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若終於看見雒都高大的城牆時,也不知怎麼回事兒,再也無可抑制心頭的激越,迎風落下兩滴淚來。
當淚水劃過他的面頰,他呆了呆,用指尖拂拭,茫然看着那一點溼痕,不明白爲什麼自己會流淚。當日他被父親在衆人面前杖責欲死時沒有哭過,在被平宸冷落時沒有哭過,在龍城城外斷絕父子之情之時也沒有哭過,卻在此時,在第一眼看見雒都身影的時候,無法控制地哭了。
他身後還有一百多禁軍將士。
那一夜他帶領禁軍從龍城突圍,卻遭到終於平宗的軍隊圍剿,幾萬軍隊全被打散。所幸平宗並無意對禁軍將士下殺手,多數人只是被衝散受傷。只是平宗聲望既高,禁軍又多數是龍城本地人,被打散後許多人便趁機潛回龍城。平若這兩個月竭盡全力,能聚集找回來的,也不過三千多人而已。
他並沒有立即趕往雒都。龍城方面始終沒有放棄追剿南下的部隊。後來平若才知道因爲晉王在龍城攻陷當日過城不入而是北上尋找寵妾,龍城大局由秦王平衍主持,那些如影隨形對他們圍追堵截的軍隊都是由平衍派遣的。
爲了躲避追兵,他不得不在太倉河以北的廣大山河之間藏匿行跡,晝伏夜出。但三千多人馬,一路飲食便是大問題,何況沿途諸郡縣都接到龍城命令,嚴防死守,抽調兵力參與堵截。
缺衣少穿,長途跋涉地行軍,隨時會遭到伏擊夾擊,甚至連一個完整的覺都無法睡,這樣的艱難很快拖垮了餘下這些禁軍意志。除了在激戰中身亡和重傷無法行走被迫留下的人之外,其餘的人也都漸漸生出了怠惰之心。
人們開始刻意掉隊潛逃,也有人勸平若放棄南下,迴轉龍城。“反正你是晉王的世子,回去之後只有好處沒有壞處。”有人這樣對他說。也有人冷嘲熱諷:“世子與親爹鬥氣,卻連累我們跑斷了腿,跑斷了魂。”不到二十天,就有一半人脫逃。
平若固執地不肯放棄,執着地一個個山村搜索,要將脫隊的士兵帶回來。此舉卻越發令不滿擴散。一個夜裡士兵們趁着平若入睡要將他綁縛起來回龍城向秦王投降。幸虧這些時日來平若已經磨練得無比警覺,察覺異動提前動手,將譁變的士兵制服。
然而這一次變故卻令他心冷如灰。一千多人中參與謀劃動手的就有五六百人。事發後,士兵們要求回龍城,不願跟平若繼續南下,雙方決裂,平若知道大勢已去,只得同意將糧食武器分發下去讓他們自己決定去留。
最終願意繼續跟平若走下去的只有一百多人。
天氣一天比一天冷,這一百多人靠着偷雞打獵,迂迴反覆,躲避追兵,一直到了十月中旬才終於來到了雒都城外。
就在平若看着自己指尖上的淚水發怔時,他身後那一百來個禁軍士兵已經無法自已地嚎啕大哭了起來。
平若愕然回頭,看着那些衣衫襤褸,形容枯槁的士兵們一個個撲上前去,匍匐在城下土地上放聲痛哭,才赫然醒悟原來自己也是這樣一幅模樣。難怪城下進出往來的人們都以驚奇的目光打量着自己。
他摸了摸的衣角。一日前一次失足,他從山坡上滾落,若非被荊棘扯住衣角,也許就跌落山谷摔死。當衆人將他拉上來的時候,才發現衣襟都被撕碎,更是看不出原來的顏色。
這邊的動靜終於引起了守城士兵的注意,一個軍官帶着兩名手下朝這邊走來,一邊喝道:“城門重地,什麼人無端喧譁?”
平若的嘴脣乾裂,稍微咧嘴都會扯得刺痛。他要用一會兒才能找到自己的聲音,說道:“我們是……我是……”他發現自己的聲音不夠響亮也不夠堅定,走到面前的軍官正狐疑就地打量着自己,一個城卒正反身朝營房跑去,打算搬更多的救兵來。
身後的禁軍士兵們彼此攙扶地站起來圍攏過來。
平若看着他們,又看看眼前的軍官,挺起胸膛,無視嗓音的顫抖,用所有人都能聽得見的聲音,朗聲道:“我是中書令平若,奉聖旨帶領禁軍……”他看了看身邊這如同殘兵敗將的百十個手下,小聲吩咐道:“把旗子打出來!”
他們一路南下,爲了躲避追兵,早就不敢再打旗幟。然而平若始終留着他的平字旌旗和禁軍的黃龍軍幡。
手下連忙取出小心折好一路不知染上了多少人血跡旗幟,奮力展開。
平若這才轉向城門官,再也抑制不住哽咽,顫聲道:“中書令平若,帶同禁軍將士,來向陛下覆命!”
