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璨一驚,一下子坐起來,登時傷處一陣劇痛,他捂着身側微微蹙眉,動作略微一滯,見晗辛關切地要問,連忙豎起手掌:“我沒事。”略喘了一口氣,問道:“消息確切嗎?”
“剛纔聽守衛的士兵說的。”晗辛並不敢確定,只得將具體情形說明白:“守着我的幾個人這些日子已經混熟,夜裡他們弄了兩壺酒就沒怎麼管我,在外面一邊喝酒一邊聊天,結果說到一半,一個百夫長過來,說是接到太倉河那邊令狐將軍的命令,說龍城已經攻克,皇帝逃亡,命南線隨時待命,準備攔截皇帝。”
事情複雜,一時間晗辛也只能如此說出這麼多來,但對崔璨來說已經足夠了:“這麼說晉王沒有得到陛下,聽這個意思,陛下已經提前出發南征了?如此一來,令狐朗在太倉河豈不是守株待兔,坐等陛下進陷阱?”
他一下子站起來,忍着痛:“不行,我得去通知陛下,晗辛娘子,你能不能想辦法掩護我?”
自十幾日前平宗來見過晗辛之後,便吩咐令狐朗好好保護他們二人,言外之意也就是嚴加看守。崔璨有傷,而令狐朗急着趕往太倉河,折中的辦法就是令狐朗留下了一個百人隊在鶴州“陪伴”晗辛和崔璨。
令狐朗並不知道崔璨的身份,因此重點都放在了晗辛身上。她又是晉王特地關照過的人,因此雖然面子上還得保持客氣,但對晗辛的看守顯然要比崔璨嚴密得多。
晗辛估摸了一下局勢,點了點頭:“我可以吸引他們的注意力,只是崔相你的傷如何?”
崔璨撫上身側,忽略那裡的疼痛,搖了搖頭:“不妨事。”
晗辛點頭:“我聽守衛話裡的意思,陛下似乎沒有帶軍隊同行,南征怕是說不上,崔相此去小心,即便與陛下匯合,也不要急於南下,這一路艱難,你要勸陛下稍安勿躁。”
崔璨卻吃了一驚:“陛下沒有帶軍隊同行?不是還有三萬禁軍嗎?”
晗辛也只是聽了個隻言片語,並不敢確定,只能大膽猜測:“許是沒有逃過晉王的大軍。”
這是最大的可能。崔璨一顆心直沉了下去。沒有三萬人馬扈從,皇帝要從龍城抵達雒都,中間還有令狐朗攔截,身後定然晉王追兵也不會少,確如晗辛所說,一路艱險,只怕寸步難行。
崔璨略微思量了一下,說:“那我就更加要去了。主上之危,莫過於今日。我忝爲丞相,庸碌至今,若是在這樣危急時刻都不能解陛下困厄,力挽狂瀾,日後崔氏滿門還有什麼面目去見叔父。”
晗辛早就知道他會如此選擇,也不再勸說,想了想道:“我去想辦法給令狐朗搗點亂,後日破曉之時,若你們能趕到太倉河,不妨試着過河。南岸自有雒都的人接應。”
崔璨怔了怔:“你想做什麼?”
晗辛微微一笑:“這是我的事了。崔相,你只要專心把皇帝帶出來就好。”
崔璨看着她的眼睛,突然有種不捨的感覺堵在胸口,讓他覺得如果不做點兒什麼,就無法離開。但他終究是個翩翩君子,目光落在晗辛的面孔上,將她沉靜而鎮定的模樣深深記在心頭,囑咐道:“你萬事小心。”
晗辛微笑:“放心吧,這種事我比你經歷得多。崔相你也小心,若是幸運的話,說不定咱們會在雒都相見。”
她說完先出了崔璨的帳篷,仔細觀察了一下守在門外睡得鼾聲大作的兩個衛兵,這才招手讓崔璨出來。帶着他悄悄找到馬廄,幫他選了一匹腳程快脾氣好的牝馬。
臨去前,崔璨忍不住問:“晗辛娘子,我如此奔波是爲了陛下,你卻是爲了什麼?只是爲了與秦王對着幹嗎?”
