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天,又到了龍城入冬後風雪到訪的季節。早已經對嚴寒習以爲常的人們天一擦黑便早早回家歇息,在夢鄉中度過漫長的夜。
晉王登基成爲皇帝后,立即開始着手整頓龍城的秩序。重編禁軍和龍城府衙,設立城門都尉專管九城日常宿衛。城門都尉歸禁軍統領,將管轄權收歸皇帝親衛掌握,也是平宗開始軍政兩面革新的開端。
如今的九城軍容嚴整,戒備森嚴。負責守衛城門的九門軍尉在新帝大刀闊斧的整飭之下,無不紀律嚴明,值守謹慎。生怕稍微一點兒疏忽,惹出了亂子,會導致新帝的責罰。
因此當那一人一騎從風雪迷障中衝出來,突然出現在龍章門的守城士兵眼前時,當值的士兵顧不得一張口就有寒風捲着雪團往口中衝,立即大聲喊叫了起來:“快去通知衛長,有人來了!有人來了!”
龍章門的守城衛長得到消息不敢怠慢,親自帶領五六個親兵打開城門上的小門迎了出去,一手擋在眼前,仍舊逆着風努力睜大眼睛,在狂嘯的風聲中大聲喊道:“宵禁時間,城門已關,任何人都不得進城了。明日一早再來吧。”
馬上之人全身裹着黑色裘氅,頭戴風帽,遮住了面孔。他並不下馬,只是俯身將一樣東西遞到衛長的面前。
那是一塊玄鐵令牌,上面刻着一個正仰頭長嘯的錯金狼頭。
衛長接過來看仔細了,登時一凜,恭敬將令牌交回去,隨即轉身號令手下:“開城門,快開城門!”
看着高大的天都馬撒開四蹄狂奔入城,守城士兵們只覺一陣凌厲的風從面前掠過,轉瞬間就只聽得見馬蹄響,人影卻已經被風雪阻隔,再也看不清了。
有人問衛長:“現在正是宵禁時刻,爲何還讓那人入城?若是讓都尉知道,會不會怪罪。”
“不會!”衛長仍舊望着那人離開的方向。半空中飛舞的雪花凌亂飄舞,一時半會兒卻無法安頓。“那人拿的是金狼令。”他喃喃自語,並不打算讓旁人聽清楚:“金狼令,七十二坊,大內皇宮,皇城官廨,龍城之中暢行無阻,任何人都不得阻攔。”
那塊金狼令果然令天都馬上的騎士毫無阻礙地通過一道道關卡。無論是巡邏的龍城府衙兵,還是守衛皇宮大門的禁軍,看見這塊令牌都沒有二話地放行。馬上騎士在皇宮門口下馬,立即就有內官引着他向裡面走。一路宮中宿衛的禁軍和守衛在延慶殿外的賀布鐵衛見到這塊令牌也都不敢拖延,一邊有人帶領他往殿中走,一邊已經有人飛快地跑進去報信。
到那騎士終於裹挾着一身風雪之氣走近內殿的時候,平宗已經快步迎了出來,“怎麼樣?有什麼消息了?”
騎士在平宗面前單膝跪地,雙手捧着金狼令舉過頭頂,“燕然山那邊傳來的消息,有可疑車駕進山。有人看見……”騎士說到這裡卻突然停頓了片刻,遲疑地擡頭朝平宗看了一眼,見他凝神等着自己的彙報,只得硬着頭皮說:“有人說那是賀蘭王妃。”
平宗本來傾身聽他彙報,聽到這一句不由自主地直起身,深深吸了一口氣。他雙手負在身後,仰頭盯着房樑略思索了片刻,點點頭道:“去吃些東西休息吧。”
來人行了一禮,起身退下。他長途跋涉,頂風冒雪不敢稍有延誤,全身上下都被風雪包裹,一直到此時在溫暖的大殿中跪了片刻,再起身時就覺得全身痠軟,腳步踉蹌了起來。
平宗做了個手勢,在一旁侍立的普石南連忙招手叫來兩個小內官上前扶住信使,送他出去。
普石南來到平宗面前,問道:“陛下?”