守城官被眼前所見驚呆了。他一面派人飛奔進城彙報,一面將平若等人迎進營房暫時休息。
在點着火炭的屋子裡,平若等人飽飽地美餐了一頓。很快城中傳來消息,丞相崔璨親自前來相迎。
守城官這才確定平若的身份屬實,態度立即殷勤了許多,備下熱水請他擦洗,又找來換洗衣物請平若更換。平若只是讓他們先爲手下士兵準備衣物,自己卻並不急於更衣刮臉。
不一時崔璨帶着車駕趕到。他與平若初一見面,怔了半天才反應過來,連忙跳下車來,跑過去將平若抱住,在他後背重重捶了兩下:“平中書你可算是回來了!陛下日日都在催問有沒有你的消息,滿朝上下都惦記着你呢!”
“是啊,回來了,回來了……”平若一時沒有掙開崔璨的手臂,口中喃喃迴應着,心頭卻升起了奇特的感受。
這明明是他第一次來雒都,甚至連城都還沒有進,但崔璨脫口說出回來二字,在他聽來卻絲毫不覺不妥。好像他拼盡全力百折不撓地來到這裡,就是爲了這一刻,爲了回來這兩個字。
崔璨終於將平若微微推開一點,卻仍然緊握着他的雙臂,拉開距離只是爲了更好地打量他,然後他熱切地笑了一下,說:“來,我陪你進城。”
崔璨像是明白平若心中所想,並不帶着他登車,而是拉着他攜手走向城門。
雒都承天門有五間大門,平日只開啓最東最西兩個門供人進出。此時守城官早就得了崔璨的指示,特將平日不輕易開啓的中間正門大開,讓平若等人經過。
雒都曾是中原的千年神都。自周成王起,便是天下的中心。雖然三百年亂世早就令神都荒蕪,王庭蔓草,殿宇傾頹,但這座高達五十丈,厚達十七丈的城牆依然讓雒都保持着全天下最巍峨宏大的氣魄。
平若自幼在龍城長大,這是頭一次見到真正由先賢所造的城池。城門寬九丈,可供三輛崔璨帶來的輅車並行經過。門洞幽深彷彿山洞,平若與崔璨並肩走進去,可以聽見腳步聲在四壁迴盪。
“平中書,”崔璨看着門洞另一頭的透進來的光線,聽着自己的回聲在耳邊嗡嗡作響,輕聲道:“這便是你的城了。”
平若深深吸了口氣,這才抑制住涌上眼中的潮意。他強抑着激越的心情,配合着崔璨的腳步,不緊不慢地走過漫長的門洞。
門洞的另一頭,一座荒瘠寥落卻無比宏大的城。
平若心中對雒都的景象描繪了千百遍,正是這些心中的景象激勵他一路堅持下來。然而如今他看到的,確實傾頹的佛塔,燒得漆黑的殘垣斷壁,破損的民居,坍塌了一半的橋,和麪帶菜色,清瘦貧寒的百姓。
崔璨完全能夠想象平若此刻的心情,兩個月前當他第一次走進這座城的時候,震驚和心痛不會比平若更少。“三百年間五次大火焚城,七次圍城之難,鼎盛時曾經有三十萬戶的雒都,如今只有不到十萬戶居民。阿若……”崔璨的聲音仍然很輕,就像還是在門洞中,害怕聲音引發的迴響一樣,低聲冒失唐突地像家人一樣稱呼他:“這裡就是你以後要大展作爲的地方。”
平若被他的話激勵,不由自主脫開崔璨的手向前走了兩步,想起了當年隨着父親並肩進入龍城的情形。那個時候他清楚地知道,雖然他們擁奉着皇帝的御駕走進龍城,但那座城屬於他的父親。
就像如今,雖然同一個皇帝在御座上端坐,但眼前這座殘破不堪卻又承載着沉重天命的城是屬於他的。
崔璨在旁邊立了一會兒,纔打斷平若的思緒,笑道:“好了,快登車吧,陛下還在等着你呢。”
平若有些茫然地看着眼前街巷,問:“陛下在什麼地方?”
“當然是在皇宮裡呀。”崔璨笑起來,拉着平若上了輅車,與他並肩坐下,這才簡要地將這些日雒都的情形說與他聽。
“當日我在太倉河以北找到了陛下的車駕。其時情況緊急,來追趕陛下的是長樂郡主。”
平若一愣:“我姑姑?”
“正是。晉王妃與陛下同行,帶人去堵截長樂郡主,我護送陛下趕往太倉河。晉王在太倉河原本佈置了一支人馬攔截,好在晗辛娘子提前趕去,尋機燒了他們的糧倉,又放走了一大半戰馬。敵軍不戰自亂,我們纔有機會護送陛下過河。”
平若聽得怔住。他自以爲這一場變故中,自己就是最勞苦功高的,卻沒想到關鍵之處竟然是晗辛一個人完成的。
崔璨卻以爲他牽掛親人,便道:“一旦抵達了雒都就好了。前期派來的將作監諸人已經修繕了一批宮室宅邸。你雖然還沒回來,陛下已經給你賜了第,就在皇城南邊的隆興坊。你的兩位兄弟已經住了進去。”
平若聽出了蹊蹺,問道:“我阿孃呢?晉王妃……”他突然緊張起來,問:“你剛纔說她去攔堵我姑姑,莫非她出意外了?!”
“那倒沒有。”崔璨苦笑,終究不好對着平若非議他的母親,只得簡要道:“晉王妃帶人離隊,目前下落不明。”
平若震驚得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