晗辛微微愕然,隨即溫和地笑了:“就像你要爲陛下不辭勞苦帶着傷奔波,我也有這樣需要我去奔走的人。爲的,不過是對她的承諾而已。”
崔璨便恍然了。他再不多說什麼,催馬離去。
晗辛送走崔璨,自己又等了一個時辰,耳聽得外面響起喧鬧之聲,知道是守衛終於發現崔璨不見了,這才裝作驚慌的樣子衝出去,質問守衛崔璨的去向。
衆人都只當崔璨是秦王府的隨從,見晗辛這樣焦急擔憂,都覺得十分棘手。
晗辛索性越加大鬧了起來,責怪這些人將崔璨弄丟,勒令他們立即出去尋找。對方自然唯唯諾諾一切應承,但晗辛猶不罷休,一定要去見令狐朗親自討個說法。百夫長無奈,只得帶人護送晗辛去太倉河見令狐朗。
就在晗辛前往太倉河的同時,崔璨一路狂奔,終於在第二日的中午,在太倉河以北一百五十里的地方發現了平宸一行。
雖然心中早有準備,但見到平宸只帶着五百人的扈從,和不到二十輛車駕時,崔璨還是吃了一驚。
平宸再不濟也是皇帝,按照太武皇帝時所制定的禮制,皇帝出巡,光車駕就得有三百六十輛,扈從禁軍一萬,五品以上文武官員全部隨行。如今雖然平宸境況不佳,且三成官員都已經遷移到雒都去做準備,但也不至於出行如此倉促狼狽。
崔璨攔在馬前要求見駕的時候,聲音都帶着哽咽。
倒是平宸乍然見到崔璨,吃了一驚:“崔相怎麼在這裡?不是派你去雒都了嗎?”
崔璨顧不得解釋,將前方的情形簡短地彙報給了平宸,擡頭見平宸沉思,身邊卻不見平若的身影,只得問道:“平中書不在麼?”
平宸心煩意亂,一切都超出了他的計劃。他本來期待着平若能帶着禁軍追趕上他們,但剛走了不久,便傳來禁軍被晉王打散的消息。平宸惱怒不已,派人傳令給平若,命他不要急於追趕他們,留在原處收集打散的禁軍,重新組織起來再來追趕御駕。
但禁軍卻不比當初的賀布軍,打散了就是散了,平若兩日裡只找回了百十來個人,這個消息給平宸的打擊遠比禁軍被打敗要重得多。
他一直認爲自己的才能聲望和作爲皇帝的巨大感召力應該遠超晉王。當初既然晉王被打到一無所有還能東山再起,他也能力挽狂瀾於即倒,在一片亂局中做一箇中流砥柱,主持大局。
然而僅僅是禁軍就如此離心離德,他很難想象到了雒都那邊,從州郡調集的軍隊能有多聽從調遣。
崔璨的問題正好問到了平宸心中痛處,他陰沉着臉哼了一聲,並不回答,只是問:“那麼依崔相看,現在朕該往何處去?”
崔璨這才說道:“廣安公主已經趕往太倉河。她說會想辦法爲陛下開出一條路來,請陛下於明日破曉之時渡過太倉河南下。”
平宸登時驚喜起來:“阿姊居然在這裡?她怎麼不在秦王府做王妃了?”
崔璨苦笑,才發現這位皇帝消息閉塞得簡直可怕,連晗辛離開龍城這麼久了他不知道消息。然而面上卻只能恭敬回答:“機緣巧合,臣在路上與公主殿下偶遇。”
他們還在說着話,後面車中已經有人不耐了起來,派人到前面來查看:“王妃問陛下怎麼不走了。”
崔璨一頭懵懂,不知道這裡怎麼又冒出個王妃來。好在平宸解釋道:“是晉王妃。”
崔璨大吃一驚:“晉王妃怎麼跟陛下出來了?”