平宸走的時候帶走了高賢高悅叔侄。平宗去追尋葉初雪的時候,龍城無主,宮中更是亂得七零八落。平衍要穩定外朝局勢,無暇顧及宮中,便請一直在龍城恩養的普石南出面整治內廷,待到平宗回到龍城繼位時,內廷已經在普石南手中整肅得井井有條,蕩然一新。
普石南本是侍奉先帝的內官,因爲當初救助落難的幼帝平宸有功,受到加封榮老恩養。後來平宗行廢立之事,又將他請出山來做穩定內朝的中流砥柱,再到如今平宗本人繼位,算來他已經歷經四朝,算得上是龍城內外朝野最德高望重之人。
平宗得他輔佐,不僅安定了內廷,更向龍城勳貴傳達了一個明確的態度,既換代而不改朝,新帝施政大略,仍舊延續以前攝政王的路子,並且不會因爲衆臣工爲平宸僞朝效力而有所懲毖,一切既往不咎,一切因循舊例。
只這一樣姿態便立即平息了龍城文武百官,宗室諸王和八部首領們惶恐不安的心。之後平宗又連續頒佈了三道詔令,宣佈驅逐高車人,逮捕嚴望黨羽,赦免玉門軍和賀蘭軍的軍士將領,再兼之貫徹了之前葉初雪所定以麥兌糧的承諾,一時間龍城中的居民,京畿農戶也都紛紛擁戴晉王登基爲帝。
短短不到兩個月的時間,平宗已經迅速將龍城的局面穩定了下來。
接下來便是官員任免。
平宸南遷,帶走了大半漢官。這些人多數是北方士族家的子弟,在禮部,太常寺,鴻臚寺,以及諸如弘文館,崇賢館等處任職。平衍當日隨崔晏修習經典,與世家子弟往來酬唱十分熱絡。如今用人之際,他於其中奔走斡旋,又兼新帝施政立竿見影地見了成效,崔王鄭李等豪族也漸漸放下對丁零人的疑慮,各自舉薦族中年輕一輩的佼佼者充任諸部官員。
而對平宗而言,平宸南遷帶來的最大損失,是帶走了崔璨。
平宗本人對崔璨並不算熟識。當日崔晏主政禮部時,崔璨任禮部侍郎,平宗代行祭祀儀式的時候,和崔璨打過幾次交道,只覺得這個年輕人穩重博學,謙遜好禮,十分有好感。以至於後來葉初雪專門將崔璨挑出來想要送往金都草原時,他還有些疑惑,不知道她究竟看重了崔璨哪一點。
回到龍城後,平宗與平衍無數次長談商議,聽平衍也對崔璨讚口不絕,再又私下裡調查了崔璨任丞相時的政績官聲,大致也就明白此人的確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只是如今這人卻隨着平宸南下了,對平宗來說,更令他介懷的反倒不是人才沒有留住的問題,而是崔璨這樣世家年輕一輩中的佼佼者寧願選擇平宸而非他所帶來的顏面上的過不去。
平衍自然知道他的心意,笑着勸道:“崔璨便如同千里駒,陛下卻是天上游龍,游龍翱翔天地之間,動輒千萬裡,千里駒固然好,卻失之並不可惜。”
平宗聽了這話沒好氣地笑道:“阿沃如今也會說這些阿諛奉承的誇張之語了?”
平衍訕笑不答話。他困守龍城,又在平宸殿前奉事,再如何身在曹營心在漢,也免不了要說些讓平宸聽着順耳的話。如今平宗登基,也許在平宗本人還沒有意識到身份的變化所帶來的不同,平衍卻已經先將兄弟之情放置一旁,頭一個將平宗當做一個皇帝來應對了。
最後商議的結果,是以平宗晉王府長史裴緈出任中書令,丞相一職則由平衍來出任。
裴緈雖然只是晉王府的幕僚,但在平宗攝政的日子裡,他已經相當於是晉王屬下的大總管,在晉王屬官中聲望極高。如今平宗繼位,自然大肆提拔晉王府舊屬,而裴緈也就順理成章進入中樞。
北朝本沒有丞相之職。崔璨的丞相也是平宸親政後心血來潮圖省事設立的。但平宗重新掌事後審視前朝政務,卻發現由丞相總攬內政倒是省去了許多三省之間的扯皮勾結,非常時期用非常之法,索性保留了丞相這個職位,並且賦予更大的權利,詔命中明確規定,除了軍事之外,內外政務由丞相總攬。
而相應的,平宗卻將以前總攬內外軍事的太宰一職撤銷,將武職分拆成東西南北四路軍,分掌京畿之外四個方向的軍事大權。而賀布軍被改編併入禁軍,由平宗本人親自統領。
平宗將自己的賀布私兵改編併入禁軍之後,下一步就是要將其餘七部的私兵也都拆分併入朝廷軍隊,逐漸消化。將諸部的勢力逐漸化解爲虛爵和食湯沐邑的恩遇,以此漸漸將諸部與龍城其餘勢力融合,不再保留太武皇帝時的八部聯盟。
只是化解八部的動作實在太大,可想而知諸部反彈也會十分激烈,因此平宗與平衍商議的結果,就是徐圖緩進,對八部首領分而化之,各個擊破。這其中,最關鍵的就是賀蘭部。
一想到這裡,平宗就一陣頭疼。
賀蘭頻螺當日隨平宸車駕南遷。但是很快平宗的眼線就傳回消息,說賀蘭王妃半路離隊,失去了蹤跡。
當日平宗被平衍逼回龍城繼位,卻不肯就此放棄搜尋葉初雪。他將自己最信任的二百名賀布鐵衛派遣出去,沿雲山以南向四周輻射,漸漸將搜尋範圍擴散到整個江北地區。他給這二百人發了金狼令牌,給他們在各處關隘和龍城以及皇宮暢行無阻的權利,就是爲了能夠讓他們將搜尋到的消息第一時間直接彙報給他。
他的人雖然困在了龍城,卻一時一刻也沒有停止過尋找葉初雪的努力。
平宗低頭看着手中那枚最新被遞進來的金狼令牌,蹙眉沉思。
葉初雪銀髮孕婦的模樣被很多人看見過,消息不斷傳來,平宗能夠在地圖上繪出他們大致的範圍。只是步六狐人行蹤詭秘,又總是在大山之中他們最熟悉的環境中行動,令追蹤變得困難重重。
然而賀蘭頻螺突然出現在燕然山對平宗來說卻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隱隱的,他大致能猜到賀蘭頻螺定然與步六狐人綁架葉初雪這件事情有關聯,那麼跟上她,多半就能找到葉初雪。到底,比起狡猾機變的步六狐人來說,賀蘭頻螺要容易對付得多。
平宗突然無比振奮,再苦苦忍耐了這麼久之後,他終於看到了一絲曙光,終於有了找到葉初雪的希望。
“阿翁,”平宗看着普石南輕聲道:“我要離開龍城一段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