有吃的自然好。上次吃了娘子做的灼羊尾又惦記了五六日。沒想到你一個南方人,做起北方的吃食來也這樣美味。”
晗辛便停下手中的活,擡頭想了想,脣邊露出一絲悵然的微笑:“當初我剛到龍城,爲了照顧一個人專門學的。”
崔璨與她相處日久,漸漸知道她這樣的神情會爲誰出現,一時之間心下也頗爲悽然,只是面上卻笑道:“今日趕着回來,是因爲有消息你一定希望聽到。”
“哦?是什麼?”
“是龍城的消息。”崔璨只說了一句,就見晗辛雙目顯出光芒來,便又故意賣關子,走到她身旁俯身去看:“你這繡的是什麼?”
天青色的絹上繡出了半隻玳瑁貓的模樣,崔璨一見之下,大爲好奇,索性拿起繃子來對着窗外天光仔細打量:“跟活了一樣,果然南邊來的人繡功遠勝北朝呢。”
“也不是人人都勝過北朝,”晗辛面上現出赧色,從崔璨手中搶回繡繃,問道:“你不是說有龍城的消息嗎?怎麼不說?”
崔璨一貫爲人端方,這兩句調笑已經是他的極限了,於是訕訕地走開兩步,才說:“今日才傳來的消息,說龍城的皇帝已經冊立了皇后。”
晗辛“啊”了一聲,連忙問:“是誰?”
“你聽了彆着急。”崔璨有些擔心,但終究還是說:“是平中書的生母,皇帝的元妻賀蘭氏。”
晗辛怔了怔,幾乎以爲聽錯了:“怎麼會是她?!那……其他嬪妃呢……”
崔璨搖了搖頭,“龍城皇帝的後宮,咱們雒都怎麼會知道?只不過,我猜想定然不會有你心中想的那個人。”
晗辛瞪着他生氣,彷彿決定皇后人選的人是他一樣,問道:“爲什麼?”
“因爲還有一條消息,是說新出生的四皇子被封爲晉王。”
晗辛眨了眨眼,有些摸不着頭腦:“晉王?這不是皇帝以前的封號嗎?這又是什麼意思?”
崔璨正要說話,見伺候晗辛的侍女碧珠爲他送來牛乳蛋羹,便停下來,等碧珠退下後才繼續道:“我猜你那主人在朝中遭忌,即便皇帝想要封她爲後也遭到強力的反對,這其中定然會有一番激烈的針鋒相對,但最終的結果卻是皇帝妥協了。”
聽他這樣說,晗辛立即就明白了,所謂朝中遭忌有人反對,所指應該都是平衍吧。她心中難過,轉過頭去看窗外。窗外仍舊散漫地飄着雪,庭院的角落一支紅梅悄然綻放,在混沌的天色中卓然清豔。
“不怕!”她輕聲說。
崔璨卻被這沒頭沒尾的兩個字迷惑了,問道:“不怕?不怕什麼?”
“她不怕。”晗辛轉過頭來,清晰地重複,眼中燃着光芒,彷彿自己也被那紅梅的明豔點燃了一般:“越是對手強大身處危局中,她就越會從容冷靜地應對。她是那種沒有危機會死的人。激流勇進,鬥志不休。”
崔璨被她眼中神彩震懾,愣了好一會兒纔回神,苦笑道:“也許你是對的。照你這樣的說法,也就能夠理解四皇子封晉王了。”
晗辛不解:“哦?”
崔璨在一旁的錦墊上坐下,吃了兩口蛋羹才繼續道:“你聽說過北朝立子殺母的規矩沒有?”
晗辛皺眉想了想,搖頭:“恍惚聽說過漢武帝立太子殺鉤弋夫人,卻不知道如今還有這樣的規矩。”
崔璨點頭道:“的確是從漢武帝時沿襲下來的。只因丁零人皇族賀布部世代與其餘七部通婚,皇子多出於七部嬪妃,即便偶有幾個不是丁零貴族出身的,也往往都要過繼給七部出身的嬪妃名下才能有個好的前景。而皇帝即位後母家就會隨之貴重,其餘幾部不肯坐視別人坐大,當年也確實惹出過幾次太后亂政,朝局動盪的亂局,後來到了太祖皇帝時就舉行了八部議政大會,規定立太子殺其母以防任何一部坐大。”
晗辛聽得毛骨悚然:“諸部爭權奪利,卻要殃及無辜女子的性命,這算什麼!”
崔璨苦笑:“彼時北朝上下漢化不深,胡風猶重。他們這些遊牧之人,在草原上時的陋習,妻子兒女就如同牛羊一般都是財產。且丁零人自古以來就有人殉陋俗,丈夫死時會讓自己寵愛的妻子爲自己殉葬。所謂立子殺母,不過是早殺了幾年而已。”
晗辛聽着不寒而慄,突然怒視了崔璨一眼:“你們這些人這樣野蠻,這麼多年聖人書都白讀了麼?難怪阿戊不得封太子呢。”
這怒氣發得莫名其妙,好在崔璨知道她懷孕後喜怒不定,見她在自己面前不掩藏情緒,心中還是微微一暖,毫不介意,又說:“立子殺母確實是蠻族陋習。自太武皇帝以來,已經逐漸廢止。但也算是巧合,自太武皇帝到如今四任皇帝繼位時母親都已經去世,也就沒人再提這個話頭。何況自太武皇帝起,八部議政漸漸被廢止,皇族漢化日深,所以也有五六十年沒人提起過這個立子殺母了。”
崔璨的話說到這裡戛然而止,然而晗辛還是明白了:“只是如今因爲有人要鐵了心跟她作對,便又重提了立子殺母這話,也不知如何竟然還佔了上風,於是皇帝便退而求其次,封了個晉王。”她低頭思量片刻,微微一笑:“一定還是她的主意。”
崔璨點頭:“其實封晉王甚妙。畢竟皇帝之前所封就是晉王,這是明白昭告天下,此子當爲承嗣之人,只是不正式封太子而已。不但如此,北朝皇帝還遙封另外兩個年長的皇子分別爲懷王和思王,同親王爵,只是暫無封國,大概要等他們迴歸龍城後纔再改封。”
晗辛若有所悟:“是了,平薦平節都在雒都,但他們也都是八部夫人所出,所以此舉還是要籠絡八部。”她突然擡頭問道:“可是平若居然沒有封?”
“他如今也苦惱得很。”崔璨想起與平若一同從平宸殿中退下來時的情形,忍不住微笑:“他當初在衆目睽睽之下與晉王決裂,自然不肯再受半分龍城的恩典。只是萬萬想不到他母親卻又成了皇后,於是他也就又成了龍城皇帝的嫡長子。雖然不是太子,但畢竟那邊太子人選未定,他在雒都的身份就尷尬起來。”
“綿裡藏針,以退爲進……”晗辛笑了笑,但想到了平衍神色又黯淡下來:“秦王對她成見之深,已經到了要下殺手的地步,我真有些擔心。”
“不用擔心。”崔璨勸道:“你剛纔不也說了嗎?越是對手強大身處危局,她就越是能從容應對。”
晗辛長嘆一聲,心中無比難過,低頭看着繡繃上那隻尚未完工的玳瑁貓。貓的眼珠神采奕奕,凝視上面彷彿活了一樣,會隨着看的角度不同而轉動。晗辛低聲說:“我本是漁家的女兒,進宮的時候什麼都不懂。當日宮中女孩子們明爭暗鬥,她讓我不要參與,潛心學點手藝日後放出宮去能有個生計。我這才拜了宮中繡娘爲師潛心學習。”
這是她第一次將自己幼年時的事說與旁人聽。崔璨突然安靜下來,一邊靜靜吃着蛋羹,一邊聽她娓娓訴說。
“後來宮中其他女孩子嫁人,她突然把我找去,問我是願意在身邊隨她五六年然後尋個好人家嫁了,還是代替她到外面去走走,替她看看這天下是什麼樣子。”晗辛說到這裡,仰起頭來靜靜回憶當日情形,“她以爲自己一世都離不開那皇宮了,所以想讓我替她出去。”她有些難過的低下頭:“那些人根本不明白她!”
她說着低頭望向自己的手指,也不知道什麼時候竟被繡針刺破了指尖,一團血珠沁了出來,暗紅色的。
“哎呀,怎麼回事!”崔璨捉住她的手順手抽出自己的手帕替她將血珠拭去,一時卻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辦,只是怔怔看着她如茭牙一樣鮮嫩的指尖,突然覺得那一根根指尖就像是刀刃一樣在自己心頭戳出一個又一個的血窟窿。他突然覺得心口難受得幾乎無法呼吸,然而開口卻問的是:“你現在很難過吧?”
晗辛一愕,抽回手含在口中,搖了搖頭,目光中盡是躲閃。
崔璨黯然道:“大概你也猜到了,與她爲難的就是秦王。”
她垂下眼,睫毛微微顫動了幾下,終究還是安靜了下來。“我與他,已經沒有任何關係了。”
“那這孩子……”
晗辛不等他問完,搶着說:“也跟他沒有關係。這孩子不管父親是誰,總之我一力養大就是。”
崔璨脫口而出:“我與你一起養。”
晗辛怔住,淚水在眼中凝聚。她搖了搖頭:“崔相收留照顧我,我已經感激不盡了。其餘不敢奢求。我……我的事情太複雜,即便與崔相也不好糾纏過深,我不能給你添麻煩。”
“不麻煩,我願意!”
“崔相別忘了這孩子到如今連父親是誰都不清楚。”
“我來做!”
崔璨的聲音很輕,落在晗辛耳中卻重逾千斤。她眼眶中轉了好多圈的淚水終於落下,打在玳瑁貓的眼中,倒像是那貓也要哭了一般。
“說不定孩子是陛下的。”她囁喏地說,爲自己當初的一時意氣後悔不已。
“所以如果你腹中孩子沒有父親,只怕瞞不過去。”
晗辛擡起眼正視崔璨。他的面孔被淚水模糊得分辨不清。她只能伸出手去,用手指感觸他面上的輪廓:“崔相你是千古難得的純臣,我如何能讓你做欺君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