平宸十分得意:“不單晉王妃,整個晉王府中,晉王的那幾位妻兒都跟來啦。要不然就算朕拖家帶口,又能有幾個人,哪裡就會有這麼多車。”
崔璨心思轉得快,立即問道:“陛下帶同晉王府諸人南下,就不怕激怒晉王嗎?”
平宸大笑了起來:“崔相真是老好人。王妃就算不跟出來,晉王就沒有怒氣了麼?他們呀,是朕的護身符。”
崔璨倒吸一口冷氣,心頭一片冰涼。
其實在聽說晉王妃也在時,他就已經多少猜到了些,卻猶自不肯相信,直到這時才確定了平宸的想法,確實是要以晉王府上下來做護他安全的肉盾。
“陛下,”崔璨開了個頭,卻一時什麼話都說不出來。滿腔的驚訝暗怒卡在喉嚨裡,無從宣泄,良久才問道:“這樣的安排,平中書知道嗎?”
平宸一看他的神色就已經知道他心中所想,哼了一聲:“你當朕真是涼薄無行的小人麼?連阿若的情分都不去顧及,無所不用其極嗎?這事是王妃自己獻的策。她自告奮勇,帶着闔府上下與朕一起離開龍城的。爲了這,連阿若都瞞着。”
崔璨更加驚訝:“可是王妃爲什麼要隨陛下南下?難道她不想見到晉王嗎?”
平宸才懶得考慮這麼多,“定是她捨不得阿若吧。”他耐心用磬,問道:“那麼崔相你現在的意思就是我們去太倉河尋機渡河?如果這樣就不要再耽誤,晉王的追兵隨時會追上來的。”
正說着突然聽見一個女人的聲音道:“只要不是晉王本人追來,別人都不怕。”
崔璨回頭,見是一個三十歲出頭的貴婦人款款走過來,知道一定是晉王妃了,連忙下馬跪拜。
賀蘭頻螺十分客氣:“崔相,這是咱們頭一次見面,只怕以後會經常碰面了。”
崔璨不解,擡頭看着賀蘭頻螺。
她說:“追兵已經來了,是長樂郡主帶的兵。”她忽而笑了起來,“你看看,晉王那邊也不知出了什麼事,我這小姑晉王一向不許她上戰場的,如今也用上了。這就是給陛下的好消息,龍城只怕亂得讓他們抽不出身了。”
崔璨這才發現平宸這整支隊伍中,賀蘭頻螺竟然是最鎮靜的人。他怔怔地問:“王妃是如何知道的?”
賀蘭頻螺仍舊暖暖地笑着:“這一路南下,我都撒了眼線沿途收集軍情啊。不然人家都快追上了我們還不知道,驚嚇了陛下我如何去向阿若交代?”
平宸笑道:“崔相不知道吧?咱們這位晉王妃,當年在賀蘭部就率領手下跟人打過仗呢。”
賀蘭頻螺看着崔璨道:“剛纔崔相所說,廣安公主已經去太倉河接應,這裡又有崔相關照,我也就放心了。晉王的兩個兒子,阿芒,阿節就在後面車中。煩請崔相多關照,兩個孩子小,若有冒犯的地方崔相也請多擔待。若是孩子們的姑姑追上來,就將那兩個孩子綁在最後一輛馬車上,追兵自然就不會再追了。”
她的話讓崔璨莫名打了一個寒戰,再看這女人時,心中已經多了一些不由自主的畏懼。
倒是平宸留意到她話中的別意:“阿嫂要去哪裡?”
賀蘭頻螺笑道:“晉王沒有來,我大概知道他去做什麼了。這件事情我必須要去解決,待解決完了再去雒都見陛下。”她聲音柔和,語氣卻不容置疑,說完之後轉身上馬,立時便有一百來人跟隨着飛奔而